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悬鸟>第26章 剖心

  晚上七点,云城私人医院被送进来一个颤栗不止、浑身是血的少年。

  他被安排进顶层的VIP病房,打了一针镇定,沉沉地睡着,或者说昏迷着。脖子上一道道细碎的划痕经过消毒用绷带缠住止血,但是手腕的伤比脖子上严重很多,差一点割断大动脉,缝了十一针。

  裴断拿湿巾细细地擦拭他脸上干涸的血液和眼泪,低头看着病床上安静闭着眼的关绪,与半小时前崩溃落泪的人判若两人。

  裴断控制不住地回想关绪那时的模样,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怀里,一眨便有眼泪簌簌飘落,左手腕无力的垂在空中,流下的血很快晕染一片地板,与那只在车祸中丧命的小猫神奇地重合在一起,简直让他心跳停止。

  保密性极强的病房内寂然无声,消毒水的气味萦绕鼻尖,微光在睡着的人脸上打下柔和的影子。

  裴断坐在床边凝视了很久,抬起他完好的右手,凑在唇边:“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脆弱?”

  走出病房,关绪妈妈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里面。她或许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吧,只是几年不回家,自己的儿子这么恨自己。

  裴断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因为他也对关绪一知半解,他不知道他的过往、他的阴影、甚至连他独自在家是什么样的都是现在才知道,说到底,两个人都没走进关绪的心里。

  两个人坐在医院长椅上,彼此沉默。

  关绪醒来后情绪很稳定,没有提在家的事情,只是摸到自己脖子和手腕上的绷带时顿了顿,便说自己饿了。

  他安静地吃饭,然后安静地睡着,直到在第二天他妈妈试图来见他时崩溃尖叫,他仿佛对他妈妈形成了应激反应,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会浑身颤抖。

  裴断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直到关绪重新恢复平静,小声说对不起。

  关绪不愿意见到妈妈,裴断不好把他带回家,就把他带到自己的另一栋别墅里,同时在手机上和妈妈说不要担心,有事情会和她联系,让她放心回公司工作。

  别墅远离城市,建在山脚湖泊旁,青绿色茂盛的草地,蔚蓝的平静湖面,灰调建筑地上三层地下三层,如果坐在二楼露台,微风一吹就能闻见青草湖泊的气味。

  地下建有家庭影院和各种娱乐设施,裴断陪关绪玩了一天,能感觉到关绪没有前几天那么麻木,至少会笑会跳,乍一看和平时的他没两样,只是不知道其中真心占了几成。

  晚上的时候关绪在酒窖里偷了瓶红酒,喊裴断一起坐在露台上看星星。可能因为远离城市灯光,在这里能隐隐约约看见星光,关绪躺在躺椅上集中注意力寻找北斗七星。

  裴断刚抿了一口酒,就听见旁边的人说:“有烟吗?”

  他放下酒杯,眼睛也不抬道:“你知道你现在要戒烟戒酒吧?”

  “我想抽嘛。”关绪拖长音,不熟练地撒娇。

  裴断像是对他这个请求早已有所预谋,从中间的桌子下面拿出烟盒和打火机扔到他身上。

  他知道烟和酒对关绪来说是调节心情的一个工具,虽然知道对他伤口的恢复不利,但偶尔的放纵也是必要的。

  咔哒一声,关绪点燃烟,两根细长的手指夹住女士烟,喉结轻轻滚动,过了几秒缓缓吐出烟雾。

  裴断朝他伸出手:“给我来一根。”

  关绪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也会抽?”

