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余情未了啊。.

  回到宫城门时, 城楼上青鸟诞的花灯仍高高悬着,仿若繁星,公主的马车无人敢拦, 城门早早开着, 车夫扬鞭, 马儿昂扬一声,无阻直入得宫城去。

  车还没停稳,姜帛就跳了下来,正要大步朝太极殿迈去时, 荆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提溜着姜帛的后领将她拎了回来。

  “欸,你干什么?”姜帛抬头就看见荆泉比自己高出快一个头的脸。

  李宴然从马上翻身下来,“你跟荆泉回咏尘殿去,公主由我负责守卫。”

  姜帛不假思索:“为何不让我去?”

  “驸马风尘仆仆入宫,等了公主一日,你霸占了公主一日,你还想做什么?”李宴然反问。

  姜帛:“……”

  “这里没你的事。”只见青雨缓缓从马车上走下来。

  姜帛用嘴型对李宴然道:“听——见——没有, 说没你的事。”

  李宴然也用嘴型还回去:“不, 说的是你。”

  青雨慢慢走到姜帛面前, 姜帛以为她会对自己说什么,或者让自己去梧桐殿守卫, 然而她如此直愣愣盯着青雨走向自己, 却只是听到青雨说:“替我照看好那株梧桐树, 帷帽还给你。”

  姜帛感到手上被人塞过来什么东西, 是她在集市上给公主买的帷帽。

  青雨:“多谢。”

  接过帷帽时, 姜帛尚有些迟疑, 有些话不吐不快:“公主, 你现在还有心情见驸马吗?”

  其实或许姜帛真正想问的是,你真的想见驸马吗?你平时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存期望,竟然会在此夜半时分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吗?你真的想要驸马吗?

  然而夹杂着木匠铺那件事之后的复杂情绪,姜帛无法心平气和地说明自己真实想法。

  她共情那位亡国公主,心里有些埋怨自己这位表姐的无动于衷,不忿青雨的坐享其成。

  青雨淡淡看了姜帛一眼,“这不关你的事。”

  “……”这一刻,姜帛心里忽然感觉空落落的。

  仿佛今天与公主相处下来的快乐随着烟花一起被放上天,可是放上天就没有了,姜帛还想说什么。然而青雨似乎下定了决心不听她说,就好像烟花从来没有出现过。

  “好吧。”姜帛语气里听得出不高兴了,“那我祝公主和驸马天长地久!”

  姜帛把帷帽啪一下塞进看热闹的荆泉怀里,气呼呼地离开了。

  荆泉莫名其妙,忙追上去:“姜帛你有病啊,烟花冲你肚子里啦,火气这么大!”

  “走吧。”青雨对李宴然道。

  看着姜帛远去的方向,李宴然也是有些犹豫的,“公主,姜帛近来是不是太放肆了?”

  “你想怎么样呢?”青雨在李宴然的搀扶下慢慢朝太极殿走上去。

  李宴然:“姜帛桀骜,生性自由,这深宫禁卫,要不放她出宫去吧?”

  “好啊。”青雨没什么起伏地说。

  李宴然愣了下:“真的?”

  青雨:“你不是怕她死在我手里么?”

  李宴然:“属下不敢。”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青雨一步一步走在太极殿前长长的阶梯上,轻声慢语对李宴然道,“若你不想让你的家族毁在你这一代,就让你父亲约束着你那位公主堂妹,我知道是她。”

  “什么?”李宴然这回的确没听懂。

  “她不忿我在祭祀礼上救下姜帛,故此于宫外对我出手,倾颓巷,那些都是她的人。”

  “她怎么又敢?”李宴然略有些恨恨,“可公主您是怎么知道那些人是她派去?”

  “我听到的。”

  “嗯?”

  “她向青鸟许愿时,我听到了。”

  “啊?”

  “所以没事不要对青鸟许愿,她不仅不会保佑你,还会看穿你的秘密。”

  姜帛回到梧桐殿时,宫人怀里正抱着那只白兔子从梧桐树下走过来,边摸着它的毛边说:

  “这兔子怎的好像有灵性似的,盯着那株梧桐树看了整日,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姜小帝卫。”宫人看见姜帛出现在自己身前,忙端正行礼。

  “兔子给我吧。”姜帛伸手。

  宫人小心地将兔子交到姜帛手里,又不放心地朝身后的梧桐树瞅了眼,“姜小帝卫,您种在这里的梧桐树今日下午被大雨浇坏了几条树枝,还在地上,没人敢动。”

  姜帛猛地听来有点心疼,但一想,树而已,断了几根枝而已,反正还会长出来的呀。

  “百斤啊百斤,”姜帛抱着兔子边往梧桐树走去,边说,“你家公主要跟人跑了,以后没人要你咯,看来你还是得跟着我了。是吧,你也觉得你家公主不讲义气吧?”

