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无山无树>第17章 17 回忆·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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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后九个月,崔靖山迎来儿子的诞生。

  崔文树生下来那天,是个雨天。雨下得慌乱,纷纷逃离天空,仿佛那是产房,乌云也需要接生。

  崔靖山在走廊上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听见手术室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他干得冒烟的嗓子也想像那样发出一声大叫,但试了试,失败了。

  五斤重的孩子被护士抱在怀里,他皱起来的脸估计得有一斤,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脚,全身都小,就嗓门大得不得了。

  崔靖山不知道怎么抱孩子,崔母在一旁给他示范一遍后,他才轻轻接过孩子。

  小小的孩子在他的臂弯里眯着眼,散发着一股奇特的味道。闻着小孩身上的香味,没来由地想流泪。

  臂弯里的人流着和他相同的血液,那是他的孩子,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他会在不久的将来听见他叫爸爸。

  “爸爸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医生在一旁问着。

  “文树。”崔靖山脱口而出。

  他给这个孩子取名字取很久了,但老是选不定叫什么。直到某天他看见城市尽头的山,那样的青,那样的翠,一棵一棵的树构成山的灵魂。当时他就决定孩子要叫树,至于文,他则希望他将来多读点书,肚子里多装点笔墨,别再像他一样只能干体力活。

  “好,等一下就去开出生证明,现在我给您孩子写一个临时标签。”医生掏出一支笔在小孩带着的腕带上写下三个字。

  “崔文树,没错,崔文树。”如果不是周围站着医生和母亲,崔靖山简直想拍手叫好。

  树,生长在他山里的一棵树,他会永远像山一样保护他。

  崔靖山又抱着孩子稀奇地多看了几眼,然后才随医生进入产房去看梁芳惠。

  “看见孩子了吗?”

  梁芳惠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崔靖山知道她受了苦,走上前摸了摸她的脸,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欣喜:“看见了。”

  “像谁?”

  “一半一半吧。”

  其实小孩脸皱皱的,看不出具体长相,但崔靖山的话在之后却应验了,崔文树长大后确实继承了父母亲一半的长相。

  随着崔文树的出生,崔靖山和梁芳惠的家庭更加紧密、温馨。

  崔文树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孩,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喜欢哭就喜欢叫,梁芳惠说儿子是遗传了她,崔母却说崔靖山小时候也很调皮,如今两个加在一起,诞生出更翻天的“魔王”。

  可虽然是个魔王,但在这个家里,没有谁不稀罕他。

  崔母白天帮忙带孩子,减轻两个年轻人很大的负担。但崔文树两岁的时候,崔母却因为一次晕倒,后脑勺磕在楼梯上,引发脑出血去世了。

  没了崔母的帮助,崔靖山和梁芳惠的负担更重了。这时候崔靖山提议让梁父梁母来带孩子,但梁芳惠却告诉他老两口因为身体不好,已经回乡下老家了。崔靖山左右为难,最后他和梁芳惠讨论之后,决定让她辞职回家带孩子,而他一人负担起全家的开销。

  当时工厂效益好,他又被提拔了,再加上额外的副业,崔靖山认为自己一人养活全家不成问题。为了和领导们搞好关系,崔靖山免不了经常请经理和厂长喝酒吃饭。他几乎每天都有饭局,都会喝到很晚才回家。梁芳惠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老是沾上污渍,回到家自然少不了责骂,但因为喝了酒,他全都左耳进右耳出。

  醉酒的夜晚,梁芳惠不会和他一起睡,他会自觉滚去沙发上睡觉。但崔文树醒来后,他又会起床去哄他,哄着哄着,就会把儿子抱到自己身边来睡。

  他对这个儿子可谓是爱到骨子里,生怕他哪里硌着,或者哪里扭着了。崔文树喜欢睡觉的姿势通常令他不太舒服,但他毫不在意,只要儿子喜欢,他也忍受。

  喝酒的日子一长,几乎半年都泡在酒里,崔靖山开始觉得自己身体出了问题。疲惫乏力,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烧、流鼻血,这样的身体状况让他白天工作老是出错。

