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过关山【完结】>第116章 父亲

  夏末午后的晴光, 无法驱散屋内温度骤降的气氛,一高一低的身影被阳光拉长在地面上。

  赵抑垂眸看着眼前下跪之人,眸色中一片漠然, 但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 仿佛仍旧是那位礼贤下士的璟王, “沈大人终于舍得来了吗?”

  他转身朝着书案走去,那里摆放着一杯茶水,桌面铺着一副字画, 只是上方的字瞧着并不美观,却并未被丢弃。

  沈怀建的额头还贴着地面, 语气沉闷道:“是臣不知好歹, 还请王爷救小儿一命。”

  赵抑背对着他, 缓缓道:“大人希望本王如何救他?”

  沈怀建不敢抬头, 只道:“若能保小儿一命,臣愿为王爷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赵抑的语调拔高了些, 捏着茶盖刮着浮沫, “如何做呢?”

  他的言语中,似乎只有询问, 却从不回答, 又或者说, 他等不到想要的答案,宁可一直周旋。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 唯有那刮着茶沫的声音回荡。

  良久,沈怀建道:“臣愿在朝堂上表决站立清流派, 让沈家在四海为官的门生知晓, 今后拥立王爷, 绝无二心。”

  岂料话落间, 却听见赵抑发出一声轻轻的笑,“看来大人还是年事已高了,若是叫旁人听见了这番话,璟王府不得被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吗?”

  沈怀建背脊一僵,再也说不出话来。

  身后没了动静,赵抑抿了口茶,随后把茶杯搁下,余光扫了眼桌上的字画,抬脚往案前走去。

  他平静续道:“本王似乎早在许久之前,便对沈家有了好意,本王有些记不起来了,不知大人可还记得在何时?”

  沈怀建道:“小儿入吏部当官起。”

  赵抑颔首道:“不错。祖上曾出两朝太师的沈家,却因大人的选择,沦落为魏都的墙头草,遭两派排挤,不得民心,大人可曾想过,是自己砸了沈家的门楣招牌?”

  沈怀建不语,同时想起当初为儿子谋求官职之事,似乎也如今日这般跪在地上。

  只是,当时的他,是为了婉拒清流派而作出选择,是为了立场而拜谢两党青睐。不曾想,后来赵抑借公主选亲一事,把失忆后的儿子套入了牢笼中。

  如今兜兜转转,竟还是要为当初的选择作出偿还,实在是天意弄人啊。

  赵抑并未怪罪他不回答,而是接着说道:“如今朝中不止你一人要保幸仁,就连本王的好弟弟燕王殿下,还有深明大义的重臣不舍你们枉死,想要他活着,何须要本王出手呢。”

  “王爷!”沈怀建重重磕了个响头,拔高声回应,“燕王......有勇无谋,行事冲动,臣以为,他更适合为王爷镇守边疆,而非扎根在魏都之下。臣从前有眼无珠,辜负王爷心意,如今只求王爷开恩,给臣一个效劳王爷的机会!”

  赵抑终于将目光从面前的字画移开,落在跪着的人身上,沉吟半晌后才说道:“大人先起身吧,燕王其实并非大人所言这般差劲。”

  沈怀建猜不透此人心思,只能听话从地上爬起,许是跪久了,站直身子那一刻,因头晕目眩而摇晃了下。

  赵抑随意看了眼道:“不过本王认可大人所言另一事,燕王的确该在边疆驻守父皇的江山,他实在是......不懂事,回了这魏都里。”

  还是在自己没成为储君前回来。

  沈怀建作揖道:“王爷若想燕王离京,臣定当竭尽全力为王爷谋划。”

  赵抑捏着字画的手顿了下,温和的眼眸淡淡端详他少顷,最后又看回面前的字画。

  “不必了。”他面色不改拒绝了沈怀建,“此事本王再也用不上你了。”

  闻言,沈怀建猛地朝他看去,不明他话中之意,第一时间认为是他不愿出手相助,随即又屈膝欲跪下去。

  然而,却被赵抑开口拦住,“大人不必再跪了,本王答应你救人,只是不知大人今日所言是否属实罢了。”

  沈怀建眼中闪过喜色,上前一步深深作揖道:“臣忠心耿耿绝无虚言,还请王爷吩咐臣。”

  赵抑道:“既然如此,那便替本王杀一人。”

  沈怀建面色一凛,顿时不敢回答。

  随后听见赵抑续道:“杀了此人,本王会让大人辞官,从今往后安享晚年,绝不将大人牵扯进来。”

  说着他把桌上的宣纸拿起,把沈凭当初在此所练的字慢慢撕掉,道:“否则,本王难保幸仁安危。”

  话落,沈怀建惶恐应道:“臣.....必将办妥此事,不知王爷所指何人?”

  赵抑满意点头,温声朝他说:“长公主身边,那位名唤雪云的姑娘。”

  宫门处,骁果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最后紧随之人在宫道前停下了脚步,看着快步走出城门的两抹身影,立即抬手拦下。

  “何人胆敢......”贺宽话音未落,因瞧见为首之人腰间的刺刀时,顿时收住了声音,随后话锋一转,朝安圆身后的人看去,“长公主?”

