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嘘,不要出声>第二十三章 替身

  =

  钟秦被拍醒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装潢还不错的别墅地下室里,身体的感觉告诉他并未昏迷太久,也就一个多小时,胃里的早饭还没消化完。

  卜然被捆得更加结实丢在另一边,也才悠悠转醒,但昏迷过后的眩晕和恶心让他眼前发黑,不知怎么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近十个穿着五颜六色的男人将两人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棕毛大马金刀坐在唯一的钓鱼椅上,皮肤蜡黄但面色发白,牙齿隐隐发黑,淤血的青灰眼底瞳孔比正常人更小一圈,看上去有些癫狂凶狠。

  这是吸毒的人常见的面相。

  钟秦迅速回想江名仁这些年得罪过的与毒品有关的人,但几乎没找到什么结果,他们从来不碰这块生意。

  “请二位过来呐,手段有点特殊,因为你们当中有一个人的身份保密程度太高,我们实在没办法确定。”棕毛差人把趴地上的钟秦和卜然架起来按坐到椅子上,晃悠过来象征性地帮二人拍了拍土:“年前时候,江大老板说开发布会介绍位重要人士,给燕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和大小媒体发遍了请帖,却在头一天突然宣布活动取消,没了下文,耍着大伙玩似的。不知二位,谁是发布会的主角呢?”

  钟秦倨傲地挑眉看向来人,眼神好像在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知道我的身份”,却拒绝开口。

  棕毛看看钟秦,又看看戴着口罩半昏厥状态的卜然,来回打量了半天,把卜然的口罩一拽,对着下半张脸又端详琢磨起来,眼神游弋在二者中间,面露疑惑。

  钟秦嘲讽地歪头,讥笑出了声。

  妈的,怎么一点做人质的自觉都没有!感觉到没被尊重的棕毛舌头剔牙缝发出啧一声响,重新看向那位嚣张的人质。

  钟秦这人常伴江名仁左右,众所周知,从小就被宠得不得了。坊间传什么的都有,也有不少人说钟秦其实是江名仁亲弟弟,被长男剥夺了财产继承权,重新安了个身份养在外面,彻彻底底变成了个吉祥物。

  对比起来,另一个着实面生,虽然名字和江然一样,但是重名又不算什么,绑他来纯是因为听说江霍不和的时候,这小孩被霍少德绑走了一段时间,又毫发无伤地放回去了,都猜肯定是江名仁力保了他。

  最近江名仁身边二十出头又走得近的只有这俩人,实在说不好哪个百分百是江然。

  头疼,实在是头疼。

  “要不这样吧,把药拿来。”棕毛当着他们的面端出了两只针管,每支里面只有珍贵的一小点无色药水,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不锈钢托盘哐当一砸,钟秦和卜然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

  棕毛这回没再说废话,把钟秦和卜然的袖子往上一捋,冰凉的碘酒棉球就蹭了上去。钟秦不再假装被缚,暴起夺过托盘当啷砸在那两人头顶和鼻梁上,扑过去抢在针扎进卜然身体前一刻踹翻了人,咔咔两脚将针管踩了个粉碎。

  这一暴力反抗,如烈火浇油点燃了瘾君子们暴躁冲动的情绪,一群人抄起手边的家伙蜂拥而上,将钟秦团团围住,棍子钳子扳手自行车毫无章法地胡乱砸下。

  钟秦全程护着卜然,身上挨了不少闷棍,不妨被一杆子抽在腿弯,几人同时扑来用身体做肉盾压住他,恨不得八条腿一齐踩住他肩膀大腿,按着他的头往地上撞了一下,才勉强制住了他的反抗。

  棕毛在旁边大喊大叫,急得双手抓头,拼命扒拉自己人:“别打别打!怎么说的昂停手都停手!”

  “哎呦哎呦你反抗干嘛,就是吐真剂而已,好东西我们才舍不得给你用呢。”棕毛挥走大部分小弟,蹲下给钟秦擦擦脸上的血和土,见伤口没大碍放下心来:“跟你俩坦白吧,有人听攀达说,他死之前见过江名仁的亲弟弟,你俩究竟谁是?”

