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悬鸟>第25章 泥淖

  关绪开始回忆他人生的转折点在哪里。他对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并不清晰,零零碎碎、稀巴烂,吃药让他的记忆时好时坏,所以他能记起来的,似乎都是些很好的的事情。

  一开始他给裴断的定义是——不能接近的人,他给人的印象太过完美了,温和谦逊、沉稳可靠,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裴断是金字塔尖尖,而他是被压在金字塔下面的奴隶,竭尽一生也窥不到上面的世界。

  可是,最开始好像是裴断先伸出的手,他给他找回手链,带醉酒的他回家,送小猫去医院。

  关绪想,少爷厌倦了周围都是一片光明坦途,想看看人能活得多不堪。

  嗯,是这样的,那就给他看呗,反正他这一生注定如蝇虫一般短暂,给人看去,留下个好笑又可怜的印象也不错。

  “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他在他面前发病、割腕、抽烟、喝酒,看透了他腐烂的一面,为什么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

  不理解,大概是吃饱了撑的,有钱人的世界大概很无聊吧。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样也不错的”的念头,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会在他两手拿串时帮他拿奶茶,适宜地凑上来给他解渴;记得他对健身的奶奶们笑着说他们的小关在学校可认真学习了;记得他跟着一起喂猫的样子,一起散步的样子。

  抬眼望过去时裴断总是在笑着,眼睛里面是他在笑的影子。

  他总是控制不住发脾气,手机被自己摔坏了他就一再往地上砸。

  这个时候裴断永远是冷静旁观的,从不阻拦,直到他把一切东西摧毁完,红着眼眶看向他时他才会有点表情:“解气了吗。”

  关绪沉着脸:“没有。”

  “那来打我。”裴断伸出宽大修长的手,掌心朝上,“我给你发泄。”

  关绪愣了一下,扭过头去:“不要。”

  “确定不要?”

  “不要。”

  “好,那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关绪愣了很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开始热泪盈眶:“我就是觉得很烦,它摔坏了我就要修,可是我修了就不是原来那个了。”

  裴断的声音依旧很冷静:“为什么一定要原来那个?”

  “因为……”关绪噎了一下,“因为我想要原来那个。”

  裴断忽然笑了一下:“说明原来那个也没什么好的,是么?那不如换一个怎么样,换一个更新、更好的,让它变成你‘原来’那个。”

  “要好多钱。”

  “新的不去旧的不来,旧的没了,预示你将会得到一个更好的,这不是更好吗?”

  关绪陷在他的逻辑里,下意识点了点头,半晌,红着脸说了一声对不起。

  只见裴断笑意更深了,摸摸他的头说:“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后来关绪问他为什么自己脾气这么差,他却还要和他做朋友?

  裴断说每次他发完脾气,然后红着眼眶和他道歉的样子特别可爱。

  可恶,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被说可爱??

  后来,他乱发脾气的次数似乎变少了。

  他是很害怕人多的地方的,人一多他就会喘不过来气,因此他从来没做过地铁,但是裴断在身边握住他手的话,他就会没这么害怕。

  他也怕人大声说话,他会心慌,但是裴断对他从来轻声细语,声音低沉又性感,给人很温柔的感觉,很适合讲睡前故事。

  同学炫耀自己有只听得懂口令的猫,说坐它就坐,伸手它就放下巴,又乖又漂亮又聪明。

  裴断说:“我也有。”

  他笑着对关绪说:“坐。”

  关绪扑通一声坐在他脚边。

  “左手。”“右手。”

  关绪听话伸手。

  “下巴。”

  关绪把脸放在他掌心,学小狗汪汪叫了两声,意识到不对,又掐着嗓子喵喵叫。

  裴断笑着挠挠他下巴:“乖小猫。”

  同学也乐了,说你这是猫狗双全啊,叫什么名字啊,不会叫关关吧。

  裴断说:“叫乖乖。”

