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匣子一打开, 张氏的表情便再也维持不住,惊讶地张大嘴,道:“这是……”这匣子里也是首饰, 却并非一套, 而是满满一匣子。

  张氏并非没见过好物的人, 一眼就瞧出这些东西比自己拿出来的好上不少。顿时又惊又窘,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些是……”

  阮如苏看了旁边的黄药师一眼, 笑容愈深,却并没有说什么。可是张氏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匣子东西,都是这个神秘的黄公子送的。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张氏惊疑不定, 满腹心事的走了。院中也安静下来, 只剩阮如苏瞧着黄药师笑。

  如果你喜欢的女子用这样的眼神瞧你,就算性子傲然如黄药师,也会软和得像团棉花。他无奈地遮住阮如苏的眼,道:“以后, 莫要再这般看别人。”

  “看你也不行吗?”阮如苏笑着问他。

  黄药师叹道:“起码现在不行。”

  阮如苏很是识趣的没有问为何现在不行,若是问了, 只怕苦恼的反而是她。于是,她拉下黄药师的手, 好奇道:“我现在就想知道一件事。”

  不用问, 黄药师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坦诚道:“那两人确实是我杀的。”对于这府里的流言,黄药师这样耳力惊人的武学高手又怎会不知,只是他到底顾忌着阮如苏没有动手。

  黄药师这辈子几乎就没为谁忍过,能到昨夜才出手已经算是不容易了。为了不牵累阮如苏, 他特意每一下都打在那两人的伤口上,叫人看不出破绽来。

  这样温柔的心思,黄药师却并没有说出,他总是别扭地将自己古怪的脾气摆到阮如苏面前,也不知是希望被她厌恶,还是被她接受。

  无论男女,在感情里都很容易失去理智,你明明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心却偏偏执拗地一次次试探。

  阮如苏从头上拔了一根头发,轻轻绕在黄药师指尖,另一端则是绕在自己手上,柔声道:“现在我们俩个被绑在一起了,你休想吓唬我,将我一个人丢在冯府。”

  那根头发又细又软,黄药师只要轻轻一拉就能断掉,根本不可能绑住两人。可阮如苏心里清楚,她的发丝哪里是在绑人,明明绑的就是心……

  冯府宴客,往来都是姑苏城里有名有姓的大户,来往都是非富即贵。众人都隐约听说冯老太爷这次是为了将前来投奔的亲戚介绍给他们,心中有好奇也有不屑,可是面上却都极为体面。

  说来也巧,这来客中竟然还有阮如苏和黄药师的熟人,正是刘一舟和他的夫人。刘夫人是姑苏人,这次做完生意,便同丈夫一起回姑苏探亲,恰好赶上了冯府的宴席。

  入了冯府,女眷便往西边的海棠园去了,尤张氏和冯蘅招待,而男子也是往东边的苍松园去,尤冯谦的大儿子冯老爷和冯芜招待。

  这些夫人们个个都是人精,见着张氏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旁叫侧击起阮如苏的身份来历。只是这张氏虽然不喜欢阮如苏,却觉不肯让冯家失了身份,回答得滴水不漏,让许多想看好戏的人有些失望。

  而闺阁小姐们则单纯些,互相见面就是看看彼此的衣服首饰,长相谈吐。高兴了便同你玩笑两句,不高兴就坐在亭子边假装思索诗句,谁都不必理会。

  见到同冯蘅一起来的阮如苏时,不少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已经隐隐盘算起冯老太爷收留这个美貌的小娘子是不是存了什么打算。说不定是要将她嫁给哪位高官,用来换取利益……

  而这其中最惊讶的,就要数刘夫人了。她之前曾讽刺过阮如苏冒充姑苏大户的亲戚,没想到人家竟然真是冯家的亲戚。一时间,她难堪地低着头,不敢让阮如苏见到自己。

  可不多会儿,听到张氏介绍她是姓冯名如苏时,不由得愣住了。因为她明明记得,当初在船上时,那个叫洪七的称她为阮姑娘。

  这是因为冯阮两家的关系若是有心人要查,也是可以查到蛛丝马迹的,为了避免有心人惦记,所以冯老太爷一直对外称她为冯如苏。

  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冯家的宴席上遇见熟人,还是个知道阮如苏姓阮不姓冯的熟人。起初刘夫人也只是低着头,没敢开口,后来越想越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刘夫人皱着眉,沉浸在回忆中,连别人叫她都没听到。旁边的夫人忙轻轻拍了她的手一下,提醒她主人家正同她说话呢。刘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发现不仅张氏在看自己,连阮如苏都在看自己。

