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将即, 家家户户门前新年所挂的灯笼仍在,赵或来到谢府时,府门前点灯的侍从纷纷朝他行礼。
他阔步朝着府内走去, 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书房, 最后敲开门走了进去。
此刻谢文邺正在书案前临摹, 瞧见来人时将手中毛笔搁置,与赵或一并落座在茶案前。
赵或把璟王府调查户部一事告知,谢文邺听完后并不见回答。
直到一杯茶推到赵或面前时, 他才慢慢道:“无妨,查吧。”
赵或有些意外, “舅舅不想干涉吗?”
闻言, 谢文邺只是抬眼看他, 反问道:“你想干涉吗?”
这个问题在赵或的意料之中, 他选择了沉默。
他如今还没有足够的把握,不能将心里的打算告知, 以免给了希望却得了失望。
谢文邺见他如此笑了笑, 说道:“除非我想退下,否则只要陛下在位, 即使六部不在谢家手中, 这朝中也无人敢坐尚书令之位。”
话落, 赵或内心偷偷松了口气,连忙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下去。
但见谢文邺续道:“看来你对那沈子当真用情至深。”
“噗——”赵或嘴里的茶猛然偏头喷了出来, 当即背脊僵硬,略带仓促把手中茶杯放下。
他小声说道:“舅舅平日少些听外头的传闻。”
“是吗?”谢文邺瞧他这副模样, 忽而冷哼了声, “我如何不知户部有人在查, 只是这人是从吏部来查的, 若不是沈子告知你,以你对世家爱答不理的态度,打听消息能这般迅速?”
赵或很是意外,平日舅舅沉着冷静,何尝这般冷嘲热讽,话中句句带刺,又意有所指,叫人听着只能垂头反思,哪还敢抬头对视。
他很识趣道:“舅舅教训得是。”
谢文邺沉吟良久,脸上依旧不苟言笑,眼底毫无波澜,瞧见赵或偷瞄了自己两眼。
他望着庭院中点起的石灯,终究还是觉得惆怅,朝赵或说道:“那小子离家也久了,近日还是不见消息回来。”
回想那日身在此处,他以命令的口吻让亲生骨肉出征,似乎并未料到这般孤寂。
当真是老了,竟开始盼儿还家。
赵或看着他眼中深藏的落寞,想了想道:“舅舅,元宵我来陪你如何?”
谢文邺缓缓转头看来,随后平静地捏起茶杯抿了口,“怀然届时应已回到,你进宫陪你母后罢。”
赵或道:“母后......可能要守着父皇。”
谢文邺手中动作一顿,皱眉看他,“后宫出事了?”
他还未等到回答,看见赵或欲言又止的模样,当即了然于心,继而说道:“罢了,此事不宜声张。”
自打皇帝有了新宠之后,对朝堂政事多有疏忽。
和当年宠幸裴姬时不同,雪云无权无势,并不会让帝王有所猜忌。
而裴姬和前朝息息相关,天下百姓对皇帝夺位之事大做文章,赵渊民为笼络人心,以谢家和裴姬为棋子,操控一局天下棋,不仅取得世家的信任,还扭转世间百姓的看待。
直到他敢于扬言取下越州,为前朝洗清冤屈时起,他便开始稳坐朝堂之上。数年前的胜战,是朝臣布局多年得来的结果,也成了他操控两派的手段。
只是如今看来,帝王心思难揣度,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赵渊民登上那万人之上,却又孑然一身,无人可信,也无人敢信,和众叛亲离无异。
即使两个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也不敢轻易下赌注,宁愿将立储一拖再拖。
可南诏人踏足魏都后,前朝乍现,让他开始有所动摇,不再牵制这场平衡,沉溺声色犬马于后宫中,终日惶惶不见明策,对裴姬也有所疏远。
不想前朝余孽,竟成了九五之尊的梦魇,令这位皇帝靠寻欢作乐躲着,由着前堂波谲云诡,互相厮杀,想着最后能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从同意凿河之举开始,天子的近臣皆知,大魏的皇帝想要功成身退了。
赵或回想当年随父出征,父子两人始终不是战友。
他的父皇,为他送来了真正的战友贺宽,从此他们便是天子的近卫,为皇帝披荆斩棘。
如今看到父皇因寻欢作乐而误了身子,他要做的便只有安分守己,以免失了帝王心。
赵或道:“届时怀然回京我去接便是,舅舅在家中等我二人前来。”
谢文邺沉静凝视着他,最终轻点了下头。
他望着茶色褪去,话锋忽而一转,低声道了句话,“元宵了,也替我问候一下太师吧。”
赵或一愣,指尖抖动间被热茶烫了下,但并未见他闪躲,反而笑道:“舅舅放心,平日有人替我照顾老师的。”
此时此刻,方重德落脚的院门被敲开,只见一人匆匆走了进来。
廊下端坐着两人,见状相视一眼,沈凭率先朝来人问道:“画秋,出了何事?”
苏尝玉快步走到两人面前,递了个眼神给李冠去盯着四周,随后喘着气说道:“孔伐这群人,当真阴魂不散,开始跟踪我了。”
沈凭蹙起眉头朝一侧的老者看去,转眼问苏尝玉道:“难道你的行踪暴露了?”