  钟秦暗咒一声,怎么知道卜然存在的人越来越多。

  棕毛见他俩还是当哑巴,搓搓手:“我也不想跟你们兜圈子了,东莨菪碱咱管饱,我们当手下的,就负责请对的人过去跟我们头儿说说话喝喝茶而已。”

  这时一直仰头闭目的卜然睁开了双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清透干净,泛着无机质宝石一般的冷光,透过汗湿的黑发看向棕毛时,瞬间吸引了棕毛的注意力。

  卜然好不容易熬过去眩晕引起的呕吐感,哑声开口:“我……”

  “把脚拿开,知道你踩的人是谁吗?”钟秦被压得呼吸不畅,冷冷瞪着棕毛,挑高的声调里充满嘲讽:“你瞎吗?不会自己看吗?非得亲口承认才行吗?”

  连着三个问句逼得棕毛怒气爆冲,又强行压了下来:“你嘴皮子叭叭说得轻巧,看?我怎么看?我又没见过。”

  这时有个机灵的站出来,举着手机过来献宝:“哥泰,泥看,介有个新闻。”

  棕毛看着新闻里的小江然照片,仔仔细细跟俩人对比。

  卜然和小江然之间那种说不出来的神似,让他差点就信了,但是就差一点,就差眼间鼻梁上那个精致妖艳的小红点。

  那就是钟秦不会错了,小红点多好认,再看这鼻子、这眼儿、这耷拉着的小脸,一模一样!

  棕毛赶紧示意手下把钟秦弄起来带到另一个地方去,卜然见状费力地挣扎起来,根本没能挣动什么,他喘得厉害,嗓音干哑地徒劳重复着什么话,混乱中没人凑过去听。

  钟秦被带离了卜然的视线,绑着手坐电梯升到了二楼。

  进房间前棕毛突然一反前态,冷不丁向钟秦鞠了个180度的躬,满脸歉意地帮钟秦松绑揉腕整理衣服,拿来热毛巾擦脸上的血和泥,点头哈腰地谄媚:“对不住对不住,刚才实在搞不清您们哪个是真的,但是我提前嘱咐大伙儿下手轻点了,没想还是给您打破皮儿了,对不住对不住。”

  毛巾擦到钟秦领口时,碰到了那圈黑色的皮质项圈。钟秦拿过毛巾,不悦地侧身避开了别人的触碰。

  这项圈带着定位功能,最迟中午,江名仁一定能发现他和卜然不见了,很快会顺着信号来接应他们。

  棕毛讪讪陪笑,心想有钱人的时尚他不懂哈,嘴里接着贫:“我就一打工的,这条命也不值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待会儿别跟嫂子告状……”

  钟秦被伺候着整理好了仪容,脑门还绷了个云南白药创可贴,引进屋后看到了沙发上坐着一对母子。

  母亲是典型的东南亚女人相貌,深眼窝宽鼻翼厚嘴唇,神态纯良温婉,腕上戴着几条佛串,穿着打扮朴素低调,常年待在低纬度地区导致皮肤透出健康的黑麦色;孩子大约在高中的年纪,论个头身材已经算是大人了,但样貌神态还是个喜形于色的小孩,警惕不善地盯着钟秦,面部肌肉僵硬到不时抽搐。

  女人一见钟秦进屋,先按着孩子一起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合十礼,才缓缓开口:“我是攀达的妻子。”

  她见钟秦衣着发型有些凌乱,猜测手下办事又粗心了,立刻诚心道了歉。

  钟秦全身蓄势待发的肌肉放松了一些:“你找我做什么?”

  “来向您道谢。”女人眼底慢慢湿润,面露悲苦之色:“我知道您为了帮我老公争取时间,在霍家受苦了,我和孩子都非常感激。”

  钟秦嘴上说着“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示意对方不要放在心上,但跟随江名仁耳濡目染多年的经历依旧让他十分警惕,直觉告诉他这事有问题。

  折腾了这么大一遭,就是为了道声谢?道谢值得这女人带着孩子亲自跑一趟?

