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之上, 朝臣们迎着晨阳往宫外走去,各司官吏垂头走得极快,行色匆匆, 对路过的户部同僚避之不及。
近日早朝突发一事, 江州凿河账目出现折收钱粮的敛财之举, 朝廷近年因凿河为江州拨去额外的粮食,但是这批粮食并未落到工程之中,而是变相成了银子出现在江州户房。
此事一出, 连疏忽许久朝政的皇帝都亲自出现,当场质问户部, 可户部却表示对此并不知晓, 此言令天子震怒, 命江州巡察使钱观仲携皇令彻查此案, 要求在上京述职前给出结果,否则人头落地。
此刻户部尚书正随行在谢文邺的身后, 面色惨白, 唯唯诺诺。
谢文邺一言不发行走在前方,神色沉静, 步履稳重, 并未因此有所动摇。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恭敬的行礼, 他才顿足脚步,缓缓侧身朝来人看去。
“哦?竟是孔相和张相。”他噙着笑在嘴边, 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四周有官员见此不敢上前,只能压着头快步离开。
孔伐和张昌钦朝他揖了下, 三位相爷面面相觑, 唯独无人关心户部尚书的存在。
宫道吹来一阵寒风, 卷起三人的衣袍。
孔伐率先道:“下官听闻谢丞相的贵公子近日回京, 不知可是会带回越州边境的好消息?”
谢文邺道:“多谢宰相大人关心,越州如今一切安好,届时犬子回到后,将率先入宫拜见陛下,不劳诸位操心。”
“倒也不是操心。”孔伐负手看了眼皇宫的方向,“下官只是担心陛下身子抱恙,若没有功劳在身,恐怕又惹得陛下不悦,丞相大人替陛下日理万机,在这些小事上还是多些注意为妙。”
谢文邺低低笑了两声说:“提醒得是,若不说,恐怕犬子当真会如此鲁莽。”
他偏头扫了眼身后的户部尚书,续道:“话说回来,朝中有孔相为下面的人指点迷津,也省了许多给陛下添堵之事。今日朝堂上,户部办事不当被责骂,幸得孔相的慷慨出手解围,本官才瞧见陛下颇有几分缓色,这大恩大德堪比赦免,还不上前叩谢宰相大人。”
谢文邺话落,站在身后的户部尚书立刻站出身来,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中朝孔伐磕头行礼,令孔伐见状脸色刹那一变。
他并未朝跪在脚边的官吏投去目光,而是凝视着谢文邺道:“丞相大人此举何意?”
但他没等到谢文邺的回话,反倒见户部尚书再度叩头,拔高声说道:“多谢宰相大人点拨!”
此言一出,引来四周不少官吏的偷看,从他们身旁走过之后,还能听见窃窃私语声。
孔伐黑着脸看他们,却不能随意反驳。
其实他心知肚明谢文邺此举意图何在。
今日朝堂检举户部之人,乃是孔伐栽培的官员,只是那官员并未多言,而是旁敲侧击说了户部之事,旋即便引来御史台的连番质问。
清流派见缝插针把凿河的事情牵扯出,很快账目就被搬上台面,压迫当前,连呼吸都成了奢侈,冬日的风吹不走户部尚书的冷汗涔涔,眼看查出端倪,户部百口莫辩更显疑虑重重。
这时,御史台竟翻出旧事,以当初户部曾联手徐泽海,举荐孟悦恒和沈凭接手纳税案一事再度质疑,认为他们暗箱操作行蝇营狗苟之事。
御前的一番质问,令户部尚书当即失控,抖出当初联手举荐之事,是因为自己的误判所致,并非刻意为之,更无结党营私之心。
然而无论他如何解释,都没能消减皇帝的怀疑,也为此在百官面前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如此情急下,未料却得了孔伐出面为户部说话。
平日孔伐在朝中端的是铁面无私,敢于直言的形象,对事不对人,所以众人并未往深处想。
但谢文邺清楚,在户部被点名那一刻起,直到孔伐的出现,便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局罢了,等的是请君入瓮,只是清流派没能力把自己请进去而已。
所以眼下他让户部尚书谢恩,以跪地磕头的方式,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立于皇宫的青砖之上。
他要警告孔伐,以谢家对这位君主的了解,想要触怒龙颜的方式并非只有政事,一旦谢家的地位在没有主动让出的情况下被挑衅,也足矣让皇帝对挑衅谢家之人好好揣摩一番了。
因为谢家是赵渊民弑君的刀。
一旦动了这把刀,便有弑君的嫌疑。
今日户部尚书跪谢的是孔伐,他日便有孔伐向皇帝主动表忠心,想方设法打消皇帝对弑君的疑虑,向皇帝证明自己绝无二心。
一出看似跪谢孔伐的戏,实则暗示孔伐远比谢文邺更得君心,更适合尚书令之位。
如此,便足够让皇帝多虑了。
谢文邺见孔伐不语,遂道:“下边的人不懂事,日后还需孔相多多海涵。”
“你!”孔伐倏地上前半步,但手臂忽地被张昌钦拉住。
张昌钦站在两人之间,压低声道:“凿河事关重要,两位大人为君分忧,实乃大魏之幸,切莫为了一戴罪之人伤了和气。”
孔伐欲言又止,忽地余光瞥见有人朝自己走来,转眼看去间,瞧见是自家的小厮时眉头紧蹙,待那小厮颤颤巍巍来到面前行礼后,在这群高位者中挪着步伐,颤抖着和孔伐耳语片刻,竟瞧见孔伐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随后孔伐朝面前的同僚看去,无视脚边之人,最后作揖了下告退,甩袖快步离开。
宫道的寒风渐渐停息,风声随着马车的疾驰离去而消散,站在宫道的人相视一眼,目送马车消失在眼中,直到马车停在一处狭窄的巷口前。
孔伐快速落地,不顾雪融后泥泞的地面,不惜踩脏朝服和靴子,看着不远处的一道院门喜出望外。
“大人慢些,柳大哥他们的消息不会有错的。”身后的小厮叮嘱道。
可这并未让孔伐的脚步放慢,今早的怒气更是被此刻的喜悦冲散,他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急忙说道:“太师就在眼前,如何可以就此错过!”
