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死之人,难有波澜。.

  见到金锭, 姜帛顿时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她拿过金锭递给木先生,“给。”

  木先生没有立刻拿钱, 反而是先打量了下青雨, “这位姑娘看起来有些面善。”

  姜帛低头去看青雨, 见她被帷帽遮住面孔,只能依稀看到冷清的容貌,“和青鸟神很像,我也觉得。”

  被这么一提醒, 木先生似想起什么, “是的,与青鸟神相似,不过……”

  “不过什么?”青雨悠悠的声音从帷帽下传出。

  木先生忽然不说话了,姜帛奇怪:“不过什么?”

  “不过——”木先生又瞧了青雨几眼,才说,“不过小人倒是觉得更像前朝最后的那位公主。”

  姜帛:“?!”

  木先生忽然一改先前与姜帛趣闹的神情,原本总是伏在案前雕刻木头的背也挺了起来, 只听他道, “实不相瞒, 我祖上曾是宫廷画师,从小听老人们讲了不少关于那位公主的事, 说是公主被关在宫里的那三年, 先帝经常让宫廷画师去给她画像……”

  “等等。”姜帛道, “什么叫‘关’, 不是说外祖父对前朝公主礼遇有加, 感念她家国不复, 甚至还让她继续住在梧桐殿吗?”

  木先生欲言又止, 沉默片刻才道:“对外自然是这么讲的,可我的爷爷告诉我,当年先帝是刺断了那位公主的腿骨将她锁在梧桐宫的,不让她见任何曾经认识的人。

  除了一位医师,据说那位医师曾是前朝公主的老师,以前还在我们溪宁坊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姜帛看起来完全不相信,她外祖父虽然脾气不怎么好,去世得也早,但在姜帛了解到的历史里,她外祖父是位身披红巾的英雄,是矜国最了不起的开朝皇帝。

  “小县主不信?”

  “不信。”姜帛坚定地说。

  “好,你们跟我来。”木先生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让青雨也来,可青雨通身的气质让他无法抗拒,似乎讲述这些故事若不让青雨在场,就会少掉些许真实性似的。

  木先生放下干活时卷起的袖子,将铺子门关上,把青鸟诞的繁华关在身后,端起桌上的蜡烛,领着姜帛她们往铺子后面走去,所经过之处姜帛觉得有些幽森,只是好奇心太重,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她倒要看看木先生要给她看什么。

  青雨这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任由姜帛推着她。

  到了后院最深的房间,木先生确认门外没有人,才钻到床底下去打开了一个什么机关,这时姜帛所站位置后面的墙上一块木制神像升了上去,露出一方空间,恰能容一个人进去。

  “进来。”木先生再没有方才那般恭敬,也不再自称‘小人’,却像一位年纪更长的长辈。

  姜帛看了眼轮椅上的青雨,“她进不去。”

  “我不进去,”青雨说,“你自己进去。”

  青雨这几个字毫无温度,姜帛猜测她可能并不关心前朝公主的事,想了想,道:“好,那你在这里等我。”

  钻进密室,姜帛发现这里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大,地面不过十尺见方,三面墙都是立柜,每个隔层里都放着一个长长的红漆木盒,花纹样式看起来非常古老。

  但保存得很好,姜帛猜想木盒表面的红漆可能是当时人涂上去的保护材料。

  连续扫过几只盒子,姜帛才发现每个盒子上居然刻着一个年份。

  而这些年份用的前朝的老历。

  但有的时间却是矜国建立后。

  “这是?”姜帛问。

  “这是我的爷爷留下的前朝公主少年时的起居图,以及被囚禁的那三年里的画像。”

  姜帛感到奇怪,她认识木先生这些年,从来不知道铺子后面有这么一间密室,想起她最初结识木先生,还是祖父带她来这个铺子找木先生下棋,木先生一向老不正经,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虔诚的目光。

  他为何会突然给她看这些,难道只是因为方才那一点争执?

