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就跪在奥斯丁的面前。

  他看起来年岁大了,疲惫,苍老,强壮的身躯遍布皮开肉绽的伤痕,肮脏,低颓,看不清容貌,蝇虫围着他嗡嗡地打转。

  一个不体面的罪人。

  公爵站起身,后退了一点,他在疑惑尼尔的话,谁会爱这样一个人,难道那位贵族小姐瞎了眼吗?

  安迪陪在死囚身边,面无表情,他大多时候都不像个少年人,此刻也是,对于肮脏恶臭的容忍度很高,公爵看到他弯下身理了理死囚的头发。

  朋友似的宽慰,包含着别担心的轻声安抚。

  可他对公爵从来不曾温柔过,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像炸裂的火星,烫的人大叫。

  公爵分出心思仔细打量脚下的死囚。

  陈旧的裙子,廉价的蕾丝,扯碎后破布一样的披在身,遮住了起伏的肌理,他很高大,也很平静,身躯佝偻着伏在地上,像一只睡卧的雄狮。

  “你是英格玛·沃尔索吗?”

  他只问了一句,就忍不住皱起了眉毛,看了安迪一眼,麦色皮肤的少年一动不动,低垂的目光和死囚一样卑微,划分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审问者,被审问者。

  高贵者,低贱者。

  “是的,尊贵的大人。”

  “那么。”公爵停顿了,因为他看到了灰尘里的那双眼睛,死囚未经允许,贸然抬起了头,他向四周张望了一圈,像在找什么东西,而后低下头。

  “你犯了什么罪?”公爵继续审问,但死囚没有回答,安迪轻声的催促他,他摇了摇头。

  公爵看到了安迪脸上的失望,于是放缓了语调:“英格玛·沃尔索,你大可以不必避讳,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虽不是嫉恶如仇的骑士,但也不会刻意制造冤屈。”

  这似乎没有什么用,死囚不愿意说话,他的姿态谦卑,仿佛已经认命,对于即将到来的公正没有半分渴求。

  这个时候,公爵接到了消息,他的管家萨伯和德维特已经来到了霍尔庄园。

  “公爵大人,您应该先去见见他。”尼尔恭敬的说:“您已经为这名死囚给予了足够多的时间。”

  公爵最后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像开一场无稽的玩笑,他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去,没有等待,但是一切又顺理成章。

  安迪说:“求您听听他说些什么。”

  公爵摇摇头,犹豫了片刻,才停下来解释:“安迪,即使我是公爵,也不能推翻红骑士会的判决,我可以聆听他的冤屈,帮他向红骑士会申诉,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可他什么也不愿意说。”

  安迪弯腰祈求:“他会说的,求您再给他一点时间。”

  公爵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眼下他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去做。

  “等我回来。”他最后说:“我会听听他的话。”

  安迪没有办法阻拦,他木讷的点了点头,然后他的身影就被跟随的仆从淹没,退到了最后。

  安迪伸手拾起英格玛被微风吹落的衣衫,慢慢披到他的身上,他先是发了一会儿呆,才对守卫说:“我能和他待一会吗?”

  守卫嬉笑着:“没问题,不过你得到监狱里去,我可不能放他在外边儿。”

  安迪扶起英格玛,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步步走进黑压压的监狱。

  监狱里潮湿黑暗,气味难闻的要命,英格玛却显得很自在,他坐在角落里,为安迪铺平干草。

  “谢谢你安迪,你为了我留下来,我知道你有多担心你的妹妹。”他的声音低哑温柔:“不过安妮没有事,她是个机灵的姑娘,跟着送木头的大船走了,像蝴蝶一样飞走,谁也抓不住她。”

  安迪只能看到英格玛的隐隐约约的轮廓,黑暗里,他仿佛幽灵一样失去实感,只剩一片不可触摸的,灰冷的影子。

  “英格玛,你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哦,安迪,你真的想听我说一个无聊的故事吗?我保证它没有任何一首你吟唱过的诗歌精彩。”英格玛说:“快出去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你现在为公爵工作吗?这很好,你是个优秀的人,会有好的未来。”

  “英格玛!”安迪攥住了他的手:“你是我和安妮最好的朋友。”

  那双手忽然变得很僵硬,他用力的想要挣脱,安迪紧紧攥着,过了好一会,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哽咽。

  “或许我就应该去死。”他颤抖着声音说:“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呢。”