  然而这女人就是专程道谢来的,拉着钟秦的手泪眼汪汪话家常,描述攀达是如何怀念卜然小时候云云,最后那笔钱对她们娘俩是多么重要,孩子有了钱就能出国留学逃离毒窝等等。

  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攀达还希望她转告卜然今后务必行事小心,尤其碰到江名仁相关的事情,绝不可再像对他一样心慈手软,菩萨心肠在这种局势下活不长命的……

  难道这真是件如此简单的事情?见女人感情真挚得没有半点作假,钟秦直到最后也将信将疑,但还是老老实实扮演着江然的角色,替卜然珍而重之地收下了不知装着什么的小礼盒,看大小重量似乎是把钥匙,心想过后再转交给卜然。

  谈了快有半小时,外面敲门提醒说“有人来了”,她才停止哭泣,最后握了握钟秦的手,叮嘱道:“好好保护自己。”

  所谓的来人正是江名仁,以及霍少德,这俩货一上午都全身心沉浸在谈生意里,等察觉卜然和钟秦失踪已经是快午饭时候的事了。

  他们一路心急火燎,恨不得抽自己十几二十个巴掌,谈什么鬼生意,居然疏忽到最重要的人的安危都没顾上。然而等他们顺着定位赶到郊外独栋别墅群时,钟秦和卜然已经自己大摇大摆站着走出来了。

  卜然两手插兜,胳膊肘夹着半瓶矿泉水,口袋里方方鼓鼓似乎揣着个盒子,钟秦看上去稍微狼狈一点,手上却拎着两大袋子沉甸甸的缅甸土特产……

  江名仁看着钟秦额头上的创可贴,面色阴沉,布满冷汗的手摸向钟秦脖颈,确认似的一遍遍捏着那个温润的项圈,终于松出一口气,将人揽进怀里揉了揉头,低声在耳边呢喃了一句:“我来晚了。”

  钟秦立刻摇头:“没有。”

  “还有没有需要我处理的?”江名仁望向二楼窗户后影影绰绰的人影,但逆着光无法看清究竟是谁,钟秦也随他一同望去,辨认出了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

  攀达的妻子正领着孩子站在窗前送别,身后是此行帮他们找到“江然”的兄弟。

  这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孩子的肩,越过孩子指向下面的钟秦。但他在看到卜然的瞬间突然“咦”了一声,眉头高高挑起,手指犹疑地蜷了一下,含糊地指在二人中间,贴在孩子耳边低声道:“是的,江然就是那个对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的江名仁来说,最重要的人。”

  痛苦的仇恨痉挛扭曲着爬满了孩子懵懂的脸,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枪,双手攥紧咬牙扣动扳机,强大的后坐力使枪托重重砸在肋骨上,疼得他眼泪都蹦出来了。他没有勇气再补第二枪了,只能在母亲震惊惶恐的目光中踉跄着推开人群逃走。

  江名仁和钟秦那时正巧望向窗口,同时辨认出了枪口贴近玻璃的形状,瞳孔瞬间急剧放大,前者只来得及将钟秦向后拽了一小步。

  中枪的瞬间是感觉不到痛的,身体只是感觉被推了一下,然后才察觉到一阵奇怪的麻痹感从伤口涌向全身。

  心跳骤然加快,江名仁惊慌失措的脸在眼前放大,血色从这个男人脸上顷刻退尽了。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江名仁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次是为了他。

  钟秦扭头看向卜然,看到霍少德正环着卜然向二楼视野盲区跑去,无意识松了一口气。

  他被江名仁抱起,耳畔听着男人混乱的心跳声,轻声安慰着:“没事的,哥哥,肯定没事的……”意识在灼烧的剧烈疼痛中迅速远去,带他坠入了充满安全感的梦里。

  江名仁再也顾不得其他,向霍少德快速喊了句“照顾他”,抱起钟秦钻进车里,驶往最近的医院。

  凭这开枪的手法和准头,以及楼上此刻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的动静,霍少德判断这一枪是个别人临时起意,暂时没有后续危险,迅速指挥自己的车子开过来,也驶离了别墅区。

  终于安全之后,霍少德才放开护住卜然的手,将人从身上抱开。

  卜然对他的存在一点反应都没有,歪向另一侧闭目养神,没有任何交谈的意愿。

  霍少德心下黯然,叹了口气,两手交握感受着指尖残留的体温,放轻了声调:“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今天上午刚好在和江名仁谈生意,听到你出事就赶紧一起过来了,所以没顾上想太多。”

  霍少德小心翼翼地解释自己出现的原因,生怕卜然再见到自己不高兴。

  果然,卜然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他。

  霍少德没让失望沮丧的情绪太过流露出来,继续温柔地笑着说:“等把你平安送回家我就走,不会纠缠的。”

