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降温,要早点回家哦。”司机最后叮嘱了一句后驱车离开。
温绛站在土路的入口,望着两旁熟悉的老房子,陈旧斑驳。
入口处的右手边有一扇锈迹斑斑的绿色铁门,温绛记得,这里以前住了个年迈的老奶奶,门口还有她用砖头围成的小花圃,里面种了月季和绣球花。
奶奶经常会送来她自己种的小青菜,温绛还被她养的暴脾气大公鸡拧伤过。
还有前方的蓝色铁门,这里曾经住着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因为考试成绩太差被爸妈撵出来罚站,是爸爸帮他抄了一遍试卷,耐心教他每一道题的解题思路。
而十几年后,这里早已人去楼空。
七点钟的冬天,天已大黑,远处的高楼大厦星光点点,这条老旧的小巷陷入一片黑暗,就像城市里的一块难看的膏药,格格不入。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记忆被撕扯着,温绛竟渐渐恍惚了。
慢慢踏过黄土铺成的小路,眼前出现了一扇白色的大铁门。
铁门表面被锈水染成了难看的黄色,四周掉了铁皮,露出已经酥化的内胆。
这是,他的家啊。
温绛缓缓伸出手摸上冰凉的铁门插销。
泪水不住,无法克制。
十七年过去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记忆中的家乡。
他尝试着拉动插销,随着一阵难听的咯吱声后,插销打开了,大门不经人拉便向外弹出一点。
红色的石砖路通往狭小的平房,两侧杂草丛生,几乎比人还高。
没人喜欢这样破旧的房子,但温绛却莫名感到一种稳稳的安心。
黑暗的小屋里只有两个房间,客厅和卧室,一直到八岁,温绛也只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睡一间房。
脏得看不出原样的窗帘,上面是老式的椰树图案。
茶几表面也是九几年流行的骏马图,还有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棉花小狗,那是爸爸送给他的第一个玩具。
以及爸爸的画架、美术书、眼镜盒;妈妈的围裙、彩妆盒、羽毛球拍,全都在,落了厚厚一层灰。
温绛拿过爸爸的美术书,反面还印着“1992年出版,定价2.1元”。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温绛用袖子擦干净书本表面的落灰,翻开,陈旧的霉味和苦尘味顿时扑面而来。
爸爸生前是个很认真细心的人,哪怕是美术书,他也会在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用尽量简单方便理解的语言把他知道的毫无保留交给他的学生。
温绛使劲擦着眼睛,一页一页翻看着美术书。
倏然,一封信从夹页里掉了出来。
温绛捡起信封捏了捏,很薄,表面已经严重泛黄,模糊了邮票和寄信人的信息。
被爸爸藏在书页夹层里的信?
是什么呢。
温绛好奇拆开,因为时间太久,纸已经变得像酥饼一样脆,稍不注意就撕毁一大片。
里面是一张黄色的本子纸,当年有学家认为黄色护眼,所以学生用的练习本全部换成了黄色纸。
展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间架结构稚嫩歪曲,还有很多字用了拼音代替,看得出是小学生的字迹。
借着月光,温绛逐字阅读起这封信。
【温老师:您好。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给您写信,我想诚心向您替我的姐姐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骗了您也骗了所有人。
我姐姐和别的男生谈恋爱,自愿和男生发生了关系,但东窗事发后,她害怕妈妈责骂她,所以将所有的过错推到您身上。
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您才能原谅我们,我知道这件事给您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还害您丢了工作,其实姐姐不止一次说过很仰慕您,所以被您拒绝后很不甘心,也就借着这个机会向您报复。
对不起温老师,我和姐姐都很害怕,不敢说实话,我知道我们该死,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们吧,我将每天为您及您的家人祈祷。
最后,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落款是:【实验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落款后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哭脸表情。
