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悬鸟>第28章 落定

  行人在窗外快速后退,车子驶过一栋又一栋高耸建筑,安静的车厢里只剩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那块昂贵手表在发出匀速的滴答轻响。

  裴断没有说去哪,关绪也没有问,两人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下离开城市,驶入高速通道。

  “昨晚没睡好么?”裴断温和的声音不轻不重响起。

  关绪正发着愣,下意识“啊?”一声,转头见他平静的侧脸:“嗯,有点……航班延误,我赶凌晨的飞机回来的。”

  “去哪了?”

  “云城。”

  裴断没再接话,空间又沉寂下去,过了好一会他道:“可以睡一会儿,还有两个小时车程。”

  关绪摇摇头说不用,没过多久便歪着头靠在车窗上呼呼大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分钟,可能两个小时,他迷迷糊糊感觉有东西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皱了皱眉撑开眼皮。

  入眼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顺着手往后望去,是裴断微垂的眼睛,像翻涌着无边的墨色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吞噬。

  在自己脸上作祟的手被收回去,裴断神色如常转回头,解开安全带,关掉引擎:“到了,下车吧。”

  裴断带关绪参观整栋别墅,简约的欧式风格,地上地下各三层,三楼巨大的透明玻璃墙将屋外的所有风景尽收眼底,地下建有非常完善且丰富的娱乐设施,影音室、健身房、音乐间等等,别墅后面是私人泳池和花园,外圈围着一圈围栏。总体来看是栋非常新式的别墅,但是在关绪眼里与其他地方没两样。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这里有很多菲佣,关绪记得裴断并不喜欢自己家里有太多外人,除了“城堡”平时要接待太多人需要大量佣人,他自己的住宅向来都是一个人,自己打扫自己做饭,关绪自己也是,所以裴断安排的也都是送餐上门而不是请家政阿姨。

  一名菲佣上前来用英语对他们说可以用餐了,他们一起走去餐厅,沉默地端坐两边,几名菲佣守在餐厅角落。

  关绪放下筷子,裴断立马抬眼看来,目光很温柔:“不合你胃口么?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再做。”

  关绪目光落到那几个菲佣身上,餐桌下捏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还是没说什么,摇摇头。

  裴断却轻松看穿他的想法,转头吩咐那几个菲佣离开,餐厅很快只剩他们两个人,人一走,房间里剩下的人就非常有存在感,毫不掩饰的直白眼神落在他身上有如实质,关绪忽然后悔让她们离开。

  大概是已经说开不想再顾及其他,裴断今天格外直白露骨,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他,眼神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关绪不敢和他对视,只垂着头装看不见。

  饭后,菲佣端上来两杯红酒,关绪吃得有些饱,本想拒绝,菲佣用蹩脚的中文笑着对他说先生慢用,转头见裴断已经端起杯子喝了,便只好跟着喝完。

  裴断带关绪去后花园,精心修剪的花丛环绕,一条小道旁边种一排银杏树,在地上落一地金黄。小道尽头有一把椅子和一个画架,关绪看着那,裴断说:“到春天花园里的花都开了,会很漂亮,你可以在这里画画。”

  裴断轻声道:“你画画的样子也很漂亮,比画好看,只有你待在这,这里的一切才会生动。”

  关绪久久不回答,裴断转头看他一眼,见他正仰着头望着某一处出神,顺着目光看去,一只鸟站在树枝上,花纹繁复艳丽,红色鸟喙在黄色树叶中仿佛黄金中生出的花。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但是和云城墓地见过的鸟长得很像。

  裴断喉结动了动,忽然鸟振翅飞走,惹得几片树叶又坠落。

  关绪望着它离去的方向,过了很久他开口,声音有微不可察的哑:“我妈回家里那几个月找我聊过。”

  微风吹过,关绪手插在兜里,望着天空,语气悠远:“她和我道歉,说对我不关心、早早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她在患癌后忽然想通,想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好好弥补我,希望我能原谅她,不能说原谅,但我已经不恨她了,所有的爱恨在死亡面前都很渺小。我问过她,在和她那几个前男友谈婚论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她很抱歉地说有。我问她为什么最后又不生了,她说自己是个失败的母亲,生了也养不好。”

  “我想她是在我身上得出她教育失败的结论,所以她害怕养出第二个我。我很对不起她,如果没有我的出生,也许她离婚以后很快就能步入一段稍微正常一点的婚姻,生个健康的孩子。我耽误了她好多年。”关绪笑了一下,抬起头,声音轻柔,“我也耽误了你好多年,对不起。”

  他的脸上泛起晶莹的水色,眼睛像是一汪平静而汹涌的湖。

  裴断当即心跳漏了一拍,喉结滚动,半晌出声时带了点哑:“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乖乖。”

  关绪垂下眼,笑着摇了摇头,被风卷起细软发丝:“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所有你轻而易举给我的,我一样也没有。”

  裴断将他轻轻拉到自己身前,弯下腰给他温柔擦拭眼泪:“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不要哭好不好?”

