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梅洛>第十六章 潜寐黄泉

  听取完云寅国王世子的行程后,火空冷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撩开床帏,叫住火空斋。与胞弟许久不见,火空冷想着趁此机会与他盘聚片刻。兄弟二人久不见面,并不是因为火空斋代掌族长之位后变得目中无人、不顾亲情礼法,而是火空冷特意的吩咐。毕竟他缠绵病榻将近一年,实在是不忍兄弟忙于政务的同时还要疲于请安侍疾之事。

  火空斋以为兄长今日精气神儿不错,想要和自己叙叙家常,便也没有拒绝,就留下来一起用午膳。

  “贤弟,听你所言,王上和世子对结亲之事都无异议?”

  火空斋放下手中的筷子,笑着说道:“兄长,王上若是有异议又怎么会降旨命世子莅临大寨,并且依照咱们蹈焰族的习俗与东君完婚呢?”

  “嗯,说的也是。”火空冷拿起帨帕掩口咳嗽了几声,然后悠悠叹了口气。

  火空斋以为自己深谙兄长的心事,他宽慰道:“小弟知道兄长舍不得东君,我也舍不得。但是女大不中留,更何况与武安君府的亲事是上一辈就订下的。我听闻世子不仅容颜俊秀、文修武备,持身为人更是修德崇礼,四大华族莫不俯首敬仰。这样的一位宗室公子,绝对是配得上咱们的东君公主的。”

  “是呀,我也有所耳闻。的确是不至于辱没了我的东君……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世子他本人对这门婚约也没有异议吗?”火空冷依然心事重重。

  “据闻世子自幼在王太后身边长大,对王太后可谓是言听计从,婚约有王太后作主,世子哪里会有异议呢。若是东君公主过门户后早早的让王太后抱上重孙子,必定会得到王太后的青睐,世子更加不会怠慢公主的。”火空斋的夫人瞧着族长的脸色,忙不迭得帮腔道。

  “夫人所言极是。届时东君想回来看您,世子必当应允。”

  “就是就是,族长早日将身体养好,到时少不得带着咱们去雄州一住呢。”

  火空冷听了这话,脸上才算是有了些许的笑意。随后,这顿饭便在如何筹备婚宴、如何款待世子的讨论中继续下去。

  “爹爹……”

  火空斋一行人走后没多久,蹈焰族的长公主火东君亲自捧着汤药来到父亲的卧房中。

  “不是说去行猎了吗?怎么这时候来看爹爹呀?”

  “爹爹,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我是不想见叔父他们。”

  火空冷挣扎着起身,想去回廊上透透风。火东君急忙走上前去搀扶父亲。

  “唉,东君,你心中可不能对叔父和几位长老心存怨怼。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为了蹈焰族、都是为了我们火氏一族。”

  火东君双唇紧抿沉默不语。

  火空冷看着爱女倔强的神情,宠溺一笑,“爹爹不想改变你的想法,所以不是在劝解你。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是你阿娘留给我的至宝。纵是有一线之机,爹爹断不会让你委曲求全的。”

  火东君听出了父亲话中的弦外之意,有些不确定又有些惊喜地注视着父亲瘦削苍白的面容,“爹爹?难不成您?”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所有人的心思,我全都明白的很。”火空冷轻柔地拍拍女儿的面颊,“你呀,这性子真就和你阿娘一般无二。来,靠近些,爹爹有一个秘密要说于你听……”

  “任谁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暮雪,我不勉强你。只是,如果说出来能让你轻松自在,我任君差遣……”梅洛说着,就要转身从云暮雪的房间退出去。

  “梅洛,谢谢你……”云暮雪略带沙哑的嗓音从里间传来,他从帷幔后转身出来,不仅更换了衣衫,脸上的泪痕和悲伤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脱万物的淡然。

