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难道没有心吗?.

  ——“这里就是七十年前我外祖父率领大军攻破川鱼国最后那一战的战场了!当时外祖父冲锋陷阵, 杀敌无数,开疆拓土,神勇无双!”

  当时姜帛说出这句话时是带着何等的骄傲, ‘与有荣焉’四字在她身上被诠释到极致, 她自然没有留意到当时青雨在马车内的心情, 当时的她也根本无法想象青雨再次经过那片土坡时的恐惧。

  木先生还在缓缓地讲述这个遥远的故事,青雨这个故事的主人在门外静静地听着。

  “你祖父与我祖上交好,那场屠杀里,他保下我爷爷全家, 我爷爷得以继续留在宫廷当画师。

  那个时候青帛公主被锁在梧桐殿, 听说她每日茶饭不进,坐在梧桐树下不作言语,我爷爷每次见到她时,都仿佛见到的是一副失去灵魂的骷髅,她无法再活着。可是她父帝临终前对她的诅咒让她也无法去死。”

  姜帛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当真一点眷恋都没有了吗?”

  “当时公主还有位老师留在宫里没有离去, 那老师本是医师, 只可惜他能治得了公主的身体, 却治不了公主对人世的绝望,一晃三年过去, 医师离开, 你祖父便想着将青帛公主救出宫去, 那天她去找了公主。”

  -“你在梧桐殿等我几盏茶的功夫, 这次我一定能说服陛下, 我会带你离开宫廷。倘若他不放人, 我便是拼了全部身家性命, 也一定会将你救出去。等我。”

  “她没有等。”姜帛说。

  “她的确没有等,”木先生说,“她或许想要你祖父怀愧终身,所以在你祖父离开后,她放火烧掉了梧桐殿。”

  站在姜帛的角度,她永远无法想象那个时代的亡国之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继续活在世上,她从未见过那位公主,可是从木先生给她看的那一幅幅画像中,从祖父对待青帛公主的一件件故事里,她好像似乎能隔着七十年的光阴走到那位公主面前,她抬起手,想要触碰什么。

  “又或者,她不想让任何人为她拼上身家性命呢……”姜帛痴痴说道。

  姜帛慢慢明白,祖父给她取名‘帛’这个字的含义。

  丝帛可寄风月,可载风尘,可作邦国友好之礼,亦可入得寻常百姓家。

  祖父棺木里仅有的一柄剑与画帛,并非绮思,而是武将对‘化干戈为玉帛’的向往。

  他在缅怀一位公主。

  所以在姜帛的记忆里,祖父与外祖父关系濒危,祖父一定无数次怨恨过自己,怨恨先帝,才连带着恨姜帛的母亲,恨姜帛母亲生的第一个孩子。

  那她呢?她也是外祖父的后代,祖父不恨她吗?

  姜帛从来没见过那位外祖父,而往往是这种没见过面的伟大人物,能给人更深的敬仰。

  可是当年的历史真相竟是如此吗?

  “您方才说,外祖父爱慕青帛公主,”姜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那三年里,他有没有……”

  “没有。”木先生却懂了,只是语气已经有些疲惫,“你外祖父固然想得到青帛公主,却也畏惧她。青帛公主离开后,你外祖父突然下令举国上下开始信奉青鸟神,他将方才你看到的那幅画发往全国各地,让他们按着那个模样造青鸟神像。与此同时,他疯狂地找寻和青帛公主模样相似的女人。”

  仿佛一道银光从姜帛意识里闪过,她忽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所以先太后模样一定与青帛公主极为相似,而先皇后是外祖父亲自替舅舅挑的,模样必定也是按照青帛公主寻的,如此两代下来,待表姐出生,她就成了世上与青帛公主最为相似的人。”

  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外祖父或是想赎罪,或许是出于害怕,遂以青帛公主为原型捏造出一位青鸟神。

  所以世上本没有青鸟神,而先太后、先皇后,以至于模样与先太后有几分相似的舅舅,再到此刻坐在门外的表姐,他们都是青帛公主的仿品。

  但是还有一点姜帛想不通。

  外祖父下令信奉青鸟神之时,祖父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这个情况持续了几十年。

  直到姜帛出生那一天才发生改变,那又是什么竟能让祖父去接纳一个捏造出来的神灵呢?

  “可是您为何要在今日将这一切告诉我?”姜帛注视木先生的视线。

  “因为这些事本就是我们要告诉你的,”木先生说,“你必须要了解当年真正的历史,才会了解矜国究竟是怎样的。你祖父生前就想告诉你,可他不敢面对自己做过的事。

  直到他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才嘱托我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将这些事情告诉你。

  何时是合适的机会,我也不清楚,但今日,我见着外面那位姑娘,突然就有种冲动想要将一切交付给你。至于你祖父为何到了暮年会开始信奉青鸟神,他没有告诉过我。”

  “那您知道我祖父的遗体去了何处么?”