寒意从骨子里散发出,急速蔓延至全身。
真的降温了啊。
温绛反复看着那句“原谅我们吧”。
他从前就知道真相,但没想到是这种真相。
他记得爸爸被开除那天,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盒烟,他以前从来不碰这东西。
那道瘦削的背影,宽松的衬衫,长满茧子的手,清晰地再现眼前。
这封信虽然字不多,但却完完整整讲述了当年的实情,即使不能作为证据,也能作为一条退路。
可这封信被爸爸藏起来了,一藏就是十七年,就因为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说“原谅我们吧”,他便亲手堵死了自己唯一的退路。
他认为,作为一个老师,要先育人再教书,即便被千夫所指,也要把这封信藏起来装作无事发生,最终选择闭口不言,独自一人扛下所有罪名。
就为了保护他的学生,不希望他的学生被众人定性成是撒谎成性而因此误入歧途。
他用爱和耐心又换来了什么呢。
家破人亡。
温绛趴在脏兮兮的床边,手里紧紧捏着这封信,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像当初年幼的自己一样,嚎啕大哭。
是委屈,是不甘心,是难以言喻的愤怒。
哭声回荡在满是尘埃的小屋里,一遍遍回旋。
屋外忽然响起脚步声,轻慢的,像是怕惊扰了他人一般。
温绛没心情关心来人是小偷还是流浪汉。
这么多年,每当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爸爸是强.奸犯时,他也只能低着头沉默。
因为他没办法证明爸爸的清白,他当时也不过是个小学生,又能做什么呢。
脚步停在温绛身边,轻轻从他手中顺过那张“悔过书”。
看了许久,他慢慢在温绛身边坐下,无视坐了一裤子灰,慢慢抱住温绛。
霍卿章给温绛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短信,他一条也没回。
霍卿章太不安了,刚好他看到一条他和温绛的联名账户发来的付款短信回执,上面显示是出租车的车费,地点就从影棚到了烽台路八号平房。
在这里,他也看到了当年的真相。
看到了大哭不止的温绛,像个受了委屈却无能为力的小孩子。
虽然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世界映射了所有现实发生过的事,就连另一个空间的物品都精准陈列在这个世界,温绛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但现在已然没有精力去考虑这些。
霍卿章抱住了温绛,就像抱住了全世界。
温绛反手搂着他的肩膀,眼泪擦在他的衣襟上,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地重复着:“我爸爸是被冤枉的。”
“嗯,爸爸是冤枉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霍卿章沉声道。
这是个世纪疑问:为什么好人总是没有好报,坏人却能逍遥法外,那么人还应该学着善良么。
温绛不知道,因为这个问题中,他很少得到正向反馈。
“代表,我现在只有你了。”温绛哽咽着抬头,泪目涟涟中是霍卿章渐渐舒展的眉眼。
霍卿章心头猛然一颤,更加用力抱紧了他:“依赖我吧,我想成为你的唯一。”
当晚,霍卿章没有提回家的事,他知道即便这小屋又脏又破,可温绛待在这里就会感到安心。
他把破碎的玻璃用报纸糊上,挡住外面的风雪,又把外套给了温绛,紧紧将他揽在怀里,给予他全部的温度。
两个人躺在脏兮兮的小床上,紧紧相拥,走过漫长的冬季。
几天后。
霍卿章请人把小屋打扫了出来,装了新玻璃,安上了暖气机,老旧的床单被褥也没换新的,洗过几遍后烘干晾晒,尽可能复原这屋子里的一切。
虽然外墙上大大的“拆”字让所有人觉得霍卿章大概是疯了,有这个必要么。
无所谓外人是否认为他疯了,只要温绛喜欢,他都会去做。
秘密私人工作室里。
戴着眼镜的男人拿着那封“悔过书”反复翻看,随即对温绛道:
“字迹可以复原,但这个地址好像是个假地址,可能对方也不想暴露自己的信息。”
温绛蹙起眉头:“没别的办法么。”
眼镜男摩挲着右上角的邮票,道:
“可以通过邮票上的盖章查到是从哪间邮局寄出的,但是温先生您也知道,没有警方的搜查令邮局不会随便泄露客户信息,而且十七年的信,不确定邮局是否还有系统存档。”
眼镜男又问:“您知道那个女学生的姓名么,如果有姓名可以直接查。”
温绛摇摇头。
爸妈都没说过,可能也是想保护这个女生。