  从此他成为裴断的小猫,裴断的乖乖。

  他变得活泼,笑常挂脸上,开始会耍赖会装傻,好像和这个年纪所有被爱着的正常小孩一样。

  但是关绪也不会告诉裴断,他白天睡觉的原因是晚上睡不着,吃了药也睡不着,一整夜都睡不着;不吃饭是因为他时常厌食,药物让他反胃恶心,有时又暴食,疯狂填补那些垃圾食品。

  他不用知道这些,他只要看到自己光鲜亮丽的一面就好。

  关绪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他熟悉的人和陌生的声音:“我今天六点到家。”

  他无法控制地开始心慌手抖,很快被裴断发现,皱着眉问怎么了。

  他不知道怎么说,总不能说,他害怕自己亲妈吧。

  裴断带着他逃课回家,他一进门便将烟灰缸和冰箱的酒扔进垃圾桶,从抽屉里拿出他和妈妈的合照摆在显眼的位置,然后打开角落里的抽屉,各自各样的药涌出来,覆盖住脚背,他顾不上这些,慌忙一次性全扔进自己房间。

  下一秒,有人开门进来。

  关绪深吸一口气,将颤抖的手藏在身后,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妈妈。”

  妈妈愣了一下:“你已经放学了?你旁边这个是?”

  “阿姨好,我是关绪的同学,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今天回来,叨扰您了。”裴断扯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偷偷扶上关绪紧攥的手指,一点一点打开,然后安抚。

  妈妈笑了一下:“哦,没事,正好今天菜买的多。关绪,今天妈妈做饭给你吃。”

  关绪点点头:“好。”

  妈妈去厨房做饭,关绪和裴断躲到房间里,没有开灯也没有拉窗帘,室内一片昏暗,他本该是害怕的,但没有其他任何地方更使他安心了。

  关绪死死抱住裴断的脖子,汲取他此刻稀薄的安全感。裴断便顺从地任他抱着,用手抚摸他颤栗的背:“深呼吸。”

  关绪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裴断拍拍他,“别哭了,眼睛哭肿了你妈妈会发现的。”

  裴断轻轻地左右摇摆,像哄小孩一样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但是这奇异的让他很快平静下来。

  “不管怎么样,我会陪着你的,不要怕。”

  关绪点点头。

  妈妈做好饭,让他们洗手吃饭。坐在餐桌上,妈妈和裴断说着话,关绪握着筷子,听见妈妈的声音又开始发抖,他只好把双手都藏在桌下。

  妈妈发现了,斥他:“干什么不吃饭?”

  关绪对她笑了笑:“我在学校吃过了。”

  “你吃过了?那你不会说一声啊!我做这么一大桌子菜都浪费了!”

  “对不起。”

  “哼,对不起对不起,只知道说对不起,你确实对不起我。”妈妈冷着脸,“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考个好大学,结果你呢,这次成绩是不是掉到年纪三百多名了?妈妈在外工作所以一直没有时间管你,你不要就此懈怠……”她喋喋不休地劝道。

  关绪安静地听她念完才开口道:“因为我生病了,没法集中注意力……”

  “什么病?”

  关绪咬了咬下唇:“抑郁症。”

  “哼,这也算病?你就是不想读书了找借口搪塞我的!小小年纪抑什么郁,你现在的日子比我当年好一万倍,还不知足!就是你成天不务正业就知道胡思乱想,你要是把精力放学习上,怎么可能得抑郁?”她的声音尖锐,像把锥子一字一句地戳进他的耳朵。

  “阿姨。”裴断开口道,“抑郁症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它和身体上的病症是平等地位,请别这么说他。”

  可能是顾及外人,妈妈并没有继续骂下去,嘀咕了句:“我才要抑郁了呢,摊上这么个不上进的儿子。”接着她像是给关绪下台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好了,饭桌上不聊这个,吃过了也再吃点吧,妈妈好不容易回来给你……”

  “啪!”在她的手碰上肩膀的那一刻,关绪像是见到洪水猛兽一般猛的拍掉那只手。

  三个人都没说话,关绪脸色煞白呼吸沉重,妈妈一脸怔愣,唯有裴断脸色一变,捉过他的一只手:“你的手怎么了?”

