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仙子阵前舍命换生,致使屋氏王脉突然断绝,仙盟会昂扬的斗志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等来酣畅淋漓的决斗,曾经眼中钉肉中刺的敌人倒成了一位活生生柔弱弱的俏女子了。

  简直没有比这更扫兴的事情了,仙盟会一时也说不出个对策。

  杀了宋潋滟吧,除鬼道只除鬼不杀人,这是明面的规矩,她已经是个活人了,而且还是陈玉掌门的爱徒傅清鸿以命换名换来的,说杀就杀了,死人面子不给,陈玉的面子也能不给吗?总不好咄咄逼人。

  可不杀,一个弱女子要怎么处理?再回到玉衡天修道?陈玉哪忍得下这份害死自己爱徒的恨意,连带着其他门派也不想收留。

  况且她半个时辰前还是鬼族王脉,整个修仙界的头号大敌。

  众人看着哭得恨不得断了气的宋潋滟,心里都暗暗希望她真能就这么断气了才好。

  可天不随人愿,宋潋滟就算成了活人,也仍有一两个得力爪牙。

  仙盟会众人正矗立在雪中思考如何发落宋潋滟时,忽然刮起漫天的狂风,三股阴雾将她裹挟而去,不过片刻就没了影踪。

  仙盟会派人去追,也没尽心尽力,心里巴不得宋潋滟离正道远点,反正傅清鸿一死,一个活着的普通女子宋潋滟,又能在鬼族掀起什么风浪?抓回去也是头疼。

  陈玉更头疼,还得罪陈玉。

  自此就再也没有最后一任鬼王的消息了,更没人在意她去了哪。

  战后仙盟会对于泥犁山的管控封锁仍毫不懈怠,以防鬼族再从什么犄角旮旯里冒出一位新鬼王,投入了大量人力财力巩固修缮镇鬼十二塔,这次是真材实料,各处阵理严密,绝无半点纰漏。

  陈玉与几位大派宗主商议过后,还颁布了一条新令,要求各地除鬼道修士自战后开始彻夜巡查,轮流交替,绝不放过任何一只游鬼。碰到就立即超渡,助其转生,如果不愿意转生,再加劝解,否则立即祓除。

  新令一出,各地积极响应了一阵子,果然在很长一段时间,百姓都不再见一只游鬼了。

  然这等多事之秋,还是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还是没能离开泥犁山这个诅咒之地:

  鬼王宋潋滟受降那日,被三股妖风卷走后,仙盟会为了以防她还有同伙暗中蛰伏,一鼓作气搜山了整整六天,终于在坠神峰下的断崖中找到了隐藏的鬼王殿。

  千百修士惊喜不已,提着灵气,举着火把,一大队人源源不断探入了鬼王殿,准备要将这伫立千万年的王殿瞧个仔仔细细,征服、乃至踏碎这为除鬼道蒙阴的古咒。

  当众人在殿中搜寻探查时,有人在角落中听到了闷闷的撞响。

  修士们立即提剑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涌去,眼前的一幕令所有人都震惊了。

  在鬼王殿黑暗中的墙壁上,有十几只骨灵携着鬼火手脚并用如同蜘蛛般爬上了墙壁,将一只正在鼓动的棺材齐齐摁了下去,那棺材便继续成了一个死物。

  但这颤抖的绿色鬼火中,仙盟会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面极高极宽的墙壁上,究竟是一副什么景象。

  他们以为骨柱和骨座,头顶流淌的无间水已经足够新奇了,没想到这面墙壁才更令人惊叹。

  这里叠满了一面墙壁的棺材。

  众人的视线随着游曳的鬼火骨灵在面前的墙壁上四处搜罗,一口口棺材列在这里,必定是堆积了几千年之久,可棺面崭新无比,甚至能看清烫金的文字。

  是这一具具棺材内长眠的主人名字。

  有修士一个个读着,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古殿中,声音如同无间水在众人头顶盘桓不去:

  屋长生。

  屋青青。

  屋镇北。

  屋兰祜。

  屋络奈。

  众人悚然一惊:这里竟然是所有屋氏一脉的悬棺坟冢!

