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纳妾【完结】>第136章 雅仪

  淮安李氏在黎志四十九年被判处通敌叛国之罪。

  那一年傅雅仪四岁。

  她出生在黎志四十五年,那一年是向贵妃落败的前一年,可是李氏一族已经有不好的感觉,她的出世被隐瞒下来。唯有她的父母、祖母以及淮安傅氏的二房知晓此事,她的名字是她的母亲傅湘姩所取。

  雅仪。

  ——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1)

  ——置此以为法,立此以为仪,将以度量天下之王公大人,卿大夫之仁与不仁,譬之犹黑白也。(2)

  不是优雅与礼仪,而是端正与明辨。

  傅湘姩并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对于自己的孩子给予了最大的保护与期盼,取下了世俗所能接受的名字免于她承受异样的目光,又在这之中加入了自己最大的期盼。

  她不想要自己的女儿恪守一辈子的规矩,总想她能过得更好一点。

  这是印象里傅雅仪最后一次听傅湘姩说话时所告知她的话,是她名字的含义。

  那一面之后,是李氏一族的覆灭。

  她避险到了淮安傅氏中,可二房势单力薄,李氏的覆灭来得太快了,他们想救出傅湘姩都来不及,主家怕傅氏一族受到牵连,连夜将傅湘姩从族谱中除名,就更别说这个李氏一族本就该死的罪人之女了,一旦被查到,整个傅氏都要遭殃。

  哪怕那时除了傅氏二房外并没有人知晓傅雅仪的存在,可二房赌不起,一旦傅雅仪的身份被发现,他们保不下傅雅仪不说,还可能带累整个家族。哪怕傅雅仪只是在傅氏内部暴露,依照傅家人的性格也必然容不下傅雅仪说不准还会直接牺牲二房一脉将傅雅仪交上去算作将功折罪,顺便还能做投名状。

  世家门阀的整体利益大过天去,哪怕傅雅仪的外公外婆再怎么不舍还是不能让她在李氏久待。

  于是没有几日她便坐上了马车,东南沿海一带都不安全,而最终,她被带到了西南一带。

  那里远离京都,还路途崎岖,寻常人很难进去,又人员复杂,常年有人口流动,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和傅雅仪一同去的还有她的乳母以及家仆三十人,足可见这是支中型的队伍,并且配备了不少金银财宝与高级武器,可哪怕是这样,等她们到达西南一带时也只剩下了十来人。

  这十来人是傅氏二房及李氏的死忠,对于傅雅仪拥有绝对的忠诚,在西南一地有人有钱的情况下护住她扎根下来并不成问题。

  这一住便是八年,傅雅仪从四岁长至十二岁,哪怕在此地再过低调却还是因为美貌带来了不少麻烦。

  一个人若是空有美貌在西南这种地方是极其恐怖的。

  哪怕有蜀南王镇守也防不住此地的人员混杂,地头蛇三五成群,乡绅在此勾结更甚,几乎可以堪称鱼肉乡里,但无人管制。

  傅雅仪成了各方觊觎的一块肥肉。

  有钱有貌,年幼弱小。

  哪怕身边有家仆十余人,那也不足为惧。

  她们在西南这些年为了保持低调基本没有扩张过,傅雅仪的乳母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因为傅湘姩于她有恩,所以才会肩负起养育傅雅仪的责任,虽然傅雅仪身份的敏感,但该教导她的半点没少。

  淮安李家的世家小姐哪怕沦落成只能东躲西逃的普通人,那也不能失去世家大族的底蕴。

  起码这是乳母的想法。

  傅雅仪偏好奇技淫巧和兵书一类的书本,家仆中有从海师里退下的,并没有吝啬于将海上作战的技巧和部分功夫教给她。

  起码一直到十四岁,傅雅仪的生活都还称得上平静。

  可等到她十四岁,当地一世家门阀家的小少爷看上了她,欲将她带回府中为侧室,傅雅仪的乳母及侍从将人扫地出门,这么一扫便扫出了天大的麻烦。

  乳母和侍从均是老油条,失势后更是熟知人情百态,这家是她们惹不起的人,而她们的拒绝会惹恼对方也早在预料中,所以当天乳母和侍从便准备带傅雅仪离去。

  可是晚了一步。

  她们是蝼蚁,是无处可逃的困兽。

  对方只给了她们两条路,要么死,要么交人。

  门阀总是如此傲慢,当地官僚体系沆瀣一气,利益同体,哪怕是强抢民女也总能压下去。

  彼时的傅雅仪尚且不知妥协,也更不知一直护在她身前的人能为了她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主公付出什么。