  赵睦藏在宽大的衣帽下,低声道:“见初,带我去见惊临。”

  贺宽眉头一蹙,回想这几日自己被拒燕王府外,他的心底也颇为担心,遂连忙为赵睦安排马车,派人将她送到燕王府。

  王府大门紧闭数日,眼下又听见敲门声,管事打算开门谢客,不想瞧见赵睦时神情愣住,之后连忙把人引进了府内。

  长公主平日极少会来燕王府,但府中上下曾得过赵或的命令,只要是长公主前来,任何人都不许拦着。

  今日的赵睦带了私心来看赵或,可当她推开厢房门时,发现屋内一片寂静,唯有一盏豆灯点在角落里,绕过层层屏风后,她发现书案前趴着之人,看模样似是熟睡的状态。

  然而,在赵睦踩着满地的宣纸将到书案前,桌上的人忽地抬头看来,吓得她心惊了下。

  赵或定着乌青的双眼看清来人,哑声道:“......姐?”

  赵睦快步上前,绕过书案站在他的面前,伸手掰过他的脸颊,皱眉看着这满脸憔悴的人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她的语气中带有着急,难以置信眼前这副潦草样的人,竟是平日那位意气风发的弟弟。

  赵或坐在圈椅中,低头道:“我救不了任何人......”

  他一个都救不了,无论是长姐,还是幸仁,抑或是谢家。

  没有一人他能护住,所以他这些年,到底做了些什么。

  赵睦弯下腰,心疼安抚着他说:“惊临,这不是你的错,错不在你啊。”

  “是我的错!”赵或痛苦地闭上眼,回想过往的一切,他只觉头痛欲裂,“是我没有早日听舅舅的话,想着、想着只要我不争不抢,他们总会放过我们......”

  他甚至愧疚面对眼前之人,“也是我......对不起你们......”

  在谢长清没有离开之前,他还天真的以为,他的皇兄不至于对身边的亲人动手。

  可是他终究低估清流派的野心,即使他关在屋内想尽一切办法,避开插手大理寺的审讯,试图换一线生机,却发现始终没有回旋的余地。

  赵睦轻声说:“怀然还在京中,也许他不懂带兵打仗,但是旁人总说他胖,他也时常怪自己没有毅力瘦下来,如今机会当前不是好事吗?也许他变好了,安圆指不定就不似从前那般冷漠了呢?”

  “对了,还有姐姐。”她说到自己时释怀笑了笑,“从前你总担心姐姐嫁不好,你看,如今我要成为一国之母,和母后一样,将来也是母仪天下之人,如何就不好了呢?”

  只是她说完后,却无法继续安慰下去,因为沈幸仁并不好,她根本无从下口,也对此怀有愧疚。

  若非自己的婚事,也许他们便不会受此牵连。

  赵睦沉默须臾,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来,抬头朝椅子中埋首的人望着,温柔说道:“惊临啊,其实我该谢谢你们的。”

  赵或倏地抬眼看去,只见姐姐蹲在了身前,令他连忙伸手把人扶起,“姐!姐你快起来。”

  但是却被赵睦抬手按了下去,她若有所思道:“我似乎从未和你谈起心中所想,趁着今夜出宫,我也正好将话说与你听,毕竟母后眼下被困深宫,唯有你我姐弟二人相依了。”

  赵或反握她的手腕,面色沉重看着她。

  赵睦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叹道:“姐姐知道,你从不反抗,甚至支持璟王所做一切,是为了毁掉如今的世家,对吗?”

  闻言,赵或一惊,握着她的手松动,想逃避挣脱时,却被她反手紧紧握住。

  “惊临,别躲,你我这一次躲不掉的。”赵睦认真看着他,眸色中藏着光华,“的确,世家在谢氏的庇护之下,早已忘了天下为先的初心,变得腐败不已。我虽不知宫外和朝堂发生了什么,但我很清楚,和亲只是一条导火索,有人将其引燃,为的是对你出手罢了。但有一事,我始终耿耿于怀,你可还记得江州刺杀案?”

  赵或点头,随后听见她接着道:“当年杀手避开璟王一事绝非空穴来风,就连后来父皇也有所怀疑过。只是为何不了了之,到底谁人操盘,无人知晓。但如今事态的演变已到你我不可控之地。姐姐只想告诉你,和亲,我必然会去,是为了救沈幸仁也好,为了解脱也罢。而你要做的,是要保住谢家,保住母后,哪怕你想毁了世家。”

  “姐......”赵或被压力逼得快要喘不上气,那种无力感再一次卷席他的全身。

  鞭策他,责备他,刺杀他。

  赵睦站起身来,也将他拉起了身,姐弟两人相望,她的声音温柔却有力。

  “惊临,我是大魏长公主。”这是她的宿命,无法阻挡的枷锁。

  而这场即将面临的宴席,将会决定她此生的归宿。

  赵或只觉脑海中瞬间变得空白,又在一刹那变得清醒,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彻底地惊醒。

  赵睦感觉到手腕握着的力道加重,但并未喊疼,而是定睛看着他说:“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想在强权下获得自由,就必须要握着强权在手。”

  赵或抿唇不语,回过神后,顿时将她的手腕松开,后知后觉检查起来,“姐,你的手腕......”

  只见赵睦摇了摇头,示意无妨,看见他双眼的浑浊消失,化作一片明朗时,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她轻拍了拍赵或的手背,说道:“惊临,是时候让我见见沈幸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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