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纳妾【完结】>第149章 出海

  若有人问傅雅仪的人生里有没有后悔两个字,那她大概只会回答没有。

  她从来不回望自己走过的路。

  就如同在涟水之战胜利后的第二日,有人前来禀报,林开焰重伤不治身亡时她连没有都没有动一下,照旧在自己要处理的事务上飞速扫过,哪怕来人告知她林开焰临死前意识朦胧时叫的是淮安李氏的名号,想的是替旧主恢复名誉。

  或许林开焰对淮安李氏尚有余情,尤其是知晓他们一家被皇帝冤死后更是愤恨,可这也并不能代表林开焰不会在报仇结束之后架空他头顶给他这次造反机会的人。

  傅雅仪对此并不抱什么积极的态度。

  见她态度颇为冷淡,特意被傅止淮派来说这事的侍从讪讪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洗去一身风尘和血迹好好休息了一夜的余姝走了进来。

  她只穿了一身素白的中衣,一头长发松松垮垮绾在身后,未施粉黛,可大抵本就是明艳动人的长相,哪怕穿得这样素净也掩盖不住她精致的脸和窈窕的身形。

  她倚靠在门边,冲傅雅仪笑笑,“夫人叫我来做什么呀?”

  “没换衣服吗?”傅雅仪扫过她的衣裳,“要出门。”

  “出门?”

  余姝扬扬眉,关上了身后的门,走到她座椅边,忍不住问道:“是很重要的事吗?”

  “嗯,”傅雅仪点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

  余姝用的皂角是茉莉味的,透着股轻逸灵动,傅雅仪将她往上抱了几分,最终抬手抚了抚她的背脊,低声问:“怕不怕?”

  余姝被她抚摸得先是背脊微僵又是舒服得软下了腰肢,窝进了她怀里,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过了良久才闷声道:“怕。”

  她执意要来,既然来了自然也不能做拖油瓶,出了西北之后她便随着元霰一路奔袭,实际上二月份就到了淮安边界,三月初便到穿山越岭到了涟水之外,后面的时间一直在等待时机攻下赤北再来救涟水。

  这过程中吃过的苦头自是不必说,这么多年哪怕余姝跟着傅雅仪走南闯北,吃的用的大多也是极好的,就这一次,吃完了她半辈子没吃过的苦,艰难程度仅次于她从扬州被发配到落北原岗的那段路。

  可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山自己爬,路自己赶,过去往妲坍走一遭都要傅雅仪骑骆驼带着走的少女如今早已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女人,哪怕平日里颇为优养,到了该狠下心对自己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所以她才会跟着元霰上战场。

  强忍着想吐的心情帮元霰扫除障碍。

  昨日的涟水之战她们大胜,还俘获了现任淮安总兵,不可谓不厉害。

  胜利是大快人心的事,可余姝高兴不起来,她第一回见到累累的尸骨,不同的人温热的血糊在她身上,令她撑着的那口气一旦松了便忍不住大吐特吐,扶着墙根几乎要直不起腰来。

  她在角落里吐,身前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城门打开,里头的将士们好奇的看向元霰的队伍,迎她们入城。

  可那些辉煌却让余姝感觉与她无关,在战场里她仿若一片羽毛,只能死死跟在元霰身后,茫然又惶恐的收割一条又一条人命,直到傅雅仪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她这一片羽毛才落到了实处。

  傅雅仪不会安慰她,更不会说出什么软话,她只一步步牵着余姝走进了涟水,然后拍拍元霰和余姝的肩,对她们说辛苦了,做的很好。

  若余姝要跟着傅雅仪加入这场乱世,她迟早要适应这些。

  可昨夜睡在屋子里却依旧忍不住的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这不同于她平日里遇到危险杀一人杀两人,铺陈在她面前的是最为残酷的战场,是累累白骨。

  原本她想自己消化的,可她没想过傅雅仪会在这样无人的时候抚摸着她的背脊温声问她怕不怕。

  “我想我还是不合适上战场,”她把脸埋进傅雅仪怀里,实话实说:“下次不想上了,远远看着做辅助比较适合我。”

  她不是做将军的料,上了战场实际上也没有发挥更厉害的作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傅雅仪摸了摸她的头,语气虽淡却隐含着安慰,“日后也不会有太多需要你亲自上场的机会了。”

  专人专用,余姝是行商管理方面的人才,那也没必要非上这个战场,她要做的只是适应死亡。

  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如何能既适应死亡,又不丢失本心不至于变得麻木不仁才是余姝要去思虑的。