  关绪的身体在细细颤抖,眼泪不断滴落,裴断将他搂到怀里,用手掌安抚他颤栗的后背,声线竟也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我始终觉得遇见你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美好的就好像梦一样。家庭、成绩、相貌,所有人都认为我拥有一切,所有人都在说我有多幸运,但这一切其实很空洞,我取得的所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都不是因为想要,只是觉得我应该做好。我没有喜欢的东西,直到遇见你,我第一次感受到快乐,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无法想象我现在过得会有多麻木,你怎么可能是耽误呢。”

  关绪的脸埋在他肩膀,汲取寒冬里唯一的温热,垂着的双手缓缓向上,划过冰凉布料,从劲瘦后腰到宽阔的肩,他紧紧搂住眼前的人,带着深重依赖。

  裴断在他耳边轻声哄着,说他善良、可爱、没有人不爱他,又喊他乖乖。怀里的身躯渐渐滑下去,直到完全瘫软在怀里,满脸泪痕闭着眼睛,睡着的样子可怜兮兮的。泡在红酒里的安眠药生效了,但他不打算把关绪送进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装有镣铐的卧室。

  裴断低下头用嘴唇摩挲他柔软的耳垂,没人听见他低声的呢喃:“怎么会不爱你呢。”

  下午五点,乌云始终笼罩天空,目之所及都是阴冷的灰调。

  保时捷卡宴在公寓楼下停住,身着黑色大衣的身影从驾驶座出来,绕到副驾打开门,动作轻柔地抱出来一个人。

  裴断低头看了看关绪恬静的睡颜,表情柔软而平和,不起一丝波澜。

  “裴断!!”走到楼前,一个年轻女孩朝他们冲来,带着熊熊怒火,正是等待良久的谭尚竹,她一看裴断抱着关绪就炸了,“我操你妈!!”

  裴断平静地站在原地等待她怒火的落下,但谭尚竹还没碰到他们便被向念费力拦住:“宝宝你冷静一点!”

  向念抱着谭尚竹,一边脸色很不好地问裴断:“你对关绪做什么了?”

  “喂了两颗安眠药而已。”

  裴断迈开脚步越过她们,安插在谭尚竹她们身边的保镖犹豫着想要上前,裴断头也不回地对他们说:“你们回去吧,不用再来了。”接着刷脸走进公寓大楼。

  谭尚竹追上来:“裴断,你到底想干嘛?得不到就恼羞成怒要把他关起来锁在自己身边吗?你有考虑过关绪的感受吗,他这么信任你,这么依赖你,你却要对他做这种事!口口声声说爱他,到头来还是毫不犹豫地伤害他!”

  裴断对她的指责全受着,只在她声音变大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嘘,别吵醒他。”

  谭尚竹冷哼一声:“现在又装得一副温柔深情的样子。”

  向念捏捏她的肩头,安抚道:“小竹,先别这么激进,我知道你很紧张关绪,但是至少裴断把关绪送回来了,有什么事情之后坐下来好好聊。”

  裴断对这些话置若罔闻,等电梯到达便上电梯,一路轻车熟路地走进关绪的家,打开卧室门将关绪放在床上。

  关绪的卧室常年拉着窗帘,一片黑暗,裴断拧开床头灯,坐在床边帮他脱鞋,握着他盈盈一握的脚踝将鞋脱下,头也不抬地对一旁站着监视他的女孩们说:“你们要看到什么时候?”

  “当然得一直看着,谁知道你会对他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向念道,“怎么,你心虚吗?”

  裴断笑了笑,拉开他外套拉链:“真要做什么你们就跟不进来了。只是有些东西你们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脱完外套脱毛衣,掀起毛衣时因为静电牵连,里面的白色T恤也跟着掀起来一小部分,露出一截纤细单薄的腰,绸缎一般泛着莹白。

  裴断上身动了动,用身体挡住女孩们的视线。女孩们同时移开视线,尴尬道:“我们在外面等你……你最好别做出格的事情。”

  房门被轻轻掩上,客厅的暗灯漏了一丝进房间,冷静又克制地在地板上划出一条光线,又蜿蜒向上,映射到床上的人恬淡的睡颜。

  裴断往前探了探身,床垫发出轻微响动。他伸手撩开关绪额前的头发,注视他额角一块不起眼的小疤。小疤泛着浅淡的粉色,明显与周围完好的皮肤不一样,但是如果不仔细看几乎没人能看见。这是关绪某一次低血糖昏倒的时候磕到的,当时裴断站在他前面,一回头便看见关绪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后来就留了疤,每每裴断抚摸他的伤疤,关绪都会笑着拿头蹭他的手,模仿小猫撒娇的姿势哄他。

  裴断轻轻吻在他的额角。手缓慢向下,揉上耳垂,关绪曾经着迷于穿孔,两只耳朵上全是洞,后来他把钉子全摘掉,只留了左耳的一个耳蜗钉。过去三四年,那些口子早已愈合,肉眼几乎不可见,只有用两指轻轻按压时能感受到不同的触感。