  这份淡然看在梅洛的眼中煞是诡异。

  就在两个时辰前,云暮雪亲眼目睹贴身侍婢吐血而亡,随后又得知了侍卫图南的死讯,恸哭到几欲昏厥,而眼下,高贵的世子已经将情绪整理到如此熨帖。

  梅洛蓦然揪心,除了为云暮雪刻意压抑自己的举动感到心疼,还有一股想要强迫云暮雪把心事和盘托出的冲动哽在喉间。

  “谢我什么?”梅洛收回脚步,轻轻地将房门重新关好。

  夜色渐浓,但是云暮雪没有让下人来上灯。一缕月华穿牖,洒在披服素纨的云暮雪身上。梅洛觉得原本朗健俊逸的小於菟,似乎马上就要羽化离去,由是,他不仅心痛,颈背处那种难以言喻的隐痛更加让他抓狂。

  梅洛烦躁得想要冲上去逼迫云暮雪将满腹哀怨发泄出来,只向他一人,但是他不敢去碰触他。梅洛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有了害怕失去的感觉。

  “谢谢你陪图南最后一程。最后的最后,没有让她因为我的任性被歹人荼毒□□。”云暮雪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平和到不带悲喜。

  “不,”梅洛一下跌入深深的自责和懊丧之中,“不,我有什么值得你谢的?若我当时不贪图堪破玉流柱鉴,而是直接去寻找图南姑娘,她就不会傀术深种,以至于傀丝裹心惨死在我的怀中。还有墨痕娘子,若我不执意先去云门山取“霜竹”,而是直奔你而来,她就不会被不惜恩震断心脉。”

  梅洛踉跄向前,走到云暮雪近前,“我没想到你如此看重她们,似亲眷一般。机缘之下我明明可以……可我却没能留住她们,没能为你留住她们,我……”

  “梅洛、梅洛!你听我说。”云暮雪伸双手扶住梅洛的肩头,“我之苦痛、我之损失,全数与人无尤。自从父亲薨逝,我……,”云暮雪有片刻的犹豫,这番心事他还从未向任何人剖白过,“我活在执念中,她们奉我为主自是唯命是从,只是我没有预料到我的执念会带来如斯凶险,会令我与她们的离别来得如此之快……”

  “你的……执念?”梅洛想到了图南临终时托付自己带给云暮雪的秘笺,“与你命图南调查之事有关?”

  云暮雪点点头,眸光中有哀伤,更多的似乎是某种心有不甘。

  “图南是因为查到了什么才遇险的?”

  “我不能确定。毕竟,秘笺上所说的线索并不明晰。”

  “暮雪,可否将你的、你的心事说于我知?我倾紫燕、玄狐两堂还有曼衍学宫之力……定能助你达成所愿。”若按梅洛本心,他想说的乃是“换你展颜惬意”,到头来却还是不能直面自己的心意。

  听了梅洛的话,有一丝精光在云暮雪的眸中闪过,他诚恳的说道:“梅洛你几次三番救我于危急时刻,而且我又心悦你,我定然不会隐瞒你什么。只是此事实属后宅佞事,曲折且不堪,我怕实在是扰你……”

  “暮雪但讲无妨。”

  “好吧。唉,该从何说起呢?梅洛,你可知我为何可怜那叫春柳的女子,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梅洛不解其意,摇了摇头。

  云暮雪笑得苦涩,“因为她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君夫人恋恋出身高贵,其人抱宝怀珍、风华绝代,梅洛想不出她与一个红杏出墙的贵宗妾室能有什么相似之处?

  “梅洛请坐,我愿向你细细道来。”

  浮云飘散,月光笼罩下的云暮雪,仿佛一尊降世来宣判凡人罪责、不带一丝悲悯的仙官。

  “其实我对母亲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依照宗室规矩,凡王族子嗣降生后都要从生母身边抱离,养在王宫中的青麟阁直到三岁。年满三岁者,若不是后宫夫人的子女,便可回到本府与家人团聚。但是我却始终没有等到母亲来接我回去。当然,我得以继续留在宫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王祖母太过宠爱我。但是当我渐渐懂事后,便听到一些流言蜚语。”

  梅洛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什么。云暮雪看着他的神情,无奈道:“没错,正所谓‘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可是……”梅洛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惑,“若说寻常人家的女子,便如那春柳夫人之流,有机会行不轨之举。但是一位君夫人,还是武安君的君夫人、华族申氏的贵女,怕不是能轻易接触到其他男子的吧?”