  温热的液体溅到安迪的手背上,哭声闷在喉咙里,变成了某种摧残自己的悲鸣。

  “对不起。”他说:“我也很想活下去,可是我没有机会了,没有人能够救我,我不应该牵连你,你是个好孩子,安妮也在等你,出去吧,出去吧。”

  “英格玛,我可以帮你!”安迪坚定的说。

  英格玛推不动顽石一样的少年,最后他坐了下来,他身上的伤太重,也太疲惫了,无力再去推拒少年的好意。

  英格玛望着黑压压的监狱,忽然想起了什么,打起了一点精神。

  “安迪,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安迪挨着他坐下,少年的身体干燥而温暖,贴着英格玛伤痕累累的胳膊。

  “好。”他答应,没有犹豫。

  英格玛笑了笑:“我一直很想要一幅画,如果你记得,出去之后你就替我找一个画师好吗?我想要一副肖像。”

  安迪说:“我们一起出去,找一个最好的画师替你画像。”

  英格玛低哑的笑声里压抑着温柔的哭腔:“谢谢你安迪,我从前没有朋友,没有牵挂,一个人活了很多年,后来认识你和安妮,我才觉得或许女神对我也没有那么残忍,即使她对我开了最最残忍的玩笑。”

  英格玛忽然低声的说起话来,他的声音又低又轻,不注意就会从耳朵里溜走,安迪不得不屏气凝神,全神贯注。

  英格玛说。

  “我曾经有爸爸妈妈,但是他们太爱我了,我太痛苦了,我不能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女人,如果我告诉他们,他们会不会让我去死,我不知道,所以我就一直忍,一直忍,到后来我忍不住了,就偷妈妈的衣服穿,只有那一次,我发誓我是躲起来的,可是还是被人看见了。”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爸爸妈妈知道了,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也都知道了,他们嘲笑我,辱骂我,用我听的明白的,听不明白的词汇,后来爸妈死了,病死的,我知道他们很爱我,我想做我自己,所以我就跑了,一直以女人的身份活着。”

  “我一直流浪,经过很多地方,最开始真难过啊,我找不到工作,没有吃的,连垃圾堆里刨食的乞丐也看不起我,太苦了,我开始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遭受这样无休止的嘲笑和鄙夷,或许是我真的病了,我想做一个女人,这是病,我想去治病。”

  “所以我以为做一个男人就好了,我想要工作,想要朋友,想要被人尊敬,我受够了羞辱和嘲笑,我想做一个正常人,可是这不行,安迪,这不行。”

  “我剪了男人的头发,穿男人的衣服,可不管我做了什么样的改变,他们还是一样的对待我,无论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始终过着一样的生活,所以我说那还是做自己吧,于是我又捡起了裙子,再后来我就到了杂耍团。”

  “我才知道,原来被人笑也可以吃饱饭,我觉得这很好,我可以高高兴兴的穿我的裙子了。”

  “我从来不奢望爱,这太遥远了。”

  英格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或许你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她来到我的身边,对我倾诉爱语,我不知道她爱我什么,或许像戏耍一条狗,可她说的一切我愿意全都答应,我爱她。”

  “我已经不在乎别人说的话,我没有错,我做最难的活,做最丑陋滑稽的角色,我没有漂亮的身体,也没有迷人的样貌,可是我不自怨自艾,安迪,我相信她爱我,我也值得她爱。”

  “我想带她走,她开心极了,不会有人比她更可爱,像朵向日葵一样,那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一天。”

  “安迪,所以即使我失败了,我也不想牵连她,答应我,别把这事儿闹大,让我死去吧,为了我的爱人。”

  安迪说不出话来了,他静静地坐着,好半晌才从地上站起来。

  “安迪,答应我。”英格玛的声音低哑温柔,轻极了。

  少年却没有回答,脚步沉重地离开了监狱。

  守卫打开大门,从阴森监狱里走出来的少年身上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女神在上,你上床睡觉前应该去洗个澡。”

  “请你照顾我的朋友。”安迪楞楞地说:“我会给你金币。”

  “先生,您可不能空口许诺啊。”

  安迪掏了掏口袋,的确一个子儿也没有,他恍惚记起来自己是一个穷鬼,于是他开始祈求:“我会弄到钱,但在那之前,请照顾我的朋友。”

  守卫关上大门:“我看他等不到您带着钱来了,再过两个小时,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