苏尝玉思索道:“应该不至于,都是一群文人墨客,又不是武功高强之人,且来时我兵分几路避开耳目,就算是一个个查也费劲。”
他见方重德还在淡定品茗,气急说:“你还这般云淡风轻,若是被他们发现你收了燕王为徒,指不定性命堪忧。”
方重德道:“老身若死了,你哭得比谁都大声。”
“我?”苏尝玉上前一步,难以置信指着自己,“我是心疼我自己,那些白花花的银子,还有背着的骂名,到底拜谁所赐?”
见他这般暴跳如雷,方重德不怒反笑,悠哉悠哉道:“当年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偏不听,这下好了,捡了我这么一个老头回来怄气。”
他说着还看向沈凭道:“你看,这就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你!”苏尝玉气得跺脚,却一句话都没能反驳出来,反倒让沈凭平白无故看了一出笑话。
沈凭琢磨着他们话中的意思,但并未细想,权当两人相交的趣事,说一句他听一句。
待苏尝玉发够了牢骚,在原地转悠半天,将方重德转出了老花眼,忍不住朝他摆手止停道:“行了行了,别转了,老头的眼睛都花了。”
苏尝玉原地一站,握着金算盘说道:“再搬。”
他没有询问方重德的意思,也不会听他的话,只是和沈凭商量做打算。
沈凭偏头看了方重德,见老者气定神闲,遂回道:“若是要搬,恐怕要过了元宵后。”
苏尝玉不解问:“为何?”
沈凭说道:“清流派近日有所动作,见初调去大理寺后,城门附近皆是京兆府的人,一旦有些许动静,张昌钦那边必然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且如今京城盘查前朝余孽,想要出城,绝非易事。”
他想到今日收到的消息,接着说:“听闻谢长清元宵回京数日,届时等上一等,让太师随他离京,在此之前先找好落脚之地,待惊临安排妥当即刻出发。”
苏尝玉看向方重德,对天长叹一句,“老头啊,你真的是,命途多舛啊”
方重德无言一笑,看着他们的眼中满是慈爱,当真置身事外,由着他们随意安排。
入夜,百花街深巷。
两抹人影藏在暗处交换信物,随后听见一人压低声问道:“上回虞娘在暗房中落了东西你可瞧见?”
对方一听只是摇头,回道:“柳大哥自行去找找看,我离开时屋内并无异样。”
柳信得知没有,随意道:“算了,也没有贵重东西,都是旧物罢了。”
他说着端倪须臾又说:“阿挽,你与我们之事切不可被旁人知晓,近些时日越州因钟嚣的干扰难以待命,我要接应一趟同伴,若你遇到棘手的问题,可前去找孔相,他定会全力以赴助力于你。”
姜挽闻言乖乖点头,方才在腰间摸索的手收了回来,心想锦囊许是落在了璟王府中,寻思着这几日再送回来一趟。
见他心不在焉,柳信不放心与他多说了两句,叮嘱说道:“越州的事情我们皆是按照你所办,此事若成,我们将把世家连根拔起,到时候你想处置任何人,我们都能替你善后,只是事情未成之前,切记绝不可暴露。”
姜挽听着他的话有些不耐烦说:“行了柳大哥,你们倘若不相信我,大可不必约我前来相见。”
柳信抿了抿唇,在黑暗中试图看清他眼底的变化,但终究一无所获。
他回想虞娘的劝慰,语气放软了些许说道:“我们并非对你猜疑,但事关性命众多,这些年我们东躲西藏筹谋着一切,无非想报仇雪恨,连根拔除谢家,辅佐璟王登上储君之位,平日小心惯了,难免有所顾虑,这些你将来总会懂的。”
“还要将来?”姜挽讽刺笑了声,“在辅佐一事上我与诸位不谋而合,但至于报仇雪恨,恕晚辈百思不解,毕竟我们与前朝并无瓜葛。”
他见柳信欲以从前那套说辞劝说,立刻打断说道:“当然了,如今我断不会和诸位分道扬镳,但倘若你们还打算隐瞒我,不将真相与那背后之人相告,恐怕待王爷登上高位后,这条路,晚辈恕不奉陪诸位了。”
届时他自会调查,而这些人,都只能是他的踏脚石。
“姜挽!”柳信压低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愠怒,此时若有灯火映在两人脸上,皆能清楚瞧见各异的神色。
他深吸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储君之事一成,皆会将所有告知于你。”
姜挽已不屑这一套说辞,他既听腻了,也听烦了,“杨大哥不如告知我,除了裴姬,这朝堂到底还有谁人藏匿其中,否则我实在于心不安,行事还是畏手畏脚的。”
柳信眉头拧紧,却始终一言不发。
姜挽没有耐性陪他们打哑谜,见他片刻不回应,二话不说甩袖离开。
“站住。”柳信喊住他的脚步,缓步走上前,“你到底想怎样?”
这一次姜挽不再回头,而是偏过头,用余光看向后方之人,淡淡说道:“如此没有诚意,实在扰人兴致。”
柳信问:“你想怎么做?”
姜挽转头看向前方,回想除夕在宫门前的一幕,赵抑所言历历在目,令他脑海里的念头转瞬即逝,眼底掠过一丝杀意。
他语气轻飘飘说:“不如,你们替璟王解决一事,省得乱了王爷心思,也能替我们除去麻烦。”
柳信盯着他的背影问:“何事?”
姜挽侧过身回去看他,嘴角噙着抹诡异的笑道:“毁了沈凭或是沈家,你二选一。”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