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无山无树>第78章 78 回忆•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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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崔靖山接到李彦萱的电话,女人叫他去她那儿一趟。

  “我今天没空。”

  “你来帮我找找明瑞好不好?那个孩子贪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沉默地看向床上被他折腾一宿的儿子,觉得这件事难办。

  “好不好靖山?”

  儿子在床上翻了个身,要醒不醒的,升了个懒腰。

  “你来帮我找找儿子吧。”李彦萱再次在电话里求他。

  “好。”

  找吧。

  帮你找已经死去的儿子。

  女人现在疯了,对他已经没有威胁,他没必要再冒风险杀她,让她活着受折磨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复手段呢?

  “你在和谁打电话呀?”

  崔文树醒了,慢慢坐起来,抿着嘴天真地看着他。接完李彦萱的电话他有些心烦,但看见儿子这个模样,又高兴起来。

  “李彦萱,她叫我帮她找崔明瑞。”

  “那你要去吗?”

  “去一趟吧,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做,好歹让其他人觉得我还有点良心。”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你也要去吗?”

  坐到床边看向儿子,他不知道他想去的原因是什么。

  “她曾经欺骗过我,我想看她遭报应的样子。”

  崔文树的话令他欣慰,他的儿子已经慢慢从小猫变成小虎,面对伤害过自己的人,有勇气亮出利爪了。

  “好。”

  他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帮他换衣服。一切打理好后,叫司机开车载他们去到李彦萱家。

  李彦萱家里的氛围安静肃穆,崔明瑞和李如海的死亡对她造成的打击不小。她变得没有原来那样敏锐,看见有人来,迟钝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不过基本的礼仪还没忘,知道家里有人来得泡茶。

  “靖山你快来帮我找找明瑞吧,他们都说没看见那孩子,我真是急死了。”

  女人走到他身前抓住他的手,他不着痕迹地松开女人的手,把身后的崔文树拉到旁边。

  “彦萱,这是我的儿子,文树。”

  情绪激动的女人一下子冷静下来,细细打量着崔文树。她不止打量,还伸手抚摸,像是母亲一样关怀。

  “我在哪里见过你吧?”

  “我……”

  崔文树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他接过两人的话茬,打断了回忆。

  “今天是我带他第一次来见你。”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们进来坐吧,我去找明瑞了。”

  “等等,你去哪儿找?”

  “外面啊,家里我已经找完了,都没有。”

  “外面那么大,你去哪里找?”

  “明瑞最爱去的那几个地方。”

  “行,我们陪你。”

  他和崔文树陪着李彦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女人十分执着,坚信会把儿子找到。

  找了几个小时,崔文树吃不消,他也觉得累,叫李彦萱先休息一下。

  “不,还没找到明瑞呢。”

  “休息一下再找,我叫人帮你找。”

  “不能等到天黑。”

  “为什么?”

  “天黑了就危险了。”

  崔文树不解,他同样也不解。后来实在觉得李彦萱疯得无可救药,就把她送回家了。

  “吃点药吧。”

  他又拿出些药给李彦萱吃,这一次里面加上了她给崔文树吃过的药。崔文树坐在一旁看着他喂药,不知道实情。

  喂完药,走到儿子身边,他有些掩饰不住的兴奋,“刚刚喂她吃的药,是她曾经喂你吃下的。”

  崔文树听完很兴奋,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你喂她吃下了?

  他知道儿子的欣喜,悄悄握住他的手,“没错,解气吗?”

  儿子眼中有丝丝泪花,他突然也有些感触,只有真正滥药的人才最能体会那期间神志不清、情绪失落的感受。

  “很解气。”

  他没有什么话再说,趁李彦萱上楼换衣服期间,紧紧握着儿子的手。

  李彦萱换好衣服下来后叫佣人开饭,坐在饭桌上,女人依旧谈论着崔明瑞,他没心思听,脚在餐桌下骚扰旁边的儿子。

  他儿子的脸瞬间红了,偷偷瞄他,桌下的腿伸长了来勾他。在李彦萱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可比吃饭有意思多了。