  百斤:“……”

  “我也觉得,”姜帛抱着百斤坐在花池旁,“你说她那个臭脾气,忽冷忽热,阴晴不定,说走就走,脸冰得像块砖,谁忍得了她啊?脸好看了不起吗?我也好看啊,这些年不还是没人来我家提亲。”

  “没人来你家提亲那是因为知道你注定要当帝卫,帝卫是不能嫁人的。”荆泉在姜帛身旁边坐下,“不过当年不是有个不要命的去提了吗,被你自己轰出去的。”

  百斤偎在姜帛怀里,耳朵竖了起来,专注听着这二人的对话。

  姜帛:“那能一样吗?当年我才十一岁,他也才十三岁,小孩子闹着玩的,做不得真,而且他看起来比我还瘦,真要打起来,我一个指头就摁死他了。”

  荆泉:“也是,文弱书生一个,整天掉书袋,我也看不上他。”

  这时过来奉茶的小宫女将茶放在一旁,怯生生地问道:“不过二位为何要与自己喜欢的人打架?”

  “……”姜帛和荆泉面面相觑,她二人从小就更侧重武学。

  一个出身武侯之家,一个出身将府,观念里自然就是若要寻门当户对的人家,则必定要是个英姿飒爽的好男儿——尽管作为帝卫,她们已经注定不能许配人家。

  两人一时无语。

  “呃呃,打架主要是为了舒筋活血……”姜帛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粗鲁,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以后要学着斯文一点,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窜上窜下,可她为何忽然会开始有这种意识?

  只是因为女孩长大了吗?

  还是她已经在潜意识里去迎合另一个人的喜欢呢?

  青雨在太极殿后面的花园凉亭里见到了一个男子。

  身穿文官的红袍,手持玉笏,脸长得很清秀,白白净净的,年纪看起来二十上下。

  见到青雨,那男子主动走上来向青雨行礼,一举一动皆有文人风骨,天生让青雨觉得有一种亲切。

  她喜欢读书人。

  无论是哪个时代。

  “汝作何名?”青雨问道。

  “臣名唤‘钟晚’,字‘楠杞’,去岁三月初殿试获陛下钦点状元,这一年半在南方做地方官,今日得以回宫述职,得陛下青睐,赐臣与公主相识,甚感幸运。”

  钟晚讲话文雅轻缓,初次见面,他说‘陛下赐臣与公主相识’,而没有直接说矜帝指他给青雨当驸马,短短数字,一个‘赐’,一个‘相识’,既显君恩,又不至于唐突佳人。

  “你的名字里有两棵树。”青雨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钟晚则站在青雨身旁,仍保持着君子之礼:“回禀公主,是,楠木与枸杞子,公主可是对木料有些研究?”

  “没有,只不过我见过许多棺材都是以楠木为材料。”

  钟晚嘴角微微一咧,这位公主开玩笑可真是……别开生面……

  “至于枸杞子,”青雨道,“用作药材,有润肺明目、消渴去劳之效,亦可治中风眩晕,补益筋骨,军中将士常服用。”

  “公主好见识。”钟晚道,“可是平日里于岐黄之术亦有钻研?”

  钟晚有点怕听到从青雨嘴里再蹦出什么奇怪的答案。

  然而青雨只是道:“没什么,过去住的地方种过两株枸杞树。”

  钟晚礼貌地点点头,他又想起什么:“公主指的可是南方行宫?”

  青雨看了钟晚一眼,当那双淡月般的眸子落在他身上时,他心里几乎漏跳了一拍。

  “公主不喜欢提及过往?”钟晚感觉到什么,“既如此,便不提。”

  “你是自愿来娶我么?”青雨注视他的目光,只问了这么一句。

  钟晚犹豫刹那,“原本不是。”

  “我明白了。”

  “不是这样的,”钟晚怕青雨误会,“原本臣入宫只是向陛下述职,献青鸟诞礼,李丞相却突然提到驸马之事,陛下则直接下旨许臣为驸马。臣本惶恐,不知公主如何性情,如何作风,怕日后相处不合。”

  “此刻呢?”