  “会,但是不喜欢。”裴断说。

  关绪没说什么,将手中的细烟递过去,裴断含住它印着一圈咬痕的地方,慢慢地吸一口,嘴里瞬间充斥苦涩辛辣的烟味。他含了一会,尽数吐出,把烟还给关绪。

  “喜欢吗?”关绪眉眼含笑地问。

  “不。”裴断道,“但是你喜欢。”

  关绪笑了笑:“说不上喜欢,就是离不开而已。”

  关绪连抽了几口,道:“最开始抽烟,是因为我在医院认识的一个病友姐姐,她有很深的烟瘾,每次和我说话的时候都一身烟味,我问她为什么喜欢这种呛人的东西,她说抽烟的时候心情会好一点。后来我实在难受,就试了一下,结果还真是。”

  “很多人厌恶抽烟的人,但是对有些人来说,烟是能让人感到快乐的东西。”关绪说,“那个姐姐有句话我记到现在,她说劳拉是她的女朋友,舍曲林是男朋友,烟是镇定剂,酒是止痛药,活着是枷锁,死亡是自由。”

  “她后来戒掉了烟,也获得了自由。”关绪很轻地笑了一下,“真好。”

  裴断沉默地听着,在别人的痛苦面前,语言是贫瘠的。

  关绪转头看他:“我那天割腕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你是说以后不会再伤害自己,还是不会让我看到?”

  关绪愣了一下,转过头去扯了下嘴角:“我没法保证啊。”

  裴断沉默良久:“可以和我说你的事情么。”

  “什么事情?”

  “所有事情。”

  关绪抽烟的手停顿了一下,转头用很深的眼神看他,似乎在考量自己能不能信任他。

  后来关绪想了想,自己就是从这个时候将自己的一切全盘托出的,医生曾劝导不能把自己所有的阴暗面给别人看,关系好时也许相安无事,但是也许有朝一日你的信任就会化作一把刀狠狠扎在你的动脉上。

  但可能是那时候裴断的语气太温柔了,让他无法想那么多。

  “咳,好吧,我想想该从什么说起……”关绪把腿立了起来,两手抱住双腿,是一个无意识的自我保护的姿态。

  “我爸妈是彼此的初恋,从高中开始谈恋爱,七年后结婚,生下了我。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们就很恩爱,我爸是好好先生,我妈脾气很暴躁,所以我妈每次发脾气的时候都是我爸去哄她,哪怕是我妈的问题,我出生后我爸开了个公司,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但是只要有空就会回来陪我妈,每次回来都会带一捧玫瑰花,只要我妈随口说一句要吃什么他都会跑几条街给她买,下雨天宁愿让我在水里走也要背着我妈。我小时候也很怕我妈,她总是管我很严,不让我吃零食,不让我和学习不好的小朋友玩,天天盯着我学习、做作业,所以那个时候我更喜欢爸爸,因为他每次都会在我妈骂完我以后带我玩,给我买糖,他也从来不管我学习,是唯一一个叫我宝贝的人。”

  关绪表情和语气都非常平静:“直到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发现他出轨了。出轨对象是他的秘书,那个女人牵着一个比我小几个月的孩子跑到我家门口,让我妈把老公让给她,后来我妈就离婚了,我和房子判给我妈,我爸和那个女人结婚了。”

  “我妈当了十多年家庭主妇,早已脱离社会,所以一开始她找工作很困难,没有多余的时间照顾我,就把我送到外婆家。我外婆很讨厌我,他觉得我是我爸的余孽,迟早会变成我爸那样的人,所以……对我不太上心,天天打麻将,把我妈给我的生活费全输出去,那几年我过的像个留守儿童。”说到这,他自嘲笑了一下。

  “在外婆家待了两年,她打麻将猝死,我又被送到小姨家寄宿,待了一年,他们家庭破碎,我最后还是回到自己家。我妈对我的成绩很看重,加上工作压力大,经常打骂我,但我知道,她只是想让我成器。”

  “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天生敏感吧,从初一开始经常会有自杀的念头,也经常自残,一年后我割腕自杀未遂进了医院,被诊断出抑郁症和焦虑症,我妈没当一回事,就让我别乱想,好好学习,我也听她话好好学习,但是后来病症越来越严重,我对学校产生很强的抗拒心理,每次上学我都特别想死,甚至考试的时候经常集中不了注意力、呼吸不上来。后来我妈被公司派到外地工作,于是我背着她去看心理医生,配了点药,状态比前几年好多了,虽然因为副作用身体上受了点苦,但是心里没以前那么难受了。”