  温热的唇印在耳垂上。炙热的呼吸沿着脸侧一路向下,他一下一下轻啄在关绪的颈侧,缱绻而不带一丝欲望,关绪脖颈修长纤细,瓷白的肌肤隐隐透出底下青筋和血液的颜色,仿佛不用费多少力就能将他轻松折断。这里同样也布满细碎的伤疤,过去的亲密,让他清楚关绪身上的每一处细节,或许有些连关绪自己都没发现,但他一处一处,早已印到心底。

  裴断微微撑起身,呼吸深重而缓慢,他垂下眼眸凝视着熟睡的人,时钟滴滴答答地转动,裴断俯下身,虔诚地吻在他红肿紧闭的眼皮上。

  没有安全感的鸟儿是不敢落地的,它一生都悬在半空,扑闪脆弱的翅膀,不会为任何事物逗留。鸟儿也是关不住的,他注定留不住一只孤悬的鸟。

  他的鸟儿要飞走了。

  “真的假的,你要回A国了?”陈久久娇媚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

  裴断端着杯子接咖啡,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追关绪了?你不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回国来找他吗?”

  “不追了。”

  不出意外,关绪今天就会从谭尚竹她们口中知道自己要对他做的事情,关绪绝不会留一个想要伤害自己的人在身边,裴断不敢想关绪知道的那一瞬间会有多失望多愤怒,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但他不敢看关绪失望的眼睛,倒不如离开关绪的视线,给他留个清净。

  “那关绪知道你要走了吗?”

  裴断拎着杯子站在窗边,俯视玻璃外广阔的飞机场:“他不知道。”

  “不和他说一下吗?”

  裴断笑了一下:“算了。”

  不强留了,也放弃了,他长达七年的暗恋结束了。

  登机广播响起,裴断拎起行李刚要走出候机室,手机铃又响起来,裴断看着显示屏上的名字,静止在原地。

  要断就该断的彻彻底底,藕断丝连只会加深痛苦,现在最好的动作就是按下挂断键。

  良久过去,铃声响了十几秒,裴断还是接了,放在耳边没说话。

  “你在哪?”对面传来关绪的声音。

  裴断五指缓缓收紧,青筋毕现,然而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平静:“什么事?”

  “明天是元旦了,我想和你一起跨个年。”

  裴断久久沉默着。

  关绪兴许被他的沉默搅得不安起来,小声地问了一句:“可以吗?”

  呼气,吸气。稀薄的空气压迫急速跳动的心脏。裴断闭了闭眼,最后哑声道:“好。”

  裴断在人山人海的天桥的最后面找到关绪,他裹着绿色的格子围巾,蹲在人群之外,清澈的大眼睛没有焦距地四处转着,直到锁定裴断的身影,忽然一亮。

  关绪笑着挥了挥手,裴断走到他身边,也跟着蹲下去。

  “好热闹啊!”关绪兴奋地在他耳边喊。

  裴断摸不清楚他的态度,为什么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以后还能用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面对他?

  难道是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他……是不是还能留在他的身边?

  裴断心不在焉地附和笑了下。

  关绪从身后变出一包热腾腾的糖炒栗子,两人便开始便吃栗子边等跨年。

  关绪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忽然兴奋地站起身,拉起裴断:“还有一分钟!”

  裴断看着他,又转头望向黑沉的天空。

  人群也在此刻喧闹起来,好多人手中拿着气球,握紧身边人的手。

  人群开始倒数。

  “三!”

  裴断回想起高中的时候,他们也都是两个人一起跨年,先是吃顿大餐,然后去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之后关绪便开始打哈欠,以困得走不动的借口让裴断把他背着。

  裴断背着他,一步一步穿过吵闹人群和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去江边。关绪把脸埋进裴断的肩膀,呼出的热气喷洒在他的侧颈,关绪说:“好像都是情侣一起跨年欸。”

  裴断笑着问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太可惜啦!”

  “可惜什么?”

  “可惜你只能跟我一起跨年,人家都和女朋友一起跨年呢。”

  闻言,裴断笑了笑:“是啊,可惜我们是朋友。”

  关绪的双腿在他臂弯里前后摇摆着,他环着裴断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唱歌。

  他们从高二相识,在一起跨过四个年,后来分别的时间超过相识的时间,关于跨年的记忆里对方的身影也逐渐模糊。

  “二!”

  A国也会跨年,在时代广场投大屏、放烟花,几万中国人混在异国街头,庆祝迟到13小时的纽约跨年。当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千万人欢呼,纸片金箔肆虐飞扬。

  而裴断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空空如也的对话框,拂开落在身上的纸片,从人群后面匆匆离去。

  “一——!”

  “砰!”盛大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气球升到半空,人群的欢呼声在那一瞬间与记忆中的重叠,手指突然被拉了一下,裴断转过头,却看见关绪亮晶晶的眼睛和蓦然放大的脸。

  裴断感觉唇上一热,香甜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世界忽然静止,所有的尖叫、欢呼、烟花声音全消失,只有一个声音清晰地敲击耳膜:“裴断,新的一年,我会像你爱我那样爱你的。”

  关绪的侧脸被烟花照亮,黑亮的眼睛倒映着他的影子。

  呼气,吸气。

  在几声沉重而有力的心跳后,所有的声音刹那如潮涌至。

  他的鸟儿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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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开站了️但素……我才囤了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