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鸿在仙盟会期待的众目中缓慢地兜了一圈,在大家以为她要发出什么致命一击斩杀鬼王铸就佳名流放百世时,她却急转直下,又走回了宋潋滟的面前。

  傅清鸿自己也很懵,她好像心智迅速倒退了十几年,如同一个孩子一样笨拙幼稚的在宋潋滟面前原地转了几圈,口中喃喃:“门呢?门呢?”

  宋潋滟一直阴沉盯着傅清鸿的眼神忽然一阵波动,有些微妙起来。

  她刚才就觉得傅清鸿的状态不对劲,现在这么一看,根本就是被夺舍了一样,傅清鸿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垂髫小儿一样的举动。

  傅清鸿看上去更急切了,手都抖了起来,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嘴里一直念着:“门呢?祖贞说有门的!她骗了我吗?”

  她说着弯腰在地上找:“就在这附近的……哪呢?”

  找着找着,她被宋潋滟的手臂绊了一下,摔在了她身边,宋潋滟惊诧地发现,傅清鸿的发丝里竟然藏着许多的白发,平时被黑色的发丝压着,这一摔,发丝散开,竟然白了一片。

  宋潋滟想抬手触碰那些白发,奈何龙渊剑专门克制屋氏一脉,她被钉着锁骨,根本难以凑近。

  “师姐,你怎么了?”

  傅清鸿倒在地上,就跪在地上接着找,她急得要哭了:“我动作太慢了,时间要到了,我还没找到门……那就白伤了小病娇了……”

  宋潋滟愣愣地看着她找了一圈,终于手忙脚乱地在宋潋滟身下找到了被压着的符纹,立即惊喜不已:“就是!”

  她用力把宋潋滟从原位推开,自己屈腿跪坐在了符纹上,还特意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一声不吭,仿佛根本没看到宋潋滟一样神情平静地等待着。

  宋潋滟看得傻了眼,刚才从傅清鸿口中听到祖贞的名字后,就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滋生。

  她竭力问了一声:“祖贞和你说什么了?”

  傅清鸿安安静静地坐着,凝望着头顶的乌云,双眼没有一丝清亮的光,过了很久,直到宋潋滟的不安得到了验证,灵光阵下的那片阵纹逸散出一片金色光雾,开始从傅清鸿身上摄取灵气时,她才迟缓地回道:

  “祖贞和我说,祖家的孩子都是为了龙渊剑而生,每个人过了十四岁就要举行拔剑仪式,他们挑选龙渊剑的‘燃料’,祖贞是第一个,她死之后还会有很多……只有世上再也没有鬼王一脉,龙源才会封剑,永不受召。”

  这不是宋潋滟想听的,她现在最想知道这个阵是怎么回事!

  傅清鸿很快就说到了:“祖贞说,这样你就可以变成人了。”

  宋潋滟惊愕至极,她立即去尝试拔开龙渊剑,却觉得这柄薄刃的短剑有千斤重,根本不能撼动它分毫!

  宋潋滟更气更急了,喉咙里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

  傅清鸿只安安静静地跪在原位,脸上露出一切尽在所料的安心微笑:“易元阵很危险,到处都是生门,站在生门里会变成怪物,站在死门里又会死,但只要两个人站位一死一生,在同一时间死去,再次复活过来的那个人,就可以得到另一个人的命格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宋潋滟不需要知道易元阵是什么,只听说这个形容,就知道是个令人永不超生的禁术!她骤然疯了一般在原地挣扎起来,甚至不管不顾想破开锁骨,只要能将傅清鸿从原位扯开!离那道门远远的!

  可变故来的太快,宋潋滟刚挣扎着离地了两寸,就被一股灵流撞进了脑中。易元阵调取的大量回忆潮水般,一幕幕疯狂涌进了她神智中。同时她恐惧无比地发现自己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离开了身体,与傅清鸿联通在了一起。

  傅清鸿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放心,这些回忆最后会回到你的身上。”

  回到自己身上?

  什么叫回到自己身上?

  宋潋滟红着眼嘶喊:“我不要!”

  这些记忆都是傅清鸿的!都是她存在的证明!怎么能“回”到自己身上?!

  但回忆仍然一幕幕展开了。

  她看到傅清鸿从某一天睁开眼,耳边出现了冰冷古怪的声音,从那之后一直被它控制着言行举止,一直以性命威胁着她,让她离自己远远的,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的邪恶无可救药,她应该与自己为敌,一直都是这个诡异地存在在干扰师姐的选择!一直在控制着她,让她待自己忽冷忽热!

  可那些冷都是无奈的,热才是真心。

  她看到了梦府县师姐在街道上,一个人为了自己压阵而愧疚得哭泣嘶吼,看到了玉衡天藏书阁中,她攥着剑刃划破手掌划下了阵法与那句契约请求“愿受祭者爱我”,更得知了泥犁山中她将自己抛下的真正原因。

  原来那时候的师姐只是被控制了,她从来没有厌弃自己,甚至又一次献祭了三十年寿命,自己和茶川笑谈的那个人就是傅清鸿!