  云暮雪点点头,“我那时年纪小,一味沉浸在王祖母和太子的陪伴中;又加上虽然父亲时常行军,但只要回王都便会将我带在身畔。因而我并未对母亲的缺位过于难过。待我渐渐懂事,在为数不多的一家团圆的场合中,很清晰的感受到父亲与母亲之间貌合神离,我也隐隐意识到母亲不疼爱我或许也与此有关。再到后来父亲薨逝,我从他的手札中读到了一些让我始终心绪难平的记叙。”

  武安君云鸿疏不仅是威震坤域的战神、云寅国高贵无双的大将军,还是一位文采斐然、烟霞成癖的才子。他留下的手札中,兵法战策自不必说,还有大量记录描摹人物风俗、寄情山水的杂记诗作。除却这些便是对爱子的思念和期许之言,独独鲜见他提及自己的君夫人恋恋夫人。若说原因,并不是他囿于礼仪羞于表达,而是他所爱另有佳人。

  “武安君他深慕烟栖筠,以至于冷落了自己的夫人。”梅洛想起了云暮雪曾经说的话和那组出自执失昉父亲之手的绣像。

  “不只是冷落。父亲他对烟前辈情深意重却又爱而不得,偏执到迁怒于母亲并开始折磨她。”

  “折磨?王爷总不至于……”

  “自然不是身体上的伤害。但是那种折磨更加残忍。母亲为了避开父亲,千方百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去到申氏的圣地邸山借口奉神离开了王都,直到得知父亲病重才重返王府,而这之间隔了足足三年。”

  “如此看来,君夫人实乃一苦情妻子。不被丈夫怜爱,还要以身殉夫。”

  梅洛这时才明白在深山别苑中云暮雪看待春柳的眼神中的含意,以及他叮嘱春柳好好活下去时说的话——“你有错,却错不至死。纵是女子也会想要去爱、想要被爱,身陷情天欲海不可自拔的男子又怎能判你生死呢?”

  “是啊,说她是因为钟情于父亲、甘之若饴的殉情肯定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但若说她是因为遵循礼法默然赴死的,也非事实。”

  “什么?难不成?”

  “父亲临终前得知母亲不仅红杏出墙,还与那人珠胎暗结生下孩子。”

  “所以说君夫人她是……”

  “父亲没有告诉我那人是谁,王室也好申氏也罢,也没有人真的见过母亲的私生子。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只有母亲的贴身女官。”

  “就是你所说、逃脱殉葬的女官?所以你想借此次出宫之便找到这人问明真相?”

  “我只是想知道,母亲她是否爱我,在她离开的时日里是否思念过我。另外,如果她真的诞下孩儿,我想找到那孩子。若是他过得不好,以我之力当荫蔽于他。毕竟与我是一母所出。只是,只是我没有料到不过是件耗费时日与财帛之事,怎么就让图南折了性命。”

  梅洛长舒一口气,先前的憋闷烦躁因云暮雪的一番解释冰消瓦解。这样的一份执念,其实就是一份为人子哀伤又酸涩的心愿,凭他是完全能够为云暮雪达成的。

  “暮雪,”梅洛轻轻抬起云暮雪的下颌,看着少年郎低垂眼帘强忍悲恸的倔强模样,梅洛觉得自己的心宛若盛开的花蕊般蓬松软柔,“是巧合而已。”

  “巧合?”云暮雪闻言,将懵懂可怜的眼神投入梅洛浩瀚的眸中。

  “业火无情要你我父债子偿,数月以来侵袭不停。图南一去也是不巧遭遇了他的势力才陷入彀中。罪魁祸首是五墟宫余孽,你何必自责又自苦呢?”

  “我……”

  梅洛感到云暮雪僵硬的身姿松懈了不少,知道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

  “将那名女官的讯息和图南找到的线索告诉我,我为你找到你想找到的人。”

  “这……”

  “怎么?信不过我?”梅洛笑着轻轻点了点云暮雪的鼻尖。

  云暮雪脸一红,急忙说道:“不是的。我是想说……”

  “什么?”

  “我想你带我一起去。”

  梅洛一愣,“你要跟我一起去?可是你……不是还要去成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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