  余姝点点头,此刻竟然显得格外乖巧,将近一年没见到傅雅仪,明明心底有很多话想说,到了此刻却又觉得没什么说的必要,傅雅仪肯定是懂的。

  她的担忧和她的执拗,傅雅仪都是懂的。

  现如今已经快要到四月,江南的天气凉爽且惬意,除了雨多些几乎没有什么缺点。

  余姝的衣衫轻薄,抬手握在她的手臂上仿佛触碰到的是她的温软皮肉。

  两人坐着坐着不知怎么便变了味,有窸窣的鸟儿轻唤着,窗户被关上,明明是白日,那略透的糊纸上却仿佛能隐约瞧见趴伏在书桌上的人影,指节紧紧扣住书桌的两角,颠出一波又一波震颤。

  屋内排列齐整的文书散了一地,余姝的意识有些昏昏沉沉,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傅雅仪了,似晚来疾风卷落的叶,又似骤雨淋湿的草,而她却被充盈得心头发胀,忍不住的推拒。

  傅雅仪将她抱回怀里,拍了拍她的背脊,收回了水润的白玉。

  “不是还要出门吗?”余姝忍不住问道,气息有些不稳。

  “晚几个时辰也可以,”傅雅仪哼笑一声,“去海边不嫌迟。”

  余姝此刻心头的阴翳别说影响她了,就是想起都有些难,连带的心情都舒展了许多,能与傅雅仪调侃起来,“我以为我们应该挺着急的。”

  “急吗?”傅雅仪扬了扬眉,幽深的眼底带着一抹狂妄,“涟水和赤水已经收入傅氏囊中,元霰收编下李氏旧部后会成为一支火器覆盖半数的强大队伍,若说要打出去可能有几分艰难,但要守住涟水和赤北不在话下。”

  余姝高昂起脖颈,忍不住轻轻颤了颤身子,还要分心去听傅雅仪的话。

  “皇帝以为蒋丛已经毁了我们手中所有的证据,现如今还不曾收到淮安总兵战败的消息,要做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为了永绝后患再去接触一下当初和他做交易的倭寇。”

  “当然,前提是那些人还活着。”

  “还活着?”余姝拥住傅雅仪的脖颈,整个人都有些脱力的挂在她身前,面色隐忍,“若都死了呢?”

  “若是都死了那我就要重新想法子找证据了,”傅雅仪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抬手替余姝抹去眼角溢出来的眼泪,“但是我猜老天还是比较照顾我们,在海外确实还有别的证据。”

  “嗯?”

  “前日京城传来消息,皇帝偷偷派了支船从天津港南下,你说他想去哪儿呢?”

  余姝说不出要去哪儿,因为她的脑子现在已经成了一团浆糊,足尖都忍不住绷紧,哪儿还回答得出傅雅仪的话。

  待她缓了良久,这才回过神来,说出了一个位置,“去东瀛?”

  “真聪明,”傅雅仪唇角勾起一抹笑,替她别好散开的头发后在她唇畔吻了吻,不是蜻蜓点水的吻,而是细细的唇齿间的厮磨。

  余姝许久不曾感受过傅雅仪这般的作弄,有些承受不住。

  傅雅仪的情绪向来起伏不大,话也不多,可余姝却总能从她的动作间感受到她的情绪。

  于是她往后仰了仰头,离开了她的唇,笑意盈盈的问道:“夫人是不是想我了啊?”

  她故意用了气音,语调甜得似蜜,眉眼间皆是调侃和勾引。

  傅雅仪抬眸看她,指尖顺着她的下巴蹭了蹭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吐出了一个音节,“嗯。”

  竟是就这样承认了。

  余姝愣了愣,她与她对视,见到了傅雅仪眼底的那抹坦然。

  仿佛傅雅仪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余姝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抿了抿唇,随即将下巴搭到傅雅仪的肩头,抛掉那些不正紧的神情,轻声说道:“我也想你了,夫人。”

  从去年五月到今年三月,将近三百个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想。

  余姝如是,傅雅仪亦如是。

  傅雅仪要带余姝前去的是码头,只是这不是涟水的大码头,而是林开焰登陆的那个私人码头。

  在林开焰和方多月控制住涟水后傅雅仪大多时间都在这里。

  而这里停了一只船——是林开焰那日开出去的战船——只不过在这些时日里经过了傅雅仪的改造,昨日余姝她们来的及时,能够将这船上的最后两门炮补齐。

  两人到达此处时已经到了亥时末,一同跟来的还有元霰。

  在见到这艘船的瞬间,甚至不用傅雅仪说什么,余姝便已经看出来她的目的。

  ——出海,去东瀛。

  她仰头瞧着战船,哪怕从小长在江南,也是第一回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啧啧称奇。

  傅雅仪三年不曾见元霰,此次见了也没什么陌生感,她站在庞大的战船前,对元霰说道:“我与余姝离去后涟水和赤北的军防便交给你了。”