这一次,他定然势在必得,请方重德出山扶持赵抑。
行至院门前,孔伐紧张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袍,将鬓角的几缕白发藏在耳后,低头瞧见衣摆满是污秽时,心中暗暗责骂自己失仪,但又想到尊重的师长就在眼前,等不急回府换衣,唯有警告自己在礼仪上多多注意。
待准备就绪后,他信心满满上前,然而,却在抬手欲敲门的那一刻,所有的动作都戛然而止了,脸上的笑也慢慢僵住。
因为他听见高墙的后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赵或和方重德的交谈声,赵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老师”,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他也看见巷口转角出现的沈凭。
那日巷子中有微风拂过,孔伐的衣摆被污泥沾染而变重,风吹不动他的衣摆,却吹散他整理好的白发,也让他感觉这阵巷风,远比宫门前的还大。
将他胸腔的期盼全部吹熄,燃起了另一束烈焰。
后来,他未等沈凭走上前,选择沉默掉头离去,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当沈凭推开院门,和赵或对视上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意识到大事不妙,立刻为方重德的离去开始动身做准备。
户部尚书在宫门叩谢一事,很快传到了皇帝跟前,孔伐被皇帝单独召见,户部则为折收钱粮案忙得晕头转向。
时值元宵节前夜,沈凭和苏尝玉为暗中搬家一事来回奔波,直到最后一车书籍搬进了苏府书房后,两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自打孔伐发现了住处,他们连忙作出决策,先让方重德回到苏家,这样一来,即使再多拜帖前来打扰,也不会有人怀疑赵或拜师引起风波。
如今作此下策皆被逼无奈,他们只能盼着谢长清早日回京,尽早把方重德和苏尝玉送走。
待最后一箱书搬进书房后,苏尝玉跌坐在门边,仰天长啸道:“为了不暴露你的行踪,我连家丁都不敢带过去,偷偷摸摸才给你搬完,老头你真的很难伺候!”
方重德将箱子里的书一本本摆上博古架,笑道:“方才老身让人备好了热水和点心,去歇着吧。”
苏尝玉疲惫地朝他扫了眼,哼了声道:“算你有些良心。”
他瞧见沈凭竟还有精力相助,忍不住打趣道:“杏仁儿,你倒是勤勤恳恳替燕王照顾老师,不枉你嫁入王府。”
谁知话音刚落,怀里就被丢来一个废弃的纸团。
沈凭剜了他一眼说:“少说两句废话。”
苏尝玉笑道:“瞧你这般神色,倒是有几分燕王妃的气派,只可惜他都没能将你公诸于世......”
“谁说不能!”突然一道高亢的声响打断他的话。
众人循声朝着门口看去,见到来人出现时,沈凭有些意外道:“惊临?”
苏尝玉连忙把横在门边的脚收回,心想真倒霉,说曹操,曹操到。
赵或站在门口,朝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人看去,一字一句道:“本王不仅要昭告天下,还要叫人八抬大轿把自己嫁入沈府,到时候苏当家可别忘了随份子钱。”
苏尝玉瞧他一副上赶着嫁人的模样,嫌弃地躲开他的视线,讪笑道:“给给给,一定给。”
但赵或跨步入门时,还是故意踩了他一脚,见他疼得呲牙咧嘴时道:“倘若份子钱不是最大的,就把这脚剁下来喂你的鱼。”
苏尝玉乍然一惊,扶着房门拖直身子,躲开他那双吃人的眼睛,一溜烟跑到方重德身边告状。
沈凭迎上前去,发现赵或手中捏着书信,又是风尘仆仆赶来,不由令人心生不安。
他率先问道:“怎么了?”
赵或把手中的书信递给他,随后看向方重德他们,神情凝重说:“越州出事了,谢长清在追踪敌寇时失踪了。”
“什么?!”苏尝玉喊道。
方重德则紧握了下手中的卷轴,转头和沈凭对视了一眼。
沈凭拿过书信在手,翻看后朝众人说:“越州冯奇的密报,盖官印,此事不假,看来他们动手了。”
不想静观其变的计划被迫提前,而方重德又处京城未能脱困,朝中突起凿河工程折收钱粮,一切显然是有所预谋,目的过于明显,让他们不禁怀疑清流派和前朝人联手了。
只见方重德将手中的卷轴按在博古架中,缓缓朝赵或望去,沉声道:“殿下,这一次将由你来作决定了。”
救谢长清,还是救世家和户部,只在赵或的一念之间。
作者有话说:
前情回顾:58章,户部之所以误判,是赵或命莫笑前去户部点醒坠楼案,让户部误以为赵或讨厌沈凭,当初纳税案是烫手山芋,户部为讨好赵或和世家,推动徐泽海举荐沈凭接手纳税案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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