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紧紧地攥着拳头,他看了守卫一眼,在那种奇异的讥笑的目光里,他的皮肤在发烫,他像个得了哮喘病的人一样剧烈的呼吸起来。

  守卫警惕地盯着他,但安迪没有做多余的事,他克制着呼吸,踉跄着离开了。

  安迪走过监狱的高墙,穿过葡萄园的庭院,他无所顾忌地行走,也没有人阻拦他,这很奇怪,不过后来他发现人都去了哪儿,贵族和仆人都在客厅。

  他慢慢走到那扇长满葡萄藤的窗户边。

  透过缝隙,他看到了公爵,尼尔,男仆和女仆,以及跪在地上痛哭失声的贵族,还有一个管家打扮的高大男人。

  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公爵开始时一脸冷酷,但等到贵族开始哭泣,他禁不住动容,然后慢慢弯下腰,把他搀起来。

  他低声说了句话,贵族男孩抱着他哭的更凶了。

  公爵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自己还没有成年,却开始像一个大人一样安慰孩子,嘴里说着赦免的话。

  安迪目不转睛的看着,而后离开。

  他不知道客厅里有什么事,公爵又做了什么,但他知道他所需求的东西在此时得不到,安迪只能等待,一个合适他出场的场合。

  一等就等到了夜晚。

  英格玛很幸运,没有被送上绞刑架,安迪也因为这个一直很安静,他不适合安静,麦田里的麦子就算没有风也会窸窸窣窣的响。

  公爵处理完了德维特,带着郁闷的心情回到了居住地,麦色皮肤的乡巴佬就站在院子里等他,奥斯丁忍不住皱眉,但脚步却轻快起来。

  他不曾意识到,安迪是刮进来的,吹散了夏日燥热的风。

  “安迪。”

  少年闻声抬头,恭敬地行礼:“公爵大人。”

  他变了一些,当他带着英格玛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就开始了。

  冷漠,又带着尊重,还有隐约的敌意。

  奥斯丁猛然反应过来,他们不再是白桦林里疲于奔命的伙伴,有了各自的身份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也应该回归到体面上来,于是奥斯丁停住了脚步,留在了合适的距离。

  “嗯。”

  “您今天说,英格玛的罪行是不能被宽恕的,是吗?”

  奥斯丁本来想点头,却莫名其妙的不乐意起来,他不想被贴上残酷的标签,更不忍看到他失望,于是找了最不可能,也最好听的说法:“我会替他申诉,如果那位贵族小姐愿意作证,我可以想办法赦免他的罪行。”

  “您说真的?”

  安迪目光微凝,直直地看着他,奥斯丁咳了咳,点头,他想劝告安迪不要做徒劳的事,但对方似乎没有把他的担忧放进眼里,低声应了一句,很快就提出了告辞。

  “大人,告退。”

  “等等!”

  奥斯丁冷下脸,带着一点微妙的不甘心,他仰头看着院子里葡萄说:“我想吃,你替我摘。”

  “是的,大人。”依然是礼貌的,生疏的,属于奴仆安迪的回答。

  奥斯丁不禁失望起来,他接过安迪摘下来的葡萄,又有些愤怒,干脆扔到了地下:“我不吃没有洗过的葡萄。”

  安迪默了默,致歉:“抱歉,大人。”

  奥斯丁感到有些无力,他怀疑的看着安迪,心想他是不是换了灵魂,可最后他也没有看出什么,比之前更加郁闷的甩手离去,回到了房间。

  安迪独自走在幽静的小路上,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而另一边,德维特偷偷摸找到了萨伯。

  他急切地询问,有没有合适的办法,萨伯轻轻笑了一声:“您太着急了。”

  “我怎么可能安心,庄园里多的是耳目,他迟早会知道是我扣押了那封勒索信,我会死的,你快想办法,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我才能够安心。”

  萨伯勾了勾嘴角:“好吧,看来我只能让您安心了。”

  德维特惊喜道:“你有办法对不对?”

  萨伯说:“阴谋诡计不一定错综复杂,只要能达到最终目的,最简单的往往也最有效,我知道霍尔庄园有一座漂亮的钟楼,他修建于第一位菲尔普斯公爵时代,那时候的工匠用默克多人的漆料为木头增色,而那种漆料防雨防蛀,却十分易燃,是最好不过的意外了。”

  德维特苍白的脸颊涌上红晕,他忍不住咬着手指,喃喃地说:“可是,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萨伯在他耳边低语:“德维特少爷,不需要假手他人,您亲自去做那个饵料,把公爵带上楼,然后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

  德维特几乎没有犹豫:“好。”

  但很快他就反起悔来:“可是,他是我的表,萨伯,我们可以囚禁他,不伤害他的。”

  萨伯短促的啊了一声,像似在感叹:“德维特少爷,您可真是仁慈,这点小小的要求,我当然不会不满足您。”

  德维特慢慢露出笑容,乖巧怯懦,又有点天真:“我会好好对待他的,如果我是公爵,我会比他对我还要好。”

  萨伯赞同的点头:“当然,您会的。”

  公爵在第二天出门时,男仆低声告诉了他,那名死囚去世的消息。

  “我带回来的那位仆从呢?”