  关绪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尖鲜红一片,五根手指指腹都有一道横向的小破口,汩汩往外渗血,两只手都是。

  啊,他应激反应了,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无意识地用手指剐蹭椅子底部的毛刺,满手是血都没感觉。

  关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妈妈却暴怒站起,率先给了他一巴掌,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又来这招是不是?就喜欢拿苦肉计威胁妈妈,你是一点说不得了?啊?”

  裴断忙把人护到怀里,对妈妈道:“阿姨,您别刺激他了。”

  关绪呜咽着用鲜血淋淋的手捂住耳朵,在他怀里浑身颤抖,闭着眼睛小声说:“我要走。”

  裴断低下头对他说了句好,搂着他起身:“他状态不太好,我先带他走。”

  “等等!你凭什么带我儿子走啊?他现在就是在演戏!”妈妈追上来,要抢关绪,“不许走!”

  裴断不由得冷下脸:“您再纠缠下去对你们都没好处。”

  妈妈愣了一下:“什么意思啊?那你们就这么走了?”

  裴断正要回答,关绪忽然挣开了他的怀抱,就见妈妈脸色一变,往后退了两步。

  关绪手里反握着一把水果刀,死死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那你要我怎样?”

  他很早就在袖子里藏了刀。意识到这一点的裴断想要上前夺刀,关绪却敏感地向后退,手中的刀更深地压进皮肤。

  裴断脸色微变,尽量沉下声说:“乖乖,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不冷静的是她。”关绪语气很平静,但是躯体化让他四肢颤抖,胸口急速起伏,冷汗几乎浸湿衣服。

  “关绪,你冷静一点,有话好说!”妈妈手足无措,肉眼可见的慌张。

  “我说了,你听了吗?”两行眼泪落下,关绪的声音竭尽所能也无法做到平稳,“也许尸体的话更好听吧。”

  “不不不,宝宝别这样!是妈妈错了!”妈妈开始崩溃大哭。

  关绪向后退,一直到后背靠上墙壁,才感觉到些许的安全感,不至于一脚踏空。

  “骗子,你觉得你没错!你从来都不觉得自己错了,你觉得养育我的每一步都无比正确,是我有病。对啊我是有病,天天吃药都还想着自杀的疯子,你不知道吧?”关绪笑起来,“你当然不知道,我十三岁第一次割腕自杀的时候你说我跟风学人家非主流,然后拒绝了医院的检查建议,你是不是觉得是我在演戏?”

  “我也觉得我在演戏,为什么我开心的时候这么开心,难过的时候这么想死?”关绪抖着手擦眼泪,反而蹭的脸色都是血,语无伦次,“你知道我每天要吞十多种药防止我失眠、抑郁、焦虑吗?你知道吃完这些药我天天呕吐,吃不下饭吗?你知道我已经四年没有一天睡过好觉,要么不停地做噩梦,要么根本睡不着吗?你知道我常年头晕、乏力、心悸、四肢震颤,见到人就害怕,严重的时候根本出不了门吗?你不知道,因为你不在乎,你觉得你的一切都是对的!”

  “你让我这么难过,我却不能恨你……”

  关绪的刀一直在颤抖,锋利的刀刃在脆弱的脖颈留下一道道的伤,鲜血丝丝冒出来,流进领口,不一会将白色的校服染成红色。

  他觉得自己心口被剖出一个大洞,肩背没有一处不疼的,心跳快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躯体,让他跟不上呼吸。

  眼前出现黑白雪花,他渐渐看不清眼前两个人的脸,只觉得一个在掩面哭泣,一个静静伫立。

  一切都变得好陌生,他甚至不知道身处何处,头顶的环形顶灯从五个变成一个,又像水母飘散开来。

  他需要……需要什么东西,鲜血,或是疼痛,什么都好,让他离开这里。

  下一秒,他听见一声惊恐的尖叫,他瞪大双眼,在失去意识之前似乎看见一个急冲而来的身影,牢牢将他接入怀中。

  真好,世界暂时安静了。对不起,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