眼镜男“啧”了声:“不过通过字迹来猜测写信人的信息,是个没什么自信的女孩子,你看她的笔画结构,蜷缩瘦长,但一笔一划又写得很认真,三年级的话,到现在应该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吧。”
温绛拿回信,沉默着。
真的没有办法知道写信人到底是谁么。
的确是,哪怕是这两年寄出的信或许还能查,十七年,太久了。
温绛离开工作室,看着外面放晴的天空。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虽然冬阳灿烂,但他还是觉得好冷。
这时候,薛铭远一通电话把他叫到了公司。
温绛本以为他定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薛铭远说了半天,问温绛最近身体如何、胎检有没有做,就是半天说不到主题上。
“薛总您就开门见山讲吧,解约?赔偿?”温绛没了耐心。
薛铭远一挑眉,笑笑:
“没别的事,就是看到你状态还行就放心了。你父亲那件事,公司讨论了许久,实在没办法做公关,你也知道,这不比道德层面,这种事当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希望你理解。”
温绛起身:“知道了,之后这种事电话说就行,我很忙。”
薛铭远推了推眼镜。自己真是太惯着他了,瞧这小脾气,无法无天了。
只是,看着他还能正常的与人交流就放心了。
“温绛。”薛铭远叫住了他,“如果,你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我,好么。”
温绛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
提起薛铭远这个人,温绛对他的印象向来是“主角一伙、阴险狡诈、原主的加害者之一”等等,几乎尽是负面标签。
包括到现在,他对薛铭远也没几分好感。
都说对一个人的印象会决定这个人在心中的形象,原本温绛眼中那个獐头鼠目、目龇欲裂的无良黑心老板,竟莫名多了几分温文儒雅的书生气质。
咦?他以前就长这么帅的么?
电梯里,温绛听着路过的人谈论起艾澜的现状,说他已经停了一切活动,最近一段时间已经连公司都不来,不由得感叹:
“咱们抢破头的大好资源,人家根本不看在眼里。”
“想不通,艾澜是失恋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他为什么变得如此消极。”
“大概是吧,不是听说温绛和霍代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啊,温绛都闹出这种事了,霍家都不肯撵人出门,这样看来,艾澜哥确实没啥希望了。”
“哎……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啊。”
被人群挤到电梯角落的温绛默默听着几人的谈话,忽然想起艾澜发给他地那条语焉不详的短信。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给他一种提示,想要找到答案,就要回到事情发生的地方去寻找。
温绛倏而抬眼。
不过,他怎么知道书中世界也有现实世界中的街道呢……?
还是说,那条短信本无更深的含义,只是劝诫他要保持初心,而他却因为这句话阴差阳错找到了记忆中的家。
好奇怪,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叮——”
沉思的工夫,电梯抵达一层大厅。
他正往外走,就看到旁边电梯里走出一衣着华丽到有些夸张的女明星,戴着宽大的渐变蓝色墨镜,被助理保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温绛忽然感觉肚子紧绷不舒服,似乎还在微微发痛。
他环伺一圈,看到大厅东边的咖啡角摆了不少沙发,还有刚结束通告的艺人正在那边小憩。
温绛走过去,找了个空位置坐下,随手给霍卿章发了短信:
【我肚子疼T_T】
下一秒,霍某人的电话带着几分焦躁之意开始疯狂震动模式。
“在哪,我接你去医院。”
“在公司一楼。”温绛说着话,只觉得肚子更痛了。
其实他还是能区分出是单纯的吃坏肚子还是胎儿异常造成的腹痛,像这种普通的腹痛腹泻根本不用麻烦还在工作的霍卿章特意跑一趟。
但他现在就是想见霍卿章嘛,和他分开哪怕只有短短几小时,也会觉得焦虑不安。
只有在听到霍卿章的声音后,才会感到一丝丝的安心。
刚放下手机,温绛便看到刚才那位大牌女艺人也到了这边,往温绛旁边的沙发上一坐,她的助理立马俯身将耳朵凑过来,待大牌女艺人和她说了些什么后,便一路小跑至吧台。
助理挤开旁边正在买咖啡的女艺人,对服务生道:“一杯热美式,要UCC的咖啡豆,只要奶不要糖。”
服务生抱着一袋UCC,晃了晃里面仅剩的一点咖啡豆,不好意思地对助理笑道:“抱歉,UCC暂时断货还没补,最后一杯被这位女士预订了,您看您要不换个别的?”