  关绪不敢转头看裴断的表情,但是从余光里能看见他和自己一样只是望着远方的城市灯火,他没有发表任何言论的态度稍微给他一点点安全感,他犹豫了一会继续说:

  “其实当时和抑郁症一起查出来的还有一个,我的记忆有一部分是空白的,并且我会对……性行为非常非常、非常抗拒,一提到那几个字我就会……生理性反胃……”说到这,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两手紧紧攥着袖口,用力到骨节发白。

  裴断皱了皱眉:“不想说就别说了。”

  关绪摇摇头,深吸了几口气,继续道:

  “后来我通过自己调查发现,原来是因为我爸每次带我出去玩,其实都是去找小三偷情,持续了很多年,并且都会让我旁观……但是这些事我完全不记得了,回想起来我甚至不知道他曾经带我出去玩,医生说这叫解离性失忆,遭受心理创伤后出于自我防卫机制,我会将那段记忆忘得一干二净。虽然忘了,但是创伤无法消除。”

  说完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晃着酒杯发呆,过了好一会他忽然又笑起来:“其实长大以后想想,这些也不算什么,不过是中国无数不幸福的家庭中的一个缩影罢了,我的父亲是一个脱离不了低级欲望的无用男人,母亲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我对我爸早就没感情了,在我的潜意识里只有妈妈是我的家人,但是她对我的伤害让我无法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爱又爱得不纯粹,恨又恨的不彻底,夹在中间变成内耗失控的精神病。”

  话音一落,露台便蓦地安静下来,关绪仰着头一口闷完红酒,听见旁边的人说“别这样说”,话语间竟然有些颤抖。

  关绪愣了一下,转头看见裴断一只手捂着脸,指尖有非常细微的颤抖:“……裴断?”

  裴断放下手,抬眼时眼睛竟然有些红,关绪忙放下酒杯走到他面前,两手捧起他的脸,好笑道:“不是,我说我的事,你哭什么啊?”

  裴断敛下目光,一言不发地摁着他后腰将脸埋在他肚子上,关绪向前半步,重心不稳,一条腿跪在他旁边。

  关绪没有安慰过人,尤其是裴断,以往他是被哄的那个人,裴断这人似乎从来没有愤怒、难过、着急之类的情绪,永远都游刃有余,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关绪不甚熟练地拍拍他的肩:“嗯……你也别太难过了……”

  呸,裴断难过什么啊,按理来说难过的不应该是他吗??

  裴断从他的怀里退出来,关绪低头仔细的看了看,他虽然眼尾有些红,但似乎并没有眼泪的痕迹。下一秒,关绪被裴断两手一搂,两腿分开跨坐在他身上。

  “不要这么平静地说这些事,我很难受。”裴断将脸深深埋进关绪的颈侧,鼻尖充斥关绪的气味,手也紧紧地箍住他纤细的腰。

  关绪好笑道:“因为我确实已经放下了啊。”

  “不,你没放下,你如果真的放下,不会这么没有安全感。”

  不安全感,关绪的脆弱源于他整个人都是被不安全感包围的,父亲的背叛让他失去对爱情的信任,多年寄宿生活使他常如履薄冰,母亲的打压教育让他小心翼翼,不幸的童年一点一点将他变成这样一个敏感又自厌的人。

  裴断微微偏头,小心翼翼将唇擦过他的侧颈,假装那是一个吻:“我永远爱你。”

  关绪愣了一下,垂下眼睛淡淡地笑了。

  他的父亲对母亲也说过永远,出轨暴露时还跪在她脚边哭着挽回说爱她,但也不妨碍他爱上别的女人。

  永远有多远?

  从承诺到反悔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