  “你们不用再记挂他的遗体,既然他安排一剑一帛下葬,就不会让你们找到他的遗体。

  他带进坟墓的秘密连我也不清楚,但他既然让我将这些东西转交给你,想必还有更深的意思,只是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或许时机到了,你会收到你祖父留给你的其他东西。”

  桌上的烛台最后噼啪了一声,火光灭了,本就昏暗的密室罩下一层阴影。

  “好了。”木先生说,“该告诉你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这间铺子以后就是你的了,地契和钥匙明日都会送到侯府,还望小县主时时来打理,莫要让历史蒙尘。”

  说完,木先生转身往门外走去。

  “您要去何处?”姜帛在身后问道。

  “我嘛,”木先生提起嘴角一笑,“要去逛今日青鸟诞的集市,小县主保重。”

  踏出密室门,木先生看见青雨还坐在那里,帷帽遮住她大半个身体,只可见她清瘦的体型,和白纱下那双几乎没有波纹的清眸,木先生愣了一愣,无数次展开的画像化作某种可怖的力量,在理智之外强迫他去相信一个不可能的猜想。

  方才他同姜帛说他也不知道为何姜行鞅到了暮年会开始信奉青鸟。

  然而在这骤然的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他什么都明白了。

  青鸟神不是老矜帝凭空捏造的,那天矜帝先姜行鞅一步到达梧桐殿,他一定见到了什么。

  所以才会从那一刻开始坚定不移地信奉青鸟。

  而姜行鞅在姜帛出生的那个夜晚,在玉山也一定见到了什么,才会连他这么固执的人都会相信青鸟的存在。

  世上到底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从来不信神灵的人突然相信起神灵来?

  要么,是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将希望最后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物上。

  再要么,就是他们亲眼见到了神灵!

  他们亲眼见到了青鸟!

  气息绷到紧致,他缓缓走到青雨身旁,凝思许久,才道:“敢问阁下,现住何处?”

  “梧桐殿。”从帷帽下传来平淡如水的声音。

  木先生久久凝视青雨。

  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才听到他的声音:“青山随路逐飞鸟,遥亘银河万点星。姜老侯爷带走的那幅画上的题词原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了。”

  他朝密室里黢黑的阴影看了眼,姜帛此时还在里面发呆。

  木先生向后退了几步,将手举到额前,面向青雨,缓缓跪了下去。

  这是川鱼国的旧礼,是最崇高的礼。

  “望公主保重。”他说。

  木先生离开许久,姜帛才从密室里走出来。

  她脸上的快乐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成年人的深沉。

  她几乎是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到青雨面前,想开口说什么,但又觉得喉咙作痛。

  “青山随路逐飞鸟,遥亘银河万点星。”姜帛嘴里慢慢念出这句话。

  “走么?”青雨问。

  姜帛通红的眼睛盯着青雨。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漠的人,她听不到那些故事吗?可为何她的脸上始终没有起伏,仿佛这些故事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这让姜帛心里滋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她凝视青雨半晌,才沙哑地冒出句:“我恨你。”

  青雨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屋里没有任何的光影能勾勒她的情绪,她只是浅浅地“嗯”了声。

  “你们是强盗,”姜帛哽咽,“你们抢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谁说不是呢。”青雨轻轻道。

  “而你还能安坐在这里。”

  “不然呢?”

  “你就没有半分动容吗?”姜帛情绪交织着愤恨和无能为力,可她这位表姐却还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难道没有心吗?!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姜帛:“但总有人记得。”

  “那又如何?”青雨问,“你能让河水往回流吗?你能让死去的人再活过来吗?四野荒芜,你能让废墟重生旧草吗?”

  青雨坐着轮椅往门外走去,只听到她的背影说:“我早就不想那些事了。”

  姜帛怔在原地。

  青雨已经离开房间。

  “等等!”姜帛临跑时不忘钻到床底下去将密室门关上,才拔腿追了出去。

  青雨感觉轮椅被人从后面握住。

  然而许久她都没听见声音,姜帛也没有推她往前走。

  青鸟诞的烟火仍在绽放,青雨仰头,让火光落在眼底,半晌才轻叹了声气,也不管身后人有没有在听:“有时候你必须承认,对有些事,除了怨愤,你什么都做不了。”

  姜帛握着轮椅的手几乎要陷进去。

  时过境迁,即便得知真相,她又能怎么样呢……

  “你们上哪儿去了!”未见其人,先听见姜璟的声音。

  随后就看见姜璟从木匠铺的前厅跑了过来,“怎么走了也不给我留封信,叫我好找!”

  “忘了。”姜帛说。

  紧接着李宴然也跑了进来:“赶紧回宫!陛下给公主定了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