助理看了眼旁边朴素的女艺人,翻了个白眼:“我家恩恩姐就喜欢UCC,怎么办。”
女艺人听到这名字头皮发麻,赶紧对服务生道:“那我喝别的吧,这一杯就让给恩恩姐吧。”
助理轻哼一声,连句最起码的谢谢都没有,反而一转身对着不远处的大牌姐又是比划剪刀手又是挤眉弄眼,百般讨好,好像自己从别人手里抢到了咖啡是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
尴尬,温绛看到这一幕,脚趾不住蜷缩。
吧台两人各自付了钱后,等待咖啡制作的过程,那名稍显朴素的女艺人似乎犹豫了许久,最后硬着头皮主动上前找大牌姐打招呼:
“恩恩姐你好……好久不见……”
看得出来,这招呼她并不想打,但对方咖位大又是圈里前辈,她若是不表态,要是被爱记仇的大牌姐记了仇,以后在这圈子里更不好混。
大牌姐看也不看她,自顾对着小镜子整理头发。
温绛默默看着二人跟演什么玛丽苏偶像剧一样,只觉得尴尬又好笑。
一直到那位朴素的女艺人抬起头。
温绛:嗯?眼熟。
对,非常眼熟,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大概就是那种一面之缘,但对方又给他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
是谁呢……
哦!想起来了,这个女生不就是当初在澜海酒店里,刘勋导演失去牛子那天面试的那位女艺人,刘勋企图对她欲行不轨,被温绛敲门打断,从房间里仓皇跑出来的那位。
世界真小,想不到她竟也是长藤娱乐的艺人。
不过不认识她也正常,温绛连大牌姐都不认识,何况一小透明乎。
被大牌姐无视的女艺人默默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试图将自己完全隐匿,在其他三两成群相谈甚欢的艺人里,她更显得格格不入。
温绛也没善良到要主动找她搭话替她缓解尴尬。
他玩着消消乐的游戏等霍卿章过来,最后在一片“霍代表好”的讨好声中,被匆匆而来的霍卿章牵到了车上。
“哪里疼,怎么疼。”霍卿章边询问边在导航里输入医院名称。
温绛闭上眼睛试图感受,想说清楚到底怎么个疼法。
但——
好像不疼了?
温绛:……
他定了定神,笑得几分尴尬:“如果我说,我只是逗你玩……”
正常人本来每天上班就够忙了,还要被一个电话召唤而来,最后得到一句“逗你玩”,是人都会生气吧。
但霍卿章听到这句话反而释然地松了口气,他也没再急着发动车子,拉过温绛的手亲了亲:
“以后不拿这种事开玩笑好不好,我会不安,但你没事就行。”
温绛默默看着他。原本杀伐果决的霍卿章是从哪一天开始变了的呢。
从他看到自己歇斯底里哭泣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执着于一些本不足为虑的小事,比如,昨晚自己不过是少吃了两口饭,他便忧心忡忡一晚,问了无数遍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亦或是心情不好。
被人关心的感觉的确很爽,但如果要一遍遍去解释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也会心累好嘛!
“知道了。”温绛说着,随手要去掏手机。
摸遍所有口袋,这才意识到手机忘在咖啡角了。
他拉动车门把手,结果霍卿章眼疾手快落了车门锁:“去哪。”
“手机忘在公司了。”
“我去帮你拿。”
“不用了,你也不知道是哪一部,我刚换了新手机壳。”
好说歹说,霍卿章才同意他亲自返回找手机。
拿到手机时,温绛注意到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女艺人还坐在最角落,手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嘴中似乎还念念有词。
通过双手顶端露出的半截形状来看,她拿的应该是个十字架。
像是虔诚地信教徒,为自己的梦想与未来做着忠诚祷告。
虽然知道不礼貌,但温绛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祈祷?