  她不是贪得无厌的小人,也不是穷凶极恶的恶徒,她只是爱自己。

  傅清鸿一直知道自己是鬼王遗脉,自己的那些表里不一话里有话的小心思她都清楚,可每一次她都让自己得逞了……

  傅清鸿竟然一直爱着自己。

  宋潋滟泪水夺眶而出,一瞬间仿佛置身于记忆中的肃室堂下,几位长老坐在堂前宣读门规,身后一鞭子一鞭子地抽下,傅清鸿的手指紧抓着地面,硌得青白颤抖。

  陈玉面露不忍,给傅清鸿搬出台阶来,问道:“你到底认不认错!”

  “何错之有。”

  “你到现在还想不通!”

  “想通了……我喜欢她,喜欢宋潋滟。”

  陈玉甩袖转身,眼不见为净,一位好说话的女长老叹口气,沉声道:“还是劝宋潋滟往生去吧,两个女子,何苦为了点痴念难为自己,悖逆轮回大道?”

  傅清鸿因为背后的伤暗暗吸了口凉气,仍装作无事般,平静道:“她想轮回自然去了,我不劝。”

  她又极小声地自己嘟囔了一句:“劝了肯定要和我闹脾气。”

  “你作为玉衡天大师姐,留着一只尸鬼跟在身边,成何体统?你怎么能保证她不会走上歪路?自古以来,不肯入轮回的亡魂执念都很深,执念一深,大错刹那生九百。这个到理你不懂吗,清鸿啊,要明辨是非。”

  “她不会铸成大错,她只是一只小鬼……很小的鬼。”

  “罢了,讲不通,继续罚吧。”

  那些失望的表情。狠厉的鞭子撕开皮肉的声音,一条条严肃不容人情的门规,如同一场凌迟,将傅清鸿一直以来身为大师姐、傅仙子的佳名优迹全部细细打破,成了一个为鬼叫养大的师尊、教导的长老们失望的逆徒。

  一个自欺欺人,眼睁睁把鬼王遗脉看作小鬼的,愚蠢的,无可救药的逆徒。

  而看到这段回忆的宋潋滟回过神,看了看地面上的陈玉与几位长老,和成为鬼王满手鲜血的自己,这些血,没有一滴不是傅清鸿的。

  而她在傅清鸿眼前差点消失了两次,两次无一不是傅清鸿朝自己献祭了寿命。

  宋潋滟感觉自己真要疯了。

  易元阵的记忆交互中,傅清鸿看到宋潋滟的记忆中,总是自己的身影,有时是紧紧盯着,有时是偷偷跟随,甚至是余光里的瞥过。

  但她忽然在宋潋滟上一世的记忆中看到了无比熟悉的一幕,红萼的幻境中曾看到——傅清鸿将花景明从乱石中扒出后,带着他踉跄地离开了奉元镇,对身后宋潋滟的挽留置若罔闻。

  她当初在幻境中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就说这一定是自己的灵魂,那种麻木痛苦的眼神不会出现在原著傅清鸿身上……可怎么可能呢?难道宋潋滟的上一世也是自己?自己已经被系统重启过一次了吗?

  应该是任务失败了,花景明被失手杀死,自己也死于宋潋滟之手……然后是宋潋滟将自己封禁在泥犁山中百年,直到所有认识自己的人都离世转生后,宋潋滟四处寻找自己的灵魂,甚至不惜为此闯上了天界。

  慢慢的,回忆里余光中的自己越来越少,光明正大的凑近越来越多。

  这一世,她依旧被自己抛弃在了泥犁山的雪中,任存风是如何偷袭胁迫她打开了封印,那诡异的眼珠如何跳进了她的眼眶令她继承了修为……修天玑塔那日,凉粉铺子里她听着别人的谈论,心中如何苦涩无奈,傅清鸿全部知道了。

  包括那日她掳走花景明,他那一脸的痛苦血迹,竟然都是因为他想动用偏门的邪术将寿命跟给自己,却被及时出现的宋潋滟打断了。

  她甚至看到了宋潋滟上一世,她拿着一套心中烂熟的阵法来到藏冰室,想以讨教的由头与傅清鸿多说两句话,刚凑近就听到傅清鸿在嘀咕着:“宋潋滟那个小病娇最近找我找得也太勤了,搞得我每天心态蹦极……唉,怎么不去找花景明那个二货呢……”

  看到这里,傅清鸿破涕而笑,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原来一直都是自己啊。

  最后骂一句,垃圾系统,毁我高冷人设。

  傅清鸿心痛得几乎是万箭穿心。

  易元之后,这世上不能同时存在两个命格与记忆全然一样的人。

  傅清鸿找了很久的门,就是死门。

  *

  傅清鸿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易元阵开始抽取她的灵魂了。

  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灵魂,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从未有人真正见过的、知晓的,她自己真实的灵魂。