  工厂经理很看重他,没责骂他,而是把他叫去谈心,问他是不是压力太大或者最近生病了,并建议他去医院看看。

  他听了经理的建议,在一个工作日的上午,溜出工厂去看病。

  医院里比工厂还嘈杂,人来人往的挂号大厅,多是一个病人一个家属的搭配,穿过他耳边的,不乏是“别担心,咱们来就一定治好”“钱的事我去想办法,你安心住院”等等。

  他也想梁芳惠陪着他来医院,可他没有告诉她。孩子还小,梁芳惠走不开,得在家时时刻刻看着他。况且今早离家的时候,他记得梁芳惠告诉他要带崔文树去妇幼保健院打疫苗。

  体检完后,他坐在外面等结果,等半天无果后,他准备出去吃饭。在外面找了许久,找不到一家人少的店,大中午的餐馆全是人。

  他在路上晃悠,却突然发现梁芳惠的背影。那个抱着小孩一摇一晃的背影不是她还有谁?他想到她说的带儿子打疫苗,这样大热的天,她应该很累,应该和他一样正准备去馆子里吃饭。

  他悄悄跟在她身后,想瞧她去哪儿,同时他又望着路边的小摊,看有没有卖冰棍的,给她买一个消消暑。

  走着走着,梁芳惠走进了一家西餐厅。崔靖山抬头看了眼招牌,发现正是那段时间才进入内地的西式快餐,他一次也没尝过,今天尝一尝,也算是沾了母子俩的光。

  他走进快餐店,里面人声嘈杂,到处都坐着人,梁芳惠抱着崔文树走到窗边坐下。

  远远地看着,虽然周围很吵闹,但他却很开心,走到梁芳惠身边,从背后轻轻拍下她的肩膀。

  梁芳惠很惊讶,抱着崔文树没说话。

  “哈哈,我一路跟着你们进来的。”

  “你、你怎么来了?”

  梁芳惠的表情并不惊喜,反倒有一丝慌乱,她尽力显示自己的平常,却叫崔靖山觉得反常。

  “你怎么了?这么紧张干嘛?”

  “没什么,天太热了,你点餐了吗?”

  “没呢,刚进来,还不知道怎么点餐。”崔靖山没吃过这些洋玩意,他最喜欢吃的是米饭和面条,像梁芳惠爱吃的牛排、面包什么的对他没太大吸引力。

  “那儿,看见没?”梁芳惠说着,探出身子给崔靖山指了指吧台的位置,“你去那里点餐。”

  “行,你要吃什么?”

  “我吃汉堡和薯条就行。”

  “儿子呢?”

  “他就吃点薯条吧。”

  崔靖山乐呵呵地去到吧台点餐,排队的人很多,等他拿到餐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他把餐盘端去座位上,叫梁芳惠先吃。

  梁芳惠不再像刚刚那样紧张,神色如常地吃起来。一旁的崔文树闻着味儿醒来,双手不停乱拍,眼看就要叫出声,崔靖山一把把他抱进了怀里,语气温柔。

  “文树不哭。”

  似乎听得懂他说话,崔文树果然没哭,但双眼滴溜溜地看着薯条转。

  “我想吃薯条。”才三岁的孩子说话却已经很流利。

  “好,咱们宝贝多吃点。”崔靖山笑着看崔文树吃薯条,自己反倒不饿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应该在厂里上班吗?”梁芳惠吃到一半,突然想到崔靖山这个时间点应该在工厂里。

  崔靖山被这么质问,一下子慌了起来,他把崔文树放在一旁,随意挑了两根薯条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嚼了几下。

  “我出来帮经理办点事。”他不想告诉梁芳惠实话,极力隐瞒着。看着面前吃得很香的母子俩,他又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健康,还能为他们挣很多钱。

  “说起来是薯条,其实就是土豆,油炸一下,再撒点盐,根本没有我炒的土豆丝好吃。”

  梁芳惠被崔靖山逗笑了,嘲讽道:“老土。”接着她又笑着询问崔靖山旁边吃得正香的小孩:“宝贝觉得好不好吃?”

  “好吃!”崔文树吃得一嘴番茄酱,双手也全是番茄酱。换一个人,崔靖山会觉得邋遢,但是自己的孩子就完全不会觉得脏,反倒觉得他可爱,想亲亲他的脸蛋。

  “宝贝喜欢吃,爸爸以后就再带你来吃。”崔靖山说完看了看表,发现快到一点了。他想回趟工厂,旷工太久总是不好的。

  “那你下班早点回家。”

  “好。”

  下午四点左右,崔靖山去到医院拿报告。医生或许快下班了,看病人看得很快。他拿着片和报告进去,坐在位置上,等医生的诊断。

  医生仔仔细细地看起片,比对着各项血液检测报告,露出严肃的表情。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崔靖山,又收回眼神继续看片,过了很久,才慢慢说道:“你一个人来的?”