这个概念一出,温绛忽然意识到这个词好像最近在哪里见到过,而且是非常频繁地看到过。
回了车上,温绛还在思考这个词带来的异样感。
到了家,“祈祷”二字依然于脑海中盘旋不止。
霍卿章已经换好了家居服,拿着一沓卡片在温绛身边坐下:“今日菜单,请老婆大人点餐。”
温绛笑出了声:“你都不用回去上班么?而且,你都没求过婚,叫老婆岂不是我吃亏。”
霍卿章低头沉思片刻:“你说得有道理,我的确没有资格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叫你。”
他歪了歪头,轻轻碰了碰温绛的脑袋瓜:“那为了不让你自己一人吃亏,你也叫我老公,大不了,我也吃吃这亏,我们就扯平了。”
温绛捏了捏霍卿章的手指,笑道:“代表,看不出来,你有时候也挺油嘴滑舌的。”
霍卿章笑笑,拿了温绛的点餐卡去了厨房,走之前还特意帮他打开电视端来茶果,顺便叮嘱他马上就开饭,不要吃太多零食。
温绛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着电视频道,最后停在一部早期的TVB老剧。
这剧他极有印象,小时候和爸妈一起看过,讲述的是拥有读心能力的侦探破案故事。
屏幕中,穿着西式制服的老牧师在凿凿证据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自己犯下的罪过全盘托出:
“这些年来,每当我闭上眼睛,那些人就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流着血泪伸着双手掐住我的脖子,质问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
“我也不想的啊,我也没办法啊!所以我住进了教堂里,在卡姆勒老师的指点下成为了一名牧师,每日向伟大的主祷告,试图洗清我犯过的错。”
“吧嗒!”温绛手中咬了一半的西梅应声落地。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手忙脚乱在所有口袋里摸索一圈,摸出了那封小学生写给爸爸的“悔过书”。
其中有这么一句:
【原谅我们吧,我将每天为您及您的家人祈祷。】
恍惚中,出现了低头祷告的年轻女人、一闪而过的十字架。
以及那张从刘勋房间里夺门而出的惶然的、绝望自卑的脸。
无数的巧合交汇于一起,变得无法令人不去在意、联想。
当许久的疑虑有了正解的苗头,强烈的寒意从骨子里迸发而出,迅速蔓延至浑身每处毛孔。
请的私人工作室的侦探根据字迹大概判断出写信的人是个没什么自信的小女孩,如今这个女孩也该有二十五六岁,一切的一切,都和咖啡角里那个抱着十字架祈祷的女艺人对上了号。
但,一切都是猜测没有实证,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全世界又不止她一个。
事不宜迟,温绛给薛铭远发了短信,起码先调查清楚这个女艺人的底细。
根据薛铭远所言,该艺人名叫乔桑,参演过几部小成本制作的影视剧,但都没什么水花。
家住城南区,毕业于某二流艺术院校,二十五岁,家庭关系普通,家里有一个……
姐姐。
问薛铭远她姐姐的年龄,薛铭远开始说不知道,当时她的个人信息档案家庭成员一栏也只写了有个姐姐,他说如果温绛需要,可以给他打听出来。
温绛:【那你就快点啊!】
薛铭远:……
我真是太惯着他了。
温绛抱着手机等了许久,终于在吃饭前等到了薛铭远的回信。
他发了一张图片,是乔桑姐姐的个人信息表,在年龄一栏写着1988年生人,今年已经35岁,高中毕业后便没了信息,说明没有继续读下去,但高中毕业学校写的是……
汇文中学。
是爸爸当年任职的学校。
温绛不断做着吞咽来缓解此时亟待宣泄的情绪,视线一遍遍落在“汇文中学”四个字上。
怎么办,好像真的找到了当年那个令爸爸不惜毁掉自己清誉也要保护的女学生,那个被爸爸当做自己的小孩一般悉心教导耐心劝诫反而还倒打一耙的女学生。
每每想起这件事,温绛都觉得吞了苍蝇般恶心。
以及强烈的不甘与愤懑。
还有无法言喻的委屈。
下午,等霍卿章离开家前往公司后,温绛问薛铭远要了乔桑最近的行程,得知她下午会参加一档综艺节目,大概三点左右结束,到时候她会来公司报备行程,在那里能找到她。
在正式面见乔桑前,温绛的心情很复杂,有着即将真相大白的雀跃,可也不乏忐忑。
但他总是觉得,不说她和她姐姐本来就有错在先,上次她险遭刘勋魔爪,也是自己出面帮了她,于情于理她都该为这件事出面澄清。
可温绛没想到,乔桑见到他第一眼,眼底一下子溢出深深的恐惧,甚至还下意识后退两步,像是看到了什么会殃及她性命的怪物。
看来,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包括温绛这次找到她的目的。
而正是乔桑这种下意识地逃避,令温绛确定,她就是当年当事女学生的妹妹,那个给父亲写“悔过书”的三年级小学生。
比起她姐姐,起码她还算有良知。
“你应该知道我找你的目的。”温绛不想和她多说废话,开门见山。
乔桑双手提了只旧旧的帆布包,手指不断抠弄着包带,不停做着吞咽,似乎在缓解紧张的情绪。
见她迟迟不说话,温绛敛了眉:“忘记了?需要我提醒你一下?”