  吃完饭,把李彦萱交给佣人后,他和崔文树坐上车准备回别墅。

  回别墅的路上路过他的另一家夜店,崔文树非得进去玩玩。他们两人今晚都很开心,但都没发泄出来,现在到了夜店门口,正是时机。

  “我想喝酒。”

  “喝。”

  他也想喝酒,刚刚和儿子在饭桌下的调情远不能令他满足。

  在他的办公室里喝了一点酒,伴随着轻缓的音乐,他儿子扑倒在他身上。这令他想起儿子来找他的那一晚,那个倔强的模样,真是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他的儿子。

  脱掉儿子的衣服,他把人压在了透明玻璃上。关掉灯后,外面的灯还亮着,房间内并不暗。

  “你想知道我和她的故事吗?”

  “谁?李彦萱吗?”

  崔文树点点头,也不在乎他想不想听,直接开始讲述。

  “那一天我逛到她家的花园,看见好多好多花,正好那段时间度假村开业需要那几种花,我就求她卖给我。她说不卖,但如果我给她当模特,就免费送我。”

  “那几种花就是她要求的,可惜你当时不认识她,也并不知道她就是崔明瑞的母亲。”

  “嗯,我现在也知道了这一回事。她说她叫庄妍,是个画画的,想画人体,就是不穿衣服的那种。”

  “裸画?”

  他的儿子讲到这里,他有些生气,心里不愿意任何一个人把年轻人的身体看去。外面大楼的灯光晃他的眼,他和儿子换了个位置,挡住了他。

  “嗯。我答应了她,但害怕被人发现,所以谁都没告诉。”

  “你如果让我知道,就不会被她蒙在鼓里下药了。”

  他越发生气,捏住儿子瘦弱的肩膀想要挽回什么,可一切都像刚刚飘过的那阵风,永远都回不到原处了。

  “你那段时间心思全在崔明瑞身上,我得不到爱,只有求她。她会夸我,会开导我,会说爱我……”

  别说其他人爱你,也别说从其他人那儿得到了爱。他的儿子不能怨到他身上,那段时间他的儿子想着胡悦白,他何尝不生气呢?

  他带着怒意地吻住儿子的嘴,不想再听他和李彦萱之间的故事。

  儿子很顺从,就像往常一样回应他,他才知道儿子并没有怨他,只是在阐述事实。他觉得自己有些狭隘,把儿子抱起来走到沙发上,坐下后,环住年轻人的腰,没有继续做下去的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我每次去她那儿,她都会给我喝那种茶,喝了茶我总是患得患失,情绪时高时低。”

  “很累吧?”

  “很累,每天都在恨你和爱你中间纠结,在继续追逐你和放下你中间来来回回。”

  像得可怕,他和他的儿子简直一模一样。

  音乐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看向儿子,红了眼的人抱住他的脖子,沉默地趴在他胸口。

  “可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他紧紧抱住儿子,音响里又渐渐有音乐传出来,原来刚才无声是因为前奏太长。窗外的霓虹灯并没有随着夜色变暗,在漆黑的夜空下有一直闪耀的东西温暖他。

  我才是不能没有你,文树。

  后面几天,崔靖山总是在做完工作后从美好集团去到夜店接崔文树。他的儿子最近喜欢上了去夜店喝酒,他害怕他出事,但又不能制止年轻人出去玩,就叫儿子准备回家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他亲自去接。

  每一次崔文树喝得微醺,倒在他办公室椅子上等他的样子都很可爱。他像只大灰狼,叼着自己的小狼,慢悠悠回家。

  崔文树总是喜欢趴在他背上亲他的脖子,也不管走廊上有没有人经过。停车场的人更是少,这时崔文树会从他背上跳下来,亲他的脸,亲他的嘴。

  “今天又喝了多少?”