  元霰看着面前的战船有些渴慕,她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船只,忍不住说道:“我何时才能随夫人一同坐这船啊。”

  傅雅仪回头看了她一眼,“或许不需要随我坐,在未来你也会有战船的。”

  她提醒道:“元霰,你现在是军队的统帅,你不必再视我为夫人,你的未来,你的军队的未来,都掌控在你手上。”

  “您说的对,”元霰笑了笑,“可从我决定带上我的部将们跟上余娘子来到这里的这一刻,我便决定依旧追随您。”

  “哪怕您要做的事我暂时看不透,可我愿意听您的安排,”她说得很诚恳,“因为仅凭我自己,是带不起这样庞大的队伍的。”

  将近数万人的吃喝行卧,元霰一人绝对解决不了,所以她最好的选择依旧是追随傅雅仪。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追随,她的身后有了更加庞大复杂的同伴,对傅雅仪的追随伴随着的是她们的利益和理想。

  傅雅仪见元霰心里有谱也没就这件事多说什么,“顶多后日,我们就出海。”

  皇帝的部将已经被派遣前往东瀛,那她们拿到最后的证据的时机也出现了,她们这里离东瀛更近,可以抢占先机。

  “若是要寻找证据,大可以再派遣其余人去,”元霰当了将领后考虑的也多了几分,“夫人若是亲自前往东瀛,风险颇大。”

  “现如今咱们虽只占了两地,但可以吸纳流民,我有把握将新吸纳的流民转化成军队。”

  莫说半年,只要给她两个月,她就能有把握再练出五万人的队伍来。

  傅雅仪闻言摩挲着下巴,对元霰和余姝解释道:“倒不是我非要去,只是前些时日为了劳烦余姝的姑姑答应她替她多拖延蕃南王一段时日,现在约定将至,怕是要拦住蕃南王还得我亲自过去才行。”

  “我走的这段时日你若是要练兵直接去和傅府的当家说便是,她会答应的,只是军费要如何从她手中抠出来,我就不好管了。”

  元霰了然,听到军费一事连忙苦了脸,“夫人,你知道的,我从三年前就一个人自己打仗,过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拉扯着队伍变大变强,其中艰辛啊、危机啊那样多,那样可怜,我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个个都是柔弱的女子,对您寄予了殷殷期盼,我若拿不到军费我有什么脸面去见她们……”

  余姝:……

  傅雅仪:……

  三年不见,元霰都从曾经的不善言辞,面皮薄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傅雅仪坦然自若的移开了目光,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那你问问余姝,我们傅氏的钱都是她管,这段时日的军费你问问她还有没有多的。”

  余姝:?

  人在海边坐,锅从天上来?

  余姝沉默片刻,这段时日傅氏的资金流水实在很大,全力做武器,便是一笔极大的耗用,更莫说本就要养元霰这么庞大的一支的军队了,现如今若是再多五万人,她算了算,要是她在落北原岗说不定能大手一挥填了这笔军费,可她现在在淮安,傅氏的商行开不到这里。

  而且此事本来就该傅府二房准备,赤北和涟水的实际统治者都是她们,有钱不要是傻子。

  余姝眸光微闪,俯到元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元霰眼睛越来越亮,随即也不提这事了,拍拍余姝的肩膀便和两人告辞了。

  待到元霰走远,傅雅仪才睨了余姝一眼,说道:“瞧着你给二房埋了个坑。”

  元霰兴致勃勃这劲儿,就昭示着二房估摸着要为这军费出一笔血。

  余姝乐了,“难不成只准夫人坑我姑姑,不准我坑夫人的外祖家不成?”

  她刚刚算是听明白了,几个月前傅雅就给余羡打了张空头支票,什么替她挡下魏清弭两个月,那时候连个谱都没有。

  又没船又没人的,也难为她姑姑居然还信了傅雅仪。

  “我这不算坑,”傅雅仪悠悠解释:“这不是要出海去兑现诺言了吗?”

  “那我这也不算坑啊,”余姝伶牙俐齿的反驳道:“元霰的军队现在分属涟水和赤北,那她们本来就应该出这笔钱。”

  傅雅仪闻言与她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忍住笑出声来。

  事实上,她们也不过是半斤对八两,一个比一个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元霰:曾经的我对人情世故不屑一顾,现在的我逐字斟酌并且运用自如。

  元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