乔桑吞咽数次后,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抬起头。
她对着温绛深深鞠了一躬,标准九十度,再抬眼,视线虚虚看向一边,似乎没有勇气直视温绛的脸。
半晌,她道:“我……想替我姐姐和妈妈对您及您的父亲说一声对不起,真的很抱歉,迟到了十七年的道歉,而且,可能,并不能挽回什么。”
一句“并不能挽回什么”,温绛就已经明了她的态度了。
“那天在咖啡角遇到您的时候,见您身体不舒服,我有在虔诚的为您祈祷,其实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每天都在为您和您的父亲做祷告,希望洗清自己的罪孽,图个心安理得。”
“真的很对不你们,因为我姐姐导致您家破人亡,我知道做什么也没办法弥补我们的罪过。”
乔桑说着,眼泪簌簌落下,声音哽咽了。
她说了很多,可没一句在重点上。
而每一个字,哪怕沾着眼泪,也显得轻飘飘。
温绛沉声问道:“所以呢,就只是道歉。”
乔桑垂着头,嘴中不断传来抽泣声。
“那你又知不知道,如果当初我爸爸公开你的道歉信,你和你姐姐将要面临什么。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那封信一藏就是十七年,他一个人扛下所有罪名的时候,你们又在做什么呢。”
温绛鼻子酸酸的,眼前一片模糊。
“做祷告?有用么?!”他的声音陡然抬高八度,带着强烈的质问。
“我今天站在这里希望你能对大众说出实情,还我爸爸一个清白,你的态度又是怎样呢,你好像根本就没打算真正的去正视自己的错误。”
温绛也明白,这件事说破大天和乔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她姐姐现在已经去了国外,并且很多年没和家里联系过,找不到姐姐,难道还找不到妹妹么。
现下唯一能证明爸爸清白的人,只有眼前这个胆小的像鹌鹑一样的女生。
乔桑深吸一口气,咬着下唇,渗出点点血珠。
“温老师。”她嘶哑着嗓子,“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我的事业也才刚步入正轨,如果我真的承认了,我很清楚我会面临什么。”
铺天盖地的网暴,以及连他人不屑一顾却对她来说举足轻重的小小资源,都会被全数毁掉。
温绛冷哧一声:“你只看到自己刚开始的人生,而有些人已经葬在了十七年前的冬天。”
乔桑已经没有心情顾及周围来来往往好奇观望的路人,因为姐姐和妈妈犯下的错,因为她还尚存良知,所以自那以后每天活在愧责中,日日夜夜一天不落为这对父子祷告。
曾经的她有无数次机会说出实情,可姐姐会威胁她恐吓她,告诉她如果她说了实话,这个家就会因为她散掉。
矛盾之下,最终她选择缄口不言来保全自己的家庭。
今天,面临同样的情境,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因为姐姐已经去了国外,拿着那笔“不义之财”关门过起了自己的舒坦日子,而所有的指责与谩骂,都要她一个人承担。
“温老师……”她泪流不止,头越来越低,“真的很对不起,您和您的父亲,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当年保护了我姐姐,之后也是您把我从刘勋导演手中救下来的,但我也确实没办法坦承这件事,我很害怕,我用了六年的时间在这个圈子摸爬滚打才勉强拾得他人残羹,我走的每一步都很小心……”
温绛打断她:“如果是在这件事发生以后遇到你,我还是会选择把你从刘勋手中救下来。”
乔桑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她看到这个从全网黑的情况下杀出一条血路却一滴泪也没流的人,今天却被泪水晕湿了眼眶,努力克制情绪,始终不愿意让眼泪掉下来。
温绛轻笑一声,转过身,声音极轻:
“因为人,不能懦弱到连是非黑白都不分。”
这一句话,无异于火星撞地球。
乔桑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身体绵绵无力,连轻软的帆布包都抓不住。
她忽然想起这件事刚发生时,她年仅七八岁,小小的身躯抱着大她十岁的姐姐,也发出了同样的质问:
“姐姐,你怎么能连是非黑白都不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