  公爵感到意外,他甚至有些着急,询问男仆有没有看到安迪,仆从温驯的说:“犯人是昨晚去世的,庄园里的神官做了祷告,安迪为他送行,现在估计刚刚结束葬礼,他应该要回来了。”

  公爵吸了一口气:“带我去找他。”

  仆人略感吃惊,却无意质疑主人的吩咐,公爵不知道安迪会不会怪罪他,这个想法让他恐慌,又觉得自己被冒犯。

  只是一名死囚,他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奥斯丁这么告诉自己,我可是公爵,他会巴结我的。

  他们在一条小路上碰到了安迪。

  少年的脸色十分苍白,但目光平静,看不出来是否哭过,大约有些疲累,他走路的样子拖沓又缓慢,仿佛鞋子里灌满了泥浆。

  公爵的声音凝在喉咙,他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挥退了男仆,独自慢吞吞的走了过去。

  “我很抱歉。”奥斯丁干巴巴地说,他仿佛又变成了林子里,安迪弱小的的同伴,不知所措的看着他,指望他能强硬起来,而不是这副茫然又伤心的样子。

  他想安慰他,你值得更好的朋友,却不敢提起,沉默的闭上了嘴。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安迪平静地说:“公爵大人,我应该离开这里。”

  奥斯丁的脸色刷地变了。

  安迪说:“你早知道,我不是为了过去耿耿于怀的人,对我而言,仇恨固然深刻,却永远比不上现在的生活更加重要,我曾以为我会适应庄园,适应新的身份,但我错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所以我应该向你道歉。”

  他低声说:“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与其束缚自己的天性,逢迎谄媚,我更喜欢自由自在,宁愿做一朵篱墙下的野花,也不愿意做一朵受人恩惠的蔷薇。”

  “所以,奥斯丁,我应该走了,安妮还在找我,可怜的小姑娘一定急坏了。”

  他扯了扯嘴角,朝小路的另一边看了一会:“谢谢您让英格玛葬在这儿,都是花儿的地方,英格玛会喜欢的。”

  没有话语告别,他们不是朋友,也不再是仆从。

  他要走。

  这个突然的消息一下子撞了进来,奥斯丁不再矜持,他吃惊,又不敢置信,更多的是被背叛的愤怒和委屈。

  他说不出话,忽然不争气的想要哭泣。

  “安迪!”

  他冲上去抓着少年的手臂。

  少年回头看他,并非是不耐烦,而是面无表情,平静的说:“公爵大人,请宽恕我的辞别。”

  “你会后悔的!”奥斯丁感受到他的坚决,忍不住大喊:“我没有做错事,你离开我,你会后悔的!”

  奥斯丁再一次看到他冷酷的模样,毫无留恋的目光。

  “安迪!”

  奥斯丁最后的记忆里,是少年安静离开的背影。

  他眼泪流个不停,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为什么会难过,奥斯丁不知道,他烦闷极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

  傍晚,德维特敲响了他的房门。

  “表哥,你想去散散心吗?”

  德维特紧张的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听尼尔说,你很不开心,是因为我吗?”

  奥斯丁冷冷地摇头,维持着高傲的脸孔。

  德维特怯怯的:“外面有火烧云,很漂亮,表哥你想去看看吗?”

  奥斯丁啪的甩上门,他在屋子里待了太久,又生气又焦躁,忍不住再次打开门,德维特还在门口,看见他露出小心的微笑。

  “表哥,我陪陪你吧。”他的样子像乖顺的宠物。

  奥斯丁最后还是跟着德维特出了门,两个人慢慢散步,奥斯丁的心情也好了一点,他们走到了一处奇怪的钟楼,德维特说起了典故,并告诉他爬到钟楼可以看的很远。

  “我想上去看看,可是太害怕了,表哥,我们可不可以一起上去。”

  奥斯丁暗地里撇撇嘴,却没有拒绝:“好吧,胆小鬼。”

  另一边的安迪在港口找到了一艘运木头的大船,他当了临时雇手,和大船一起起航,回头时看了一眼霍尔庄园的方向,似乎有嫣红的火光,他眯着眼,再仔细看时就没有了。

  安迪没有多想。

  也不会想到,再见到奥斯丁,是在三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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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宁愿做一朵篱墙下的野花,也不愿做一朵受人恩惠的蔷薇。”——摘自《无事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