  事实上,傅雅仪甚至从未将她们当过下人,她也从未当自己是主公。

  她们本可以交出她保全一条性命,替淮安李氏和傅氏养育她这么久再大的恩情都该还完了。

  可没有,一个都没有,她被乳娘拉走,剩下的侍从与来人殊死拼搏拖延时间。

  傅雅仪在马上回首时见到的是一地刺目的红。

  小民如蝼蚁,生死不知去。

  若她未曾沦落成如今的模样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懂这个道理,无论是多繁华昌盛的时期,百姓都是蝼蚁,女人更是蝼蚁中的蝼蚁。

  她在西南的生存尚且不错都会如此,更何谈过的连她都不如的百姓呢。

  傅雅仪咬着牙,揪紧乳娘的衣裳,披星戴月的逃出城去。

  但她没有被放过,刚刚出城便被堵住,连她带乳娘一同被捉了回去。

  那一刻,她狼狈不堪,再也维持不住世家气度。

  大抵知晓乳娘于她而言颇为重要,他们抓了乳娘以性命为威胁,逼傅雅仪入后院。

  那一刻傅雅仪似乎除了妥协没有别的办法,她生命中重要的人本就不多,为了掩护她已经死亡殆尽,最后一位,她做不到再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于是她被一顶小轿抬进了那个雕梁画栋的府内。

  那一日傅雅仪以为自己后半生再无希望,可她被偷偷逃出来的乳母灌了迷药,又被偷渡而出。

  取代她和那小少爷花好月圆的是她的乳母,那也是她见乳母的最后一面。

  待她醒来之后,满城阴云,她躺在一间茅草屋里,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件衣裳和一些银钱以及一个路引,足够她离开。

  她乔装打扮后回城,终于听到了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说是城东刘家女被强抢入蜀中高家,结果此女烈性,在入房当日诱着那小少爷喝了迷药,一簪子杀了他之后又自焚而死,尸骨无存。

  傅雅仪站在路边听这件事,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与软弱。

  那不是她伪造的刘家女,那是替她而死,让她有一条生路的乳娘。

  甚至到了这一刻,她不知她的真名,还有为她而死的家仆,她也不知真名。

  无人告知她,她过去衣食无忧也没想过去问,到了如今,想为她们立碑都做不到。

  她身上背负着的是整整十多条人命,每一个人临死前的表情都是在要她活下去。

  她咬牙强忍住不要哭出来,一个人又回了那间茅草屋。

  曾经的她会害怕深夜,害怕志怪中常提的鬼,可是那一夜狂风呼啸,她竟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只记得自己哭了许久,为亲信的离去,为自己的无能,为未来的茫然,仿佛这一次哭走了她所有的软弱,自那之后她再未落下过哪怕一滴眼泪。

  傅雅仪知道淮安李氏一族的事有异,可傅湘姩从未让乳娘等人向她太多提及,她并不觉得傅雅仪一个小姑娘能够与皇位上的人抗衡,比起这个,她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平安的活下去。

  可是傅雅仪在某一刻,发现自己的人生需要些奔头,否则她活不下去。

  或许是在她流落街头,被拉帮结派的乞丐抢走全部的钱财时,或许是她被卖去青楼被老鸨逼着见客打得遍体鳞伤时,又或许是她听到哪一个媒婆偷偷议论哪个女人不愿意嫁给哪个男人不屑的说现在不愿意未来有了孩子就走不了了。

  可是她又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有了清晰的脉络,她被乞丐抢走钱会打回去,发狠的时候能咬下一块脏烂的肉,令人不敢再接近;她被卖去青楼后会想尽办法逃跑,会与老鸨周旋,最后没有逃出去,却成了青楼的买办,能将老鸨哄得眉开眼笑,半点她不乐意的事都不会让她做;她在听到媒婆们的说法时甚至没有什么犹豫,问老鸨要了碗红花给自己灌了下去。

  她走过了太多地方,十四岁到十八岁也经历了太多事情,很多记忆都被她下意识抛弃,只有印象深刻的留在脑子里。

  就如同她要红花的那一夜,老鸨有些可惜的看着她,对她说:“我们这里的女子的命运要么是寻个愿意为她赎身的书生嫁了,要么寻个愿意带她走的富商做妾,可谁也不会主动放弃生育能力,这是她们未来进了哪个宅子生存的保证。你没有接过客,又脑子聪明,未必不能遇到一个破命的人。”

  傅雅仪当时十七岁,她笑着回答:“我不用靠孩子拴住谁,也不用要会牵制感情的东西。”

  “我自己就是破命的人。”

  这么久,她看完了世间百态,她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眼睛里日益流露的是野心勃勃生机和坚定。

  所有人都那样推崇皇帝,可是皇帝并没有护住他的子民,他卑劣、贪图享乐、不顾百姓生死、甚至无法约束手下的官员。

  后来傅雅仪有时候做梦都在想,这个皇帝要是死了呢?下一个皇帝登台会更好吗?