  钟晚本不敢直视青雨,此时才凝视青雨:“得见公主,方知世上竟有如此惊鸿,公主温柔如水,通明事理,此刻臣愿以余生相托,终生不负。”

  “终生?”青雨唇角轻轻勾起弧度,“你知道终生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你活多久,多久就是终生。年轻人冲动一诺,过几年心性一变,便容易毁诺,我不信你。”

  “公主。”钟晚立刻就要举起手,被青雨一把拦住。

  “不要向青鸟神起誓,我不信的事情,她也不会信。”

  “那么公主想要臣如何证明?”钟晚眼神坚定。

  “你当时在吧?”姜帛问朝自己走过来的李宴然,“陛下为何会突然给公主定下驸马?我兄长呢,不考虑了吗?”

  “不是你自己说你兄长配不上公主吗?”

  “难道别的人就配得上吗?”

  “配不配得上,终究要看公主喜不喜欢。”李宴然道。

  姜帛不屑地哼了声:“她喜欢?她谁都不喜欢,她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还能喜欢谁?欸,你怎么回来了?公主呢,你不跟着公主守卫吗?”

  “哦,公主说她还要跟驸马再说会儿话,让我先回来。”

  姜帛一听,顿时就炸了:“你让他们孤男寡女花前月下,你这帝卫首领怎么当哒?!”

  李宴然:“那你去。”

  “你说的啊,”姜帛粗鲁地把兔子塞进荆泉怀里,起身瞅着李宴然冷漠的脸色边走边试探地道,“是你让我去的,不是我自己想去,我说了我不去,你非要让我去。”

  李宴然没有表情地盯着她。

  “那我可真就去了啊。”

  “去哪里?”青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姜帛唰一下停在原地,匆匆背过身去。

  不知道在躲什么。

  “公主。”姜帛听见李宴然如此称呼青雨。

  她正要转过身来,又听见李宴然唤了声:“驸马。”

  姜帛立刻疾风般扭转回身体,就看见月色下青雨身侧还站着一名男子,那男子温润如玉,有翩翩风度,就是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

  “是你!”姜帛怒目圆睁。

  钟晚瞳孔也愣了一瞬,“小县主如今都出落成这般模样了?”

  “而你这东西长得还是如此不堪入目。”明明方才姜帛还觉得钟晚生得俊俏。

  “小县主说笑,皮囊不过外在,终将老去。”钟晚回道。

  “你不是考科举去了吗?做什么跑宫里当什么驸马?”姜帛不客气道。

  青雨没理他二人,从荆泉怀里抱过兔子往殿内走去。

  姜帛想叫住青雨,但又想先骂钟晚两句。

  钟晚目送青雨离开,才对姜帛道:“你我二人之事皆儿时戏言,你没同公主说吧?”

  “正要说呢。”姜帛道,“你这个负心汉,当初明明说喜欢我,现在转眼就喜欢别人了。”

  “转眼?”钟晚莫名其妙,“都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如何就转眼了?再者说,当年是你自己将我赶出侯府去的,说是你要进宫守护公主,让我不要妨碍你。怎么今日我却成了负心汉?”

  “那我现在反悔了嘛。”姜帛强词夺理,“我不管,你既然会对我变心,就难保不会对公主变心,你这样的人,不牢靠,当不得驸马。”

  姜帛又上下瞅了钟晚一眼,“再说了,公主难道还能看得上你?”

  说到这里,钟晚理了下前襟,“被你说着了,公主的的确确看上了在下,还约在下明日湖上泛舟。”

  “不可能!”

  “骗你做甚?明日公主出门,你必护卫身侧,届时你便知道在下所言非虚。”

  钟晚抬头看了眼月色,“青鸟诞已尽,在下也要尽快离宫而去,小县主早点休息。”

  钟晚刚转身离开一步,姜帛一脚突然踹上去了,踹得他一踉跄。

  钟晚却只是反手拍了下衣袍,边笑着离去边对姜帛道:“君子以厚德载物,吾不与小县主计较。”

  钟晚离开,姜帛恨恨跺了下脚。

  李宴然和荆泉始终默默站在旁边,待姜帛也离开,荆泉才问:“我还以为她当年真的对钟晚一点意思都没有呢,原来是余情未了啊。”

  李宴然瞧着荆泉:“你觉得她真的在意的是钟晚么?”

  “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