  崔靖山不是三岁的孩童,他知道医生这话的意思。他陪母亲看病的时候,就是医生将母亲的状况告诉他的,而现在他听到这句话,自然知道情况不乐观。

  想起今天在餐厅那温馨的一幕,他抓紧膝盖,稳下来,装作很平静的模样。

  “对,我一个人来的。”

  “我想还是叫你家人来一起听听。”

  “他们目前不在这个城市,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你就告诉我吧,我受得住。”

  “你有个孩子吧?”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你眉目间的柔情,而且你刚刚说了‘他们’,肯定是老婆和孩子吧。”

  崔靖山露出笑容,但还是觉得四肢沉重。

  “你现在正值壮年,得这个病并不是没有转机。”医生将片放下,拿起抽血报告摇了摇头。“你说你这段时间的疲惫乏力,还流鼻血,应当是白血病造成的。”

  “白血病?怎么会是白血病呢?”

  “你先别激动。”

  “不,医生,我没激动。”

  崔靖山从没将自己联系到白血病,他以为只是肝或者肾不好,大不了以后少喝些酒,可医生给了他这个结果,那不就直接宣判他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吗?

  椅子没有靠背,无法撑起他,这下他才体会到孤立无援的滋味儿,同时他也犹豫起来,该不该告诉梁芳惠,让她知道他的病情。

  “别灰心,白血病并不是没办法治疗,我们国家现在对于白血病的治疗还是很不错的。你目前的阶段还在早期,及早治疗效果会非常好。”

  “怎么治疗?”

  “骨髓移植。”

  “多少钱?”

  “大概40万—60万。”

  “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你还年轻,别轻易放弃,你的状况及早治疗会恢复得很好,今后的生活完全不是问题。”

  “行,谢谢医生。”

  崔靖山向医生告辞后,没有回家,他提着自己的检查报告在大街上乱逛。他的心乱极了,听见医生口中的数字那一秒,差点没坐稳。

  如果他没得这个病,或许还能挣到这个数字,但得了病之后,他拿什么来挣?他还有一个老婆一个儿子需要养,儿子将来需要上学,他倒下,谁又来照顾他们?

  街上的路灯亮着,崔靖山觉得自己像它们。只要一天没坏,再暗也得亮着。他的病或许只有拖一天算一天,要他向梁芳惠实话实说,他无论如何做不到。

  崔靖山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八点,梁芳惠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被他搪塞过去。这会儿站在自家门前,他竟然没有提腿迈进去的勇气。

  “彪哥,才宽限我几天吧,我一定给他还。”门内,传来梁芳惠的话语。崔靖山大气不敢喘一口,轻轻凑到门边偷听起来。

  “我现在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不、不、您别去找我父母,他们也是被我弟弟拖累了,我求您了,我给他还,过几天等我男人发了工资,我就先还你点。”

  听着梁芳惠声泪俱下的哭诉,崔靖山背过身不敢再听。检查报告已经被他揉得皱皱巴巴,拍的片在他手里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把它们拿到楼下扔进垃圾桶。

  看着垃圾桶里的宣判他命运的两张薄薄的纸片,他终于哭出声来,幸好周围没人,不然还得被人围观。他浑浑噩噩越走越远,路上遇到熟人,也不再像往日那样礼貌地招呼。

  他知道梁芳惠有个赌鬼弟弟,但没想到他居然欠了一大笔债,找完父母要钱只有找他姐姐要钱,而梁芳惠又有多大能力还债呢?最后一切都要靠他来承受,如果他不愿意帮助她的家人,岂不是宣示和她决裂了吗?

  走到平常回家总会光顾的便利店门口,崔靖山觉得烦。门口挂着的一串棒棒糖,更是刺眼。

  “怎么麻绳总挑一处断呢?文树才三岁,我能陪伴他的时间就这么短吗?”

  想到才出生时就露出笑容的小家伙,他感到抱歉、愧疚,让他来这个家里受苦了。他以为自己能给崔文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可现在看来真是奢望,他的生命在出医院的时候就开始倒数了。

  可他不能让门内的二人知道,他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瞒着那两人,同样也瞒着自己。等会儿回到家,他要像往常一样先喝一口水,然后一边听着梁芳惠的数落,一边给崔文树一个吻。

  “就这样吧,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打起精神后,崔靖山走进便利店买了一包常抽的烟和几罐啤酒,再给崔文树买了几包糖。

  老板认识他,找钱的时候和他聊起来。

  “才下班回家啊?”

  “是啊。”他向老板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日子真是越来越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