  她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与孤寂,那是一种再也不会醒来的宁静,这份恐惧令她拼尽全力,用颤抖的手抓住了宋潋滟的手,两只纤细白皙的女子柔荑,沾染着污血紧紧相连。

  傅清鸿这才不那么害怕了,她对宋潋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几乎虔诚地道:“我把我的灵魂给你。不要再误会我了。”

  “上一世不配剑,只是为了凑近看你一眼。这一世是想把你拉回这人间。”

  宋潋滟绝望的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了,与之前几次诡术的愈合不同,而是新生一般的恢复如初,甚至逐渐……逐渐暖和了起来,她感受到了自己的体温和呼吸,温热的眼泪从一双完好的明亮水眸中流出来。

  她竟然真的要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宋潋滟却仍拔不出龙渊剑,只能将伤口挣扎得血肉模糊,尽力回握傅清鸿的手,哭着喊道:“师姐,我不是个坏人,也真的不想做鬼王,从来都是……”

  “我知道,我知道。”

  傅清鸿想轻轻拍两下她的手,以作安慰,但只是染血的指尖微微颤了颤而已,她自己甚至没有察觉,眼里的光早已经溃散了,嘴角却翘着。

  “我一直在接受系统的安排,一直告诉自己,等任务结束了,我就自由了,但我一直煎熬着,直到你出现。”

  “你是所有系统安排下的意外,你是自由的,我总忍不住在没人看到的角落里视线跟随你移动。现在我知道了,你是拥有自我意识不受控制的病娇反派,也是在那年桥洞底下、奉元镇中拽着我裙角的小姑娘、小师妹,你是我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已经无法感知自己的身体了,甚至话没说完,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回忆送给宋潋滟之后,都破碎成了碎片,一块块消失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应了那句:魂飞魄散。

  她甚至听不到宋潋滟的哭声了,天空远处传来了无尽的呼啸。

  最后一片记忆中,她回到了奉元镇第一天晚上玉衡天小队杀出重围那个凌晨,迎着第一缕晨晖,寂静了三年的系统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警报。

  竟好像在她脑海中响了:

  【叮!黑化值破零飙升,黑化值上升至百分之三十!】

  然后,太阳就升起来了。

  **

  怨雨消退后,一直在空中笼罩着二人的金光猛然大涨,炫目无比。

  魂魄散尽后,傅清鸿那点模糊的意识也所剩无几了,人一个后仰,便从法阵中摔了下去。

  宋潋滟哭得太狠,没来得及对傅清鸿说一句“对不起”或是“我爱你”,甚至是没有等到这句话说完,什么都没来得及等到,就第二次眼睁睁看着傅清鸿的魂灵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了。

  她拼命爬起来去拽她的尸体,却因为龙渊剑钉着锁骨而无法动弹,只能发出一声凄厉得不成人声的哀嚎,回荡在终年阴雪的泥犁山中,徘徊不散。

  地面上的仙盟会众人刚刚看懂易元阵的作用,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又被这一声哀嚎镇住了,也有些心悸,没人反应过来要去接住傅清鸿。

  傅清鸿众目睽睽之下嘭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当即脑骨崩裂,浑身鲜血,队伍中有女修被吓得尖叫。

  昔日佳名远播不食人间烟火的傅仙子被鬼迷心窍死得这般惨烈,令人唏嘘。

  有人侧过头去,不看她的尸体,便当作是最后的尊重。

  也有人与她生前有交集的,此刻立即冲了上前。

  包括朴煋,他离得最近,甚至比孟平他们都先到了傅清鸿身边。

  他看傅清鸿似乎还没有彻底死去,嘴唇尚在翕动,震惊敬佩之余,连忙低头去听。

  他还以为是什么遗言,却发现不是,只是一句胡话,当花景明祖极孟平等等玉衡天弟子一窝蜂红着眼涌上来追问时,他十分不明所以地道:

  “她说什么……‘太阳,升起来了’。”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真奇怪。”

  “大师姐才不奇怪!”

  但其他弟子却不附和了,因为大师姐还是有些奇怪的,她总是独自来去,什么事情都能提前知道,对什么都没兴趣,还总说些稀奇古怪的词,可她对他们很好,所以他们只是哭。

  但这些围在她尸体身边哭的人们,都不知道,大师姐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她只是活得很累。

  傅清鸿在漫长的剧情轨迹中煎熬着,期盼着,慢慢变成了顶着一张生无可恋脸的古怪大师姐。

  直到宋潋滟回到这个世界,来与自己重逢的那天,她终于看到了一个和她一样清醒自由的灵魂,她才觉得书中墨写的太阳有了炙热的温度,总算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