  “我就说这位夫人面善,原来真是刘夫人。”先开口的是阮如苏,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刘夫人会揭穿她姓氏的谎言一般,还主动说了两人的关系。

  她越这样,刘夫人的心就越忐忑,怀疑之前她在船上用的是化名。官家小姐同江湖人本就不该有什么交集,对方不愿说真名也情有可原。

  人就是这样,如果对方遮遮掩掩,他们就会产生一千种一万种猜想。若是对方坦坦荡荡,他们又可以为种种不合理找出合理的解释。

  刘夫人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笑盈盈回道:“是呀,没想到阮姑娘你竟然冯家人,早知道当日就同你一齐回姑苏了。”

  她的一声‘阮姑娘’,几乎要将张氏的魂都给叫出来了。张氏是知道阮如苏的真实身份的,也因为此深深担忧,害怕会牵连冯府,只是碍于冯老太爷的权威不敢反对。

  如今这个刘夫人一下子说出阮如苏的姓氏,她几乎就要瘫倒在地。好在冯蘅看出了母亲的不对,一把握住她的手,用眼神询问她是否不舒服。

  张氏强打起精神,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其实心中已经有些恨阮如苏了,若不是她,冯家又怎会如利剑高悬。

  作为当事人的阮如苏却平静极了,她甚至还好心情地品了口茶,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出门在外,我总不想叫人知道我的真名。若是当初知道刘夫人是家中贵客,我定不胡乱编个姓氏哄你了。”

  她谈吐得体,又长得极美丽,那些夫人们心中猜测她可能会更上一层楼,便对她很是客气。此时,一位不知是谁家的夫人顺着这话点头道:“是呀,这年头到底不比从前,乱得很,在外还是小心些好。”

  这话说得有些影射朝廷之意,一时间竟然没人敢接。倒是回过神的张氏转了话题,叫冯蘅带着阮如苏和那些年轻小姐们一起玩闹去,说是她们在这些夫人们聊天都不痛快。

  几个妇人也跟着打趣,说她们小孩子叽叽喳喳,吵闹得很,还是出去玩了清净。这些常年在家打理家中事物的夫人们最是懂得如何说话,不多时,园子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待宴会结束,刘夫人在马车里等到了已经有七八分醉意的刘一舟。她忙迎上去,道:“你猜我遇见了谁?”

  没想到刘一舟一见她,竟然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你猜我遇见了谁?”

  两夫妻同时一愣,迟疑片刻,又齐声问对方:“是阮姑娘?”“是那个黄药师?”

  刘一舟拉着夫人笑吟吟坐下,叹道:“我还以为黄兄是江湖人,没想到他竟然是冯老太爷的座上宾。我当初就觉得他文采斐然,气度不凡,为夫果然没看走眼。”

  从刘一舟的话里不难听出,他以为冯谦是因为惜才才请了黄药师。而刘夫人却清楚,只怕黄药师还是沾了阮如苏的光。

  于是,她轻轻叹口气道:“那你知道在冯家做客的那位堂小姐是谁吗?”

  但凡有点脑子的,看到刘夫人此时的神情,都能猜出一二。更何况刘一舟还是个聪明人,他晃了晃有些迷糊的脑袋,迟疑道:“难道是……阮姑娘?”

  见自家夫人点点头,刘一舟长叹一口气,也不知是惊讶阮如苏的身份,还是可怜自己被蒙在鼓里。

  见自家夫君也默认阮如苏当时是化名,刘夫人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冯家太奇怪了吗?我今天见冯夫人听我叫阮姑娘时,脸色都变了。你说这是为何?”