  “没喝多少,不信你闻。”

  他给了人屁股一巴掌,坐进车里后,给人把安全带系好。

  “睡一觉吧,到了我叫你。”

  “嗯。”

  他的儿子会先亲他一下,再睡去,仿佛那是他的某种礼节。

  到了家,他又把儿子给抱下来,给人洗澡、擦水、换睡衣,最后再抱去床上。

  儿子会要求他抱着睡觉,听着年轻人平静的呼吸声,他觉得很满足。假如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多少个夜晚他都会高兴得笑醒。

  但这也只是假如,他知道被人报复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么快。

  崔靖山接到崔文树电话的时候离他不远,就在他楼上的办公室。今天他在夜店办公,儿子在楼下的酒吧里喝酒,他给经理打过招呼,叫他记得提醒儿子少喝点。

  “爸爸,我的朋友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他要去他男朋友那儿拿回东西,想找人撑撑场子。”

  “我就是你拿去撑场子的吗?”他在电话外边收拾东西边笑。

  “你确实很有气势嘛。”

  “和你的朋友在停车场等我。”

  “知道啦!”

  马不停蹄收拾好东西,他就下了楼。电梯里想到崔文树那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喜悦也不禁挂上他的眉梢。

  走出停车场,他没看见两人,找了许久,才把崔文树看到。

  “你朋友呢?”

  崔文树四处打探了一下,又唤了几声,但都没见着人。

  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没放在心上。

  “估计上厕所去了。”

  “那等等吧。”

  等人的间隙,他的儿子打了个哈欠,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瞄他。

  “偷看什么呢?”他注意到,把人逼去墙角。

  “哪有偷看。”

  “今天又喝了不少酒吧?”他俯下身闻了闻,儿子凑过来吻在他嘴上,没大没小的样子又欠打又令他稀罕。

  “要你管。”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听到安静的停车场有其他人的脚步声传来。

  “文北他来了。”

  顺着他儿子的手指看去,他有些不敢确定,但定睛一看,却是真的看见了熟人。

  江欢北。那天后他特地去查了那人的名字,从来他只知道他是江以南的弟弟,并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刚想抬手和江欢北打个招呼,那人却拿着一把短刀冲他而来。傻傻的儿子挡在他面前,一点退让的意思也没有。

  “文树!”

  被他的声音吓到的儿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把人往身后一推,直直迎上那把短刀。

  还好赶上了,如果这一刀刺进他儿子身体里,他不知道有多心疼。

  刺得真深啊。

  他和他有什么仇呢?

  看着头顶满眼仇恨的人,他想了一会儿,回忆起自己前半生做过的恶。他这一生不过只杀过两个人,一个江泛舟,一个崔明瑞。

  江泛舟是江欢北的父亲,事情过去十多年,怎么偏偏挑今天报复他呢?

  “你杀了他的孩子。”双手占满血的男人无力地坐在地上,他看起来并不勇敢,更像是被逼上绝路。

  谁的孩子?

  他杀过的孩子只有崔明瑞,难道崔明瑞是江欢北的孩子?

  不对,年龄对不上。

  等等!

  不是弟弟的,那只能是哥哥的。

  崔明瑞是江以南和李彦萱的孩子。

  江欢北坐在他对面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儿子害怕那人继续持刀伤人,把刀踢得远远的。他没力气夸奖他了,倒在儿子的怀里,只觉得好累。

  死之前让他知晓了这个有什么用呢?他不得而知兄弟俩之间的事,但弟弟为哥哥杀人,又说明了什么呢?

  他抬头看了眼眉毛、眼睛、鼻子皱在一堆的儿子。

  终于是为他难过了。

  “爸爸,你说句话。”

  儿子含泪看着他,祈求他说话,可过了很久,他都没说话,因为血积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脏的疼痛刺激着他,仿佛在叫他闭眼。他也知道自己该闭眼了,可就是不肯闭上。

  你还在留恋什么呢?

  当他看向儿子,便知道自己唯一的执念是什么。

  难道就这样死了吗?你难道没有话对他说了吗?

  儿子在他身边含泪无措,那人才二十出头,却经历这么多悲伤的事儿,今天把泪哭干了,今后就别再哭了。

  他很想抬手摸摸儿子的脸,但最后一点力气却要拿来睁开眼皮。

  再看看他,再看看他,那个和他一样的怪物,不会再经历他这样荒谬的人生了。

  “爸爸,你到底爱不爱我?”