  木先生小心翼翼取出第一幅最古老的画像,在密室正中间的方桌上摊开。

  “这是我祖父第一次入宫为小公主画的画像。”木先生道。

  姜帛凑过去看,只见画中央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裤腿卷了起来,露出胖嘟嘟的腿,正追着一只球在草地上跑,小女孩脸红扑扑的。

  许多人追在她身后,只不过笔触就不如描绘公主那般精细了,只能看到人影的轮廓,正因如此,这幅画才仿佛画出了风一般的轻快气息。

  “好活泼的小公主。”姜帛不由感叹。

  木先生没说什么,取出第二幅画。

  这幅画上画的仍是一个小女孩,不过她这次是骑在马上,手里撑着一只比她还要大的弓,只睁了一只眼,似乎在瞄准远处某个方向。

  “这是小公主第一次练习骑射的画像。”

  密室外青雨坐在自己的轮椅上,谁也不知帷帽之下的她此刻是何神情。

  “还有这幅。”木先生不等姜帛看完,就从架子上面取出另一个盒子,展开一看,上面的女孩已长成一个少女,仍骑在马上,只是这次的弓箭比幼时更为称手,她的神采也比幼时更为飞扬。

  “这是公主十五岁时第一次参加狩猎大会的画像。”

  真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啊,姜帛忽然觉得这个画面有点眼熟,画面中那张熟悉的脸,那个熟悉的动作……

  想起来了!

  姜帛永远不会忘记那天青雨于众目睽睽之下拉弓对准她的那一刻!

  除了画中人与记忆中的人眼神不同之外,其余竟几乎是一模一样!

  怎会如此?世上当真有如此相像之人吗?

  姜帛本盯在画面中央,忽然她余光看到什么,“那是?”

  她指着站在马腹旁边的另一个女孩问道。

  “没错,”木先生道,“那是你祖母,她当年是前朝公主的侍女。”

  “至于那个,”木先生指着画像中远处一个只有寥寥几笔的身影道,“是你祖父,当年他被先帝安排来川鱼国当密探,经过几年蛰伏,他成功进入川鱼宫廷,成为公主身边的护卫之一。

  当然,他也是第一个背叛青帛公主的人。就在那一年,由于你祖父传到北方去的密报,先帝才决定出兵攻打川鱼国。”

  还不等姜帛消化这些联系,就见木先生从架子上一次取下好几个盒子,姜帛看他摇摇欲坠,忙过去帮他。

  “现在我要给你看的这些,都是青帛公主被囚禁的那三年的画像。”木先生将盒子摞在桌上,取下最上面那个。

  姜帛不知怎的心跳突然加速起来,她无法预知自己会看到什么。然而只是通过木先生的语气,她就能想象到接下来画像上的人会是与之前如何的天差地别。

  画轴徐徐展开,仍是一张倾城绝世的脸,只是你再也无法从这张脸上看到半分的快乐,那双眸子再也不复年少时明亮,仿佛岁月蒙尘,风尘与沧桑让她清瘦的脸颊显得更为憔悴。

  那一刻,姜帛心里是震撼的,同时又感到心疼。

  木先生陆续打开其他几幅画,无一例外,皆是岁月颓圮的痕迹,仿佛三年时光完全毁掉了一个人。

  直到最后一幅——

  这幅画姜帛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在民间广为流传的青鸟神像。

  坐在草地上的女孩,遥遥将手伸向天空,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青鸟?”

  “这不是青鸟。”木先生道,“这还是青帛公主,那天是我爷爷最后一次见到她。”

  “那天之后呢?”

  “那天之后,青帛公主放火烧掉了梧桐宫,你祖父赶到时,只从火场里找到了一枚梧桐树种子,其他一切都烧作焦炭废墟,化为乌有,最后的公主亦随之消亡。”

  姜帛喉咙很痛,胸口犹如压着千钧,竟一时说不出话。

  良久安静后,才听姜帛从喉咙里几乎是生涩地挤出一句:“我祖父爱慕她么?”