  她不知道。

  她们的生活系在龙椅上的人身上,全凭那人好坏定生死,甚至哪怕那人可能是个明君她们也不一定能好好活着。

  就如同人人称赞当今圣上贤德,无论他是不是真的为了权力诛杀了李氏一族,不管他有没有通敌叛国,他能够有这种名声起码还是有地方治理得不错的。

  可她做为一个百姓依旧活得这样艰难。

  这不是换哪一个皇帝的问题,是那把椅子只要在一天,她们这样的生活就很难改变的问题。

  尤其是女人。

  男人尚且可以做贩夫走卒,亦或者考取功名,天地之大若有心也能任他们而行。礼教与纲常却令女人连出门都难,一个女人的一生都被规定好,一眼看得见尽头,这是换一个皇帝就能改变的事吗?

  换了这么多皇帝,她们依旧是这样的处境,甚至还愈演愈烈。

  那时她躺在荒地中,抬眸看向天顶繁闹的星星,眸光轻闪,想通了一切,给自己选了一条艰难的路。

  同年,她到了落北原岗,这个众所周知的苦寒之地,这个看着便不怎么安宁的地方。

  傅雅仪曾经确实当过逃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不少,她这几年总在不同的身份之间转换,有的是身不由己,有的是她想自己体验,下九流的行当里她掺和过不少。

  来到落北原岗的傅雅仪实际上想自己做点什么生意,可事实是女人在落北原岗身份地位极低,抛头露面更是罪大恶极,基本堵死了她全部的路,而在傅雅仪尚且没有找到破局之法,王家老爷先看上了她。

  这一次她也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了,王家在落北原岗虽是商人却是武器商,官府那头的路很通达,王老爷一眼看上她想要娶她为妻,但实际上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两个通房两个妾,娶她不过是觉得她长得好看又拿得出手。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小小一个王家要捏死她也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所以傅雅仪干脆调查了整个王家上下,她找到了破局之法。

  单身女人不准抛头露面,若是妇人掌管夫家产业却是可以的。

  她并不是非常看得上王家的产业,所以傅氏基本全是她自己一手打拼而来。

  王老爷本就不是个什么长命的模样,刚愎自用甚至不听大夫的意见,极其傲慢,傅雅仪冷眼旁观等他死。

  她的心早就硬到了极致,为了她想得到的权势与力量什么抛弃不了,什么做不了?

  有时候她都会问自己,当初凭借自己的能力真的不能跑吗?一个王家能够奈何得了她吗?

  不过是场黑吃黑罢了。

  王家以为抢到了一个漂亮的孤女,实际上却是引进了一条想要踩着他们上位的毒蛇。

  傅雅仪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完了世间百态,从天到地她经历过,从富到贫她也经历过,甚至从一无所有到半死不活她都经历过。

  十八岁,她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并且走了下去。

  她受不了龙椅上坐一个蠢货,她也受不了女人被一步步打压,她更受不了自己碌碌无为一世。

  傅雅仪这个名字里的每一个字她都不曾辜负,她也不曾掩盖自己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与傲慢。

  她救了很多女人,却从来不是白救,她要她们成为傅氏下的每一片基业,她要她们放弃世俗给她们的所谓贤妻良母的至高头衔,如她一般离经叛道,拥有自己的价值,如她一般傲慢,对所谓的礼教不屑一顾。

  她自己独自在落北原岗那么不同,被人诟病,那她就要有更多女人和她一般的不同,当人数越来越多,这种不同就会变成习以为常的“同”。

  这一次,她走了十年,她成了整个西北最大的武器商人,她拥有了独立于夫家以外的资格,她能够用属于自己的姓氏告诉整个西北她的存在。

  于是她遇见了余姝,这个几乎和她经历完全相同,眼底的倔强和野心同样蓬勃的人。

  那时的傅雅仪漫不经心的想,她若是给余姝一个机会,她能不能爬上来呢?

  事实证明,余姝做得很好,做得太好了,好到傅雅仪侧目,让她有了些期待,这会不会是那一个能完全理解自己的人,会不是是那一个能够一步步与她思想同频的人?

  实在很庆幸,余姝还真是这个人。

  头顶的烟火一片又一片炸开,傅雅仪偏头又看了余姝几眼,火光下她的眉眼都笼罩上了一片荧光,她也在静静看着她。

  傅雅仪没有在她眼底找到对这个故事的同情,只能感受到她如有实质的愉悦。

  “这么开心?”傅雅仪问道。

  余姝侧脸靠在手臂上,笑得很灿烂,“是啊。”

  “从此刻开始,我与夫人没有秘密。我是夫人的同伴,夫人也是我的同伴。”

  不是下属与上司,那些亲密与亲昵也早已没有了教导的幌子。

  余姝这一刻很清楚的明白,面前的女人是自己心爱的人,更是前行路上最好的同伴。

  傅雅仪理解了她的目光和笑,没忍住也笑了出来。

  她回头看头顶绚烂的流光,过了良久才轻轻说:“好。”

  傅姐姐的过去。

  (1)出自《诗序》

  (2)出自《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