  卜然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江宅门口,霍少德快步绕过来给卜然开门。

  察觉到有冷风拂面的卜然缓缓睁开眼,神情中恢复一丝清明,迈出车子时左手向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扶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插进口袋。他转过身冷冷瞥着霍少德的车子,眉头紧锁不悦极了。

  霍少德知道这是催他走的意思,想多看两眼都不行,苦笑着坐回了车里。

  后视镜中的卜然越缩越小,不知下一次见面要到什么时候了……霍少德长叹一口气,烦躁地拽了拽领结,摸了支烟叼在嘴里。

  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递过去自己的打火机。

  “不用,在戒了。”霍少德淡淡地说,咬着烟嘴里的爆珠,感受着柑橘苦涩的香气在口中蔓延。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连鸟叫声都清丽了不少,到处一片生机盎然之相。

  这时救护车那格格不入的尖锐吼叫声由远及近,与他们迅速擦肩而过。

  霍少德疑惑地回头看去:这山上除了江家还有别人吗?立刻命令司机掉头加速,紧紧跟在疾驰的救护车后面。

  救护车刚停稳立刻跑下来两个医护人员,问唯一埋头坐在门口的年轻人:“谁叫的救护车?病人在哪?”

  那人却没动弹也没回答。

  霍少德风一样从后面冲出来,将已经昏迷的卜然从地上抱起跑向救护车。这时侧颊碰到了卜然的额头,才发现温度已经烫得惊人,是相贴都能感觉到灼痛的程度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早点发现卜然的异样……

  可是,他与卜然又何至于生分到这种地步?

  回来的车程有四十几分钟,就算病成了这样,也非要强撑到他离开了才自己叫救护车。在他面前连一分脆弱都不肯展现,半点依赖都不再赊予了……

  霍少德一颗心被揉得粉碎。

  医生摘下卜然的口罩,观察病人紫绀的面色和青白的嘴唇,动作迅速地扒开病人裹得层层叠叠的衣服,惊讶地看到了像气球一样鼓起的半边胸口,初步检查后立刻联络医院通知胸外科准备手术室。

  霍少德心下一沉,打电话给江名仁,快速说明了情况。

  那边江名仁才刚把钟秦送进手术室,听完霍少德的描述只觉整个人被重重撞了一下,掐了自己一把镇定下来,快速说道:“你们要去的医院有卜然一直以来的主治大夫郑恒,我来联系他。手术需要家属签字,你马上联系卜易生。卜然那边我不方便直接出面,有任何进度随时同步,在此之前,卜然暂时交给你了……”

  目睹过丛林里霍少德用命护住卜然的那一幕,他知道至少霍少德对卜然的感情是真的,情急之下,把卜然交给他比其他人更安全。

  联络好郑大夫,挂掉电话,江名仁剩下的事情,就只有听天由命的干等。

  溅了血的镜片后双目一片赤红,他抬头定定看着手术室前那盏渗人的红灯,整个身躯陷进背光的冰冷角落里,萧索凌厉的身形如一把染满寒霜的利剑。

  他一身空荡荡无牵挂,所热衷所追求的就是掌控一切的感觉,要往上爬,要把更多的权力握在手里,要一览众山小的快意恩仇。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要承受相应的风险。

  直至这一刻,他依旧不后悔这个抉择,但却忽然有些迷茫了。

  卜然和钟秦同时躺在手术室里,他本人为何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他让卜然从小躲起来,兄弟分离十几年不相认,究竟有何意义?

  为了弥补卜然不在身边,他才收养了钟秦。这个顽强的、犹如小狼一样的孩子,被他刻意栽培成了可以肆意信任和依靠的后盾,与他并肩而立,形影不离。他从未想过钟秦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离开他。

  钟秦也不是第一次为他执行任务受伤了,他陪着自己风风雨雨出生入死,受点伤在所难免。

  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钟秦倒下……

  钟秦在昏迷前看向卜然时的神情,只要稍一想起,就令江名仁心口绞痛。

  竟然是安心,是喜悦,还带着一丝满足,像极了从良心的重压之下刑满释放的解脱。

  “用命还我”——他这样曾经诅咒钟秦伤害卜然,却从没预料会有应验的一天。

  卜然的确比一切都重要,甚于他自己的生命。

  可钟秦本身,早就是他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