  “也许吧。”木先生道,“也或许是后悔,事实上你祖父只背叛过青帛公主那一次。但正是那一次,却将川鱼国推上覆灭的道路,在后来两年的战争里,先帝凭借你祖父传回去的密报,屡战屡胜,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攻破了川鱼国的防守。

  而且你可能知道,川鱼国重文轻武,崇尚‘祥和’,尤其推崇‘读书人’,连他们的公主取名为‘帛’也是象征‘化干戈为玉帛’,所以他们于军事上本就有短处。不到两年,川鱼国全线溃败,你祖父他们也是在那个时候过的江。”

  姜帛似乎在极力按捺什么,而木先生的声音就像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剖开父辈们的过往。

  “过江之后,你祖父没有再参与战争,他宁可自称抱病也不愿与青帛公主正面交锋,到川鱼国最后的时刻,他还答应帮青帛公主保住川鱼国都的十万子民。

  当时川鱼国气数已尽,全城兵力不足以支撑十日,而邻国却撕毁出兵援助他们的约定,青帛公主自知回天无力,但她父帝不堪灭国之辱。为免她落入敌手受辱,她父帝逼她殉国。”

  青雨闭上眼睛,独自一人在门外听着木先生讲述她的故事,曾经午夜梦回无数次夯击她灵魂的往事如洪水向她涌来,你很难从她脸上看到什么情绪。

  虽然她仍然学不会如何与这些往事共处,但如今听来,早已不会像年少时那般痛苦。

  心死之人,难有波澜。

  “但她没有殉国。”姜帛读过史书,前朝公主并非殉国而死,说着这话时姜帛心里居然还有最后一丝庆幸,似乎人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尽管那希望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经化作硝烟。

  木先生:“要青帛公主以身殉国有何难,但她父帝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还有什么?”

  木先生看着姜帛那双干净的眸子,“她父帝想要全城十万百姓一同殉国。”

  “那是十万条人命啊!”姜帛喉头哽咽。

  “是啊,”木先生说,“青帛公主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可她父帝心意已决,难有回转。青帛公主不愿见十万百姓无辜而死,遂与你祖父谈了一个条件:只要先帝答应和平入城,不动城中一草一木,川鱼国便主动开放城门,弃甲投降。”

  “我祖父一定会帮她的。”姜帛道。

  木先生此时眼底满是血丝,谈论这些往事总容易让人动容。尽管他自己并不曾亲历,但想必他的父辈在向他转述这些故事时,其中必然包含诸多亡国之恨。

  “你的祖父当然会帮她,”木先生说,“毕竟你祖父有愧于她。你祖父也成功说服了你外祖父,于是那天,青帛公主在没有告知她父帝的情况下,擅自下令开了城门。”

  “然后呢?”

  “大军入城后,先帝下令让人抓了川鱼国的王族,她父帝知道是她开的城门,于朝廷上痛骂她通敌卖国,说她即便要死也不要死在川鱼国的土地上。

  否则川鱼国历代祖先的亡魂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她,之后她父帝和母上就在她面前自刎而亡,那天你祖父也在场。”

  姜帛艰难地咽下呼吸,战争离她实在太过遥远,她祖父当年也从未同她讲过这段历史,史书上寥寥几笔的波澜壮阔,背后却是如此凄风苦雨。

  曾几何时她以为战场上各为其主、无分对错,可她现在听到的战争,还有另一个名字——侵略。

  “她至少保住了十万百姓。”姜帛最后唯一能想到的话只有这句。

  “不,她没有。”木先生这句话将姜帛打入万丈深渊。

  “你外祖父食言了。”木先生在姜帛无法呼吸的神情里说道,“在他们入城后的第三天,城中四处流传是青帛公主通敌,开了城门才导致川鱼国灭亡——

  百姓哪里知道是谁在救他们。而先帝因爱慕青帛公主,为护青帛公主声誉——

  至少他当年是这么说的,便下令大肆屠杀旧朝百姓,他要让这段往事随着旧民一起进到坟墓。

  于是十万百姓不到一个月被尽数杀光,都埋在城西那片土坡。从那个时候起,那片土坡寸草不生,至今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