  爱,当然爱。

  他以为还能有三四十年对崔文树说这句话,可却没想到最后说出口的话却不是这一句。

  “胡悦白他没死。”

  说完这句话,他嘴里喷出一口血,那口血溅到了儿子的衣服上。鲜红的色彩是今后他儿子将迎来的生活,他觉得很安心,他的儿子不会不幸福,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爱他。

  崔靖山倒在自己儿子的怀里,模样看起来十分年轻,仿佛才二十出头的模样。那样的年轻、自信,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他。

  他看起来那么像崔文树,简直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他明明也度过二十岁的年龄,可却一点儿美好的记忆也没留下。

  他的二十岁,没人帮他铭记,没人和他拥有共同的回忆。他拥有的只是阴霾的天空,消不掉的针孔,监狱里潮湿的被褥,荒唐的亲子鉴定书以及第二份离婚协议书。

  他的三十岁,在李如海手下蛰伏。看着不是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明明跟他不亲近,却要叫他乖儿子。

  他的四十岁,虽然还未走完一半,但依旧惨淡。把儿子折磨得神经衰弱、遍体鳞伤,以为苦尽甘来,却迎来了他的报应。

  就算他的人生再怎么艰难,他都想通了,不能让儿子再苦下去。他要让他的儿子带着希望活下去,去度过美好的三十岁、四十岁……一百岁。他知道他儿子谁的爱都可以接受,就像一棵树,什么养料都接受,所以生命才如此顽强。

  他是个可恶的人,这些事只会在他快死的时候才会想通,如果他不死,他会永远将儿子锁在自己的笼中。

  对不起,文树,让你的人生受苦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你那么坏,坏到令你受了那么多伤,好不容易盼来一点幸福日子,却要离开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道歉,希望你原谅。

  最后的时间里,他回忆起他的一生。

  他的一生是一朵残破的花,被无数虫豸啃咬,从外部烂到内里,腐朽的气息从出生起就包裹住他。没人敢靠近他,他也不靠近别人。直到有一天,一只鸟儿吟着欢歌盘旋在他头顶。那鸟儿的羽毛其实黯淡无光,身姿神态也并不健康。他觉得他是他的同类,于是用自己的花香诱骗了他。鸟儿停在他身边,惹来虫豸叮咬,但鸟儿不走,只是在一旁陪着他。渐渐地,他后悔了,看着鸟儿和自己一起枯萎的样子心疼了。于是在一个雨夜,他让大雨折断自己的枝,吹掉自己的蕊,努力钻进泥土,一切都是为了让鸟儿看不见他。等到第二天天明,鸟儿看不见他,一定就会飞走了。

  第二天来临,鸟儿非但没离开,反倒把他啄出来,张开翅膀护住了他。他的花瓣所剩无几,毫无美感。鸟儿的羽毛那么稀疏,被雨打湿后几乎遮不了雨。后来雨下得太大,小鸟也受不住,倒在了他的身边。

  这下,他终于能够离开鸟儿了。

  他不愿鸟儿看见他最丑陋的模样,连夜把自己的根拔了出来。埋进地里会被鸟儿掏出来,随风飘走,鸟儿就永远找不到他了。

  随着盘旋的风,他慢慢升入空中,原来飞翔的感觉竟然是这样。鸟儿的世界如此美好,怎么会来到他的身边呢?

  看着地上的鸟儿,他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再次飞上蓝天。

  飞走吧,飞走吧,他的鸟儿。

  他的鸟儿还会遇见其他美丽的花,他们会满足他对美的需求,会带给他满足、愉悦,他们其中的某些甚至不会枯萎,能陪伴他到老。

  他是他的鸟儿遇见过最丑陋的花,枯萎、憔悴,没能带给鸟儿一丝美感,还歹毒地不允许鸟儿去到其他土地上。

  飞走了,飞走了,他的鸟儿。

  飞走了就听不到他的牢骚了,他如今身在万米高空,却依旧害怕声音传入鸟儿耳中。有一件事一直不敢告诉鸟儿,那就是在他曾经身处的贫瘠的土地上,一生只迎来过这一只落地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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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爸爸的回忆就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