  “你呀,就是爱操心,无论如何,那也是冯家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要是精力旺盛,还不如多关心关心夫君我……”

  说着,刘一舟凑到她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四目相对,刘夫人就像被火烧到一样,忙红着脸别开头,哪还能记得冯家那点事。

  正是因为这样,冯家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可这些,冯家人都不知晓,张氏还在为今日宴会上的那句‘阮姑娘’而心颤。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同床的冯正却因为酒水喝了不少,睡得不知有多香。张氏瞪着自己的丈夫,气恼地拍了他两下,对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就更叫张氏生气了,直接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来寻冯老夫人时,老夫人瞧着她眼下的青黑,委婉地提醒她莫要和冯正胡闹过了,伤了身体。

  张氏又气又羞,一股脑将昨日宴会上的情景告诉了冯老夫人。老夫人昨日去得晚,还真不知道这事,突听还有这样的变故,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想了想,她打发张氏先回去,并告诫她不要轻举妄动又做错事,这才去书房寻冯谦。她和冯谦乃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这书房对于别人是禁地,对于她却不是。

  一推门,老夫人就见冯谦正拿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根本不知外界的担忧。她心中叹口气,却笑着走到他身边,笑道:“瞧你这样子,是又见着好书了?”

  冯谦放下书,笑着拉她坐在身旁,道:“我和那姓黄的小子讨论孔孟之道,发现他竟似瞧不起圣人之言。于是便气得和他吵了起来,没想到那家伙学识当真不错,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差点没将我气死。”

  老夫人瞧着他脸上的笑意,知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很欣赏那年轻人。不由得想到了年轻时的冯谦,似乎也是那般桀骜不驯,只是几十年的生活,终是将他们磨得没了棱角。

  可她不后悔,因为她早就不是只为自己而活。冯老夫人收起那些无用的感慨,轻轻叹道:“可你还是很欣赏他,是不是?”

  冯谦在老妻面前总保留了几分少年时的稚气,耍赖道:“谁说我欣赏他了!那个没大没小的家伙,我就是要挫挫他的锐气,让他知道年轻人不该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那如苏呢?你万一将那黄公子吓跑了,她可怎么办?”老夫人笑道。

  “什么怎么办,他走了最好,如苏那孩子这般出色,还怕寻不着乘龙快婿?”冯谦大笑,显然是吃准了黄药师舍不得阮如苏。

  冯老夫人脸上却不见欢喜之色,只模棱两可地道:“他二人如此无名无份的,也不是长久之事。”

  说到这里,冯谦也看出来了,自己的夫人定是有事想说,又不好开口。他望着她,有些失落地道:“你现在同我说话,也要这般兜圈子了吗?”

  老夫人一愣,有些恍惚地想,是呀,她也变了,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不喜欢的那种人。她拉起自家夫君的手,苦笑道:“是呀,我也老了,也开始怕这怕那了。”

  多年夫妻,冯谦哪里听不出她怕的是什么。他抽回自己的手,深深看着这个鬓边已染了了霜色的妇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你在担心如苏的身份,是吗?”

  “我知道,你一直因为没有出手帮助阮御史,心中愧疚,所以你待如苏那孩子比阿蘅还好。这些我都无所谓,我也希望这孩子在冯家好好生活能解了你的心结。”

  说着,她重新握住冯谦的手,怅然道:“若是冯家只有你我,就算被满门抄斩,我也是没有任何犹豫的。能和你一同赴死,来生说不定还能再遇。可是……我们的孩子,还有阿蘅和阿芜,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何要陪我们一起死!”

  孩子永远都是父母的软肋,哪怕是冯谦,也忍不住因为这话而佝偻了脊背。他沉默良久,只苦笑道:“他们最大的错,大概就是做了我冯谦的孩子吧……”

  也难怪阮正清临死前会交代黄药师将阮如苏送到冯家,他确实没看错人,冯谦真的将阮如苏看成亲生孙女一样维护。

  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你难道以为,我是要你将如苏送到官府手里吗?”冯谦一愣,自己妻子之前说了那么多,难道不是为了让他保住冯家出卖阮如苏吗?

  看到他脸上的惊愕,老夫人没好气地道:“我就是想让那位黄公子快些与如苏成亲,以后她也算是有了个依靠。”

  若是她一开始就说想让阮如苏同黄药师成亲,冯谦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他虽然欣赏黄药师的学识,却对他的身世有些疑问,定不会轻易松口让阮如苏嫁过去。

  可是现在,经过将阮如苏直接送去衙门保平安这个残酷的选择后,让她快些嫁出去反而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冯谦沉默了片刻,终于是点头同意了。只是,他要求这事要先问过阮如苏的意见才行。冯老夫人笑着点头同意了,心中却忍不住有些难过,没想到有一天,她也对他用上了那些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