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过关山【完结】>第26章 山河

  关于护送《明盛大典》的重任, 从沈凭抵达鸦川口起就落在他的肩头上。

  来到的这几日里,他除了每日出门会见到赵或练武回来更衣,其余时辰两人都是兵分两路行事, 碰了面谈不上客气, 反正总有斗不完的嘴, 看不完的脸色。

  这日沈凭早早出了门,想着先去找一趟唐昌民,为自己安排一辆马车, 他计划从鸦川关口而过,前去越州打听有关《明盛大典》的消息, 尽早接回来便和沈怀建离开。

  他前脚踏出驿站门, 就看到攀越被栓在不远处的树下。

  其实这种情况极少出现, 这一路上他也摸索出大概的规律, 只有赵或有要事不能随时抽身,攀越才会面临眼前这种境况。并且每每出现这种情况之时, 攀越都会表现得垂头丧气, 一旦瞧见熟人出现,便会发出的动静引人注目, 令人难以忽视其存在。

  沈凭站在门前看着天地一色, 白雾随着他的呼吸从口中呵出, 启州的寒冬冷到让人头皮发麻。

  只见他踩着被扫干净的地面,朝树下的攀越缓步走去, 树上堆积的雪堆早被攀越抖了下来,脚下薄薄的一层雪上全是马蹄印。

  沈凭仍旧抬手抚摸着攀越的鬃毛, 他来时没想到这边会这么冷, 如今家家户户也临近过年, 街上行人就更少了, 少了人气的州城温度都低几分。

  他抬首看了看天色,想着差不多也要离开,随后看向攀越轻声道:“乖乖呆着等你主子回来,我也走了。”

  攀越终归是灵性的兽类,听见后顿时不满地重重喷气,湿润的气体出现在空气中成了晶体,朝着他的身上宣泄不满。

  沈凭见状想要哄两句再离开,不料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养了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是赵或。

  闻言,沈凭回过身来,而身边站着的攀越则兴奋地朝着主子的方向踩踏,以各种方式让对方给自己解开绳索,震得天上地下都是它闹出的动静,就连叶子上覆着的雪花都震落在两人面前。

  他看着赵或走向绳索的方向,有意打探道:“不知殿下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不过赵或扫了眼他却反问:“不知大公子的《明盛大典》可寻到踪迹了?”

  沈凭眉头微蹙起,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对方问出了他当下的难处,据他这几日和吕庆保多方打听了消息,得知眼下《明盛大典》也许被守卫越州的十二卫府截留,如今启越两州的官衙因出现歧视难民一事,不断相互推卸责任闹得不和,而吕庆保的处境因述职变得尴尬,命唐昌民多次去信越州无果,很显然越州完全不卖这个面子。

  今日他之所以打算出门亲自打探,是以沈怀建得知他如今的困境时,和他提及起启州有一件令人十分棘手之事。

  鸦川关口常年有匪徒杀人劫财,来往两州的百姓苦不堪言,官府对此避而不谈视而不见,即便尝试出兵都是无功而返。

  久而久之,百姓对两州的骠骑兵叫骂连天,责怪他们软弱无能还占良田耕种,如此一来,民怨声导致两州官府日渐疏远,就连两州的士兵都另设阵营,和两州的官衙刻意保持距离,形成三足鼎立互不相干的局面。

  只要匪徒一日还在,莫说《明盛大典》的去向了,恐怕就连跨过鸦川关口都是一件难事。

  见他没有说话,赵或把缰绳丢回马背上,冻到发红的手紧握着吞山啸,但却没有丝毫不适,手背还能瞧见几道颜色较深的划伤,看伤口痕迹还未完全愈合,猜测应是今早练武导致的。

  沈凭看着他威风凛凛又不披大氅的样子,答非所问道:“听说鸦川关口的景色很好。”

  两人这种互相问话,却又满嘴废料回答的方式,掰着手指一算,情况也持续有数日了,沈凭有时候生怕隔墙有耳,会以为他们在秘密通话,实际上全是废话连篇。

  赵或倒是接住他的话,回道:“是很好,本王今日得闲,你求本王,本王便带你走一程也不是不行。”

  沈凭料到如此,装作毫无兴趣说:“殿下何至于此降尊临卑。”

  赵或道:“本王不想回京后,被人怪罪照顾不周。”

  沈凭笑了笑,道:“我以为殿下是不敢旧地重游,省的回忆起伤心丑事。”

  在到达鸦川关口附近的时候,逐渐能看到峦嶂上的积雪,巨大的岩石和茂密的冷杉树林扎根其中。远远看去,那延绵的山脉就像冬眠的白蛇盘旋在三州边界,等待着来年的苏醒。

  有了赵或的引路,沈凭很明显感觉到自己少走了许多弯路,比起他跟着吕庆保等人弯弯绕绕地走着,赵或的干脆利落倒是显得效率高了许多,对比起来,这倒是让他感觉启州的官府,对鸦川关口的匪徒心中危惧,恨不得能绕则绕避开被发现。

  只是两人的行动受了一定的影响,起先赵或打算各自骑马前去,但是沈凭很坦然地承认自己不会骑马,而赵或显然不打算把攀越丢在驿站,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给沈凭找到马车后送到鸦川关口附近。

  两座山口之间有一条大道,但是奈何这条道路过去曲折,也因此养了不少匪徒在其中,让他们能在这种攻守皆宜的地带横行霸道。

  其实沈凭已多次前来,目的是为了找到能安全抵达越州的路,但此行前有沈怀建后有他,父子两人来回数次,显然在这一点上都没有突破。

  可是今日却大有收获,赵或不仅为他指了明路,还带他一观鸦川口的山景。

  那日两人气喘吁吁站上了山脉的高处,徒留攀越在附近肆意的撒野。蓝天之上万里无云,眺望远方各处高低有致的丘陵盆地,将起伏连绵的山河收入眼底,一副人间雪景图在视线的临摹中逐现,裹着人烟从四处呼啸而来。

  沈凭的双眼一片清明,他的眼中带着笑,带着激动和惊喜,皆因登高时看见天然无染之景所现。

  太值了,他心想。

  若是人间走一遭,看过盛世大好河山,尝过人间烟火色,何愁死而无憾。

  赵或站在一侧,偏头看了眼身边站着的人,原本想要嘲弄一番他只会流连烟花之地时,却被他眼角隐忍着的湿润而愣住。

  他看见沈凭眼中的情绪,那是毫不遮掩的热爱。

  这一刻,彻底将他方才心中所想狠狠反击,以一种让人感到陌生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这是沈凭吗?他心想。

  赵或看着那眼角竟有一瞬间恍惚,他突然很想询问沈凭为何如此,但又觉冒犯,所以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换掉,“好看吗?”

  其实他心知肚明,若不好看,人的情绪又怎会如此起伏。

  沈凭如鲠在喉,即使点着头只是回了一个“嗯”字,也任由寒风将他的哽咽卷席离开,但还是被赵或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看着白雪皑皑的远方,各自的衣袍被风刮得作响,但他们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随着沈凭的一声长叹,他压下心中的涌动低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世间。”

  没有被尾气污染的空气,没有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没有坚如磐石的沥青大道。

  赵或不懂他哪来的感叹,却因他的反常感到不可思议,“雪融了和京城相差无几。”

  “不是的。”沈凭急忙地反驳了他的话,脑海里有关前世的种种稍纵即逝,但在转头看向他时,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中,令他到了嘴边的话被迫戛然而止,“算了。”

  算了,没人能懂。

  赵或见他欲言又止,心中的好奇竟被激起,可回想刚才那润眸时,竟生了丝于心不忍,索性抬臂指着一个方向,语气潇洒说道:“若你喜欢,来年我可以带你去那边。”

  沈凭疑惑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唯有千里之外若隐若现的延绵山脉,远到他甚至觉得那是天边。

  他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赵或被问起时双眼闪烁,眼睛如那白日高挂的月亮般,脸上带着少年独有的傲气道:“北越关山。”

  那是他成名的地方。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互相取笑嘲弄对方,面对各自所言时,剩的不过坦诚相待,这是为数不多的和平相处。

  沈凭带着笑说道:“听着就很远,遥不可及似的。”

  赵或收回手,扶剑看向他道:“不远,只要你想去,任何地方都不远。”

  “是吗?”沈凭的声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柔,他看着少年坚定不移的双眼,心底忽然觉得,此刻在他的身上,竟也能看见傲然屹立的北越关山之影。

  赵或转头看他,却在相视间忘了要回答他的话,情不自禁陷入他那满是认真欣赏的眼眸中,如此凝视着半晌后,他只怔怔地点了下头当作回应。

  沈凭见他失神,倒是起了逗弄的心思,道:“嗯,的确近在眼前。”

  话落,赵或在那闪过狡黠的笑眼里突然清醒,下一刻连忙把脸撇开看向远方,嘀咕道:“你懂什么。”

  刺骨的寒风卷起雪絮落在他的耳廓,瞬间被那发烫的耳朵融化。

  山峰之上,人影双双并肩,一言不发地远眺北越关山的方向。

  赵或虽然将路指明给了沈凭,但还是猜到了有关《明盛大典》的护送出了问题,两人前来启州虽各司其职,可细想又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在其中。

  刺杀朝廷命官已是要事,何况还要带着典籍完好无损送回京都,看似两件事情,却又息息相关。

  今日之后,即便他们互不干扰这么多天,也该和谐相处先把事情办好。

  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都体现出前所未有的默契,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把各自调查的事情共享。

  当赵或得知《明盛大典》可能落入了越州十二卫的手中时,脸上不由带了几分狐疑问道:“你如何确定是越州十二卫?”

  驿站的厢房中点了暖炉,沈凭把大氅褪了下来,此刻正端坐在暖炉边上喝着热茶。

  他捏着茶盖刮着杯中的茶沫,如实交代道:“唐昌民数次传信给越州官府无果,后来将你抵达启州的消息散播出去,不久后就收到了唯一的一封回信,其中便提及了十二卫。”

  赵或站在窗边,透过被打开的窗缝看向街道上的动静,双手抱于胸前倚在一侧,听见沈凭的话时,语气笃定地回道:“不可能。”

  不可能是越州十二卫。

  沈凭问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消息。”

  赵或将视线收回,朝他看去说:“既然如此,有关《明盛大典》这件事交给我。”

  他不等沈凭回话,见他投来目光时偏头看了眼窗边,随后轻抬了抬下颚。

  坐在圈椅里的沈凭立刻意识到有状况,把手中的茶盏放下,连忙起身朝他的方向走去,寻着那窗口的缝隙靠上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距离。

  赵或见他贴近时,潜意识中想要闪躲,打算移开位置给对方探头查看,但不知为何他的四肢却纹丝不动,任由着那身体紧紧贴在自己抱着的手臂前。

  两人离得近,他甚至能嗅到对方青丝上的清香,能清晰看见那纤长的眼睫,让他忽地忘了屋外的动静,只觉这屋内的温度似乎高得离谱,令他喉咙发干不免口渴,忍不住悄悄舔了下唇。

  就在他认为自己该喝杯水润润喉时,突然他的手臂被沈凭抬手按住。

  他甚至来不及挥开对方,骤然间,窗外传来一阵令人感到窒息的哀嚎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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