  这么大的一面墙壁,如此密麻的悬棺,无声诉说着屋氏一族的兴旺与绵长,这是一支只能在死后集合的家族,这是纠缠不休的诅咒之地。

  那位念着名字的修士不再念诵,一时竟然语无伦次了。

  也就是这时,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面壮观的悬棺冢带来的震惊唏嘘之际,鬼王殿毫无预兆地坍塌了。

  也许是屋氏一脉终于断绝,也许是所有屋氏王脉对众人来到冢前的冲撞的惩罚,总是毫无预兆,塌得片瓦不剩,所有还在殿中的修士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全部没能幸免。

  还没等进入断崖底下的宗主长老们见此,正打算派人下去救援,却不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似的,坠神峰也紧随其后地倒塌了。

  救援的修士们也被活埋,留下不到半数的修士们呆哑地站在寒风朔雪中,耳边恶鬼的哀嚎仿佛又滋生了出来。

  屋氏一脉断绝了,泥犁山的诅咒却从没停下,也许传闻是真的,初代鬼王与泥犁山山灵勾结,魂灵共生,鬼王灭了,泥犁山还会再孕育新的鬼王……

  这个念头齐齐浮现在崖上幸存的修士脑中,所有人面面相觑,一脸讳莫如深。

  如此出了泥犁山留下封山结界后,除鬼道提前了五年一次招纳新弟子的试炼。

  一是折损了太多修士,各大门派都急于吸纳新人充实门内,二是以防再有鬼界反扑的风波出现。但这都是长远打算,近几百年内,都不会再有任何鬼王哪怕一只厉鬼作祟了。

  于是除鬼道门派的声望迅速恢复如初,甚至因为新令深受百姓爱戴,以前总想着投入除魔道划入祖家的少年少女们,又转了心意,涌至了除鬼道上拜师学艺。

  四个月后,严冬已过,正是春寒料峭。

  两百多名普通人家的少男少女们都拥挤在星罗宗的收徒试炼场上,此时天色昏暗,夜幕更替,星子闪现,这些少年人们一个个手中拿着试炼官下发的占星盘纷纷开始仰头望天。

  这是星罗宗筛选弟子入门的第一关:夜观星宿。

  云之是名十四岁的商贾独女,拒绝了试炼官递来的占星盘,掏出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金镶玉占星盘,闪瞎了周遭一众少年的眼。

  有个少年艳羡不已,眼睛几乎要黏在那占星盘上了,口中啧啧道:“没想到这次试炼竟然人才辈出啊,不得了不得了,你就算什么都看不出来,也肯定能入门了。”

  云之有些不满他的话,挑眉道:“怎么会看不出来?夜观星宿我可是提前学习过的!”

  “啊?”少年惊讶极了,几乎不敢置信地将云之打量了一遍:“你是特意来拜师星罗宗的?也是……这占星盘就能看出十成十的诚意了,可你怎么现在才来试炼?难道是一直在学观星吗?”

  云之微微红了脸,点头道:“之前我都是在学除魔本事,舞刀弄剑惯了,观星着实不好学。”

  “哦。”少年感慨道:“原来还真有人真心来拜入星罗宗啊,你不知道吧,今晚上来的这些人,最初都不是想进星罗宗的,实在是别的门派入门试炼都太难过了,才不得不转投了这里,像你这种一门心思进星罗宗学习星宿灵法的,早就在二月份的试炼中都入门了,而且那时候还不怎么难,现在越来越难喽。”

  云之初来乍到,又是第一次试炼就投了此处,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颇为感兴趣地问:“既然越来越难,怎么不去找入门试炼简单的门派求师呢?”

  “这就是最简单的啦!”少年一脸不忿,开始往外倒苦水:“你知道其他门派都是什么试炼吗?一个比一个离谱,千山宫是潭水捞针,天池阁考飞叶刀,万里殿最离谱啦,折纸成灵,没几年功夫可不行,最后入门的没几个。”

  “那玉衡天呢?我听说玉衡天在泥犁山一战占了大功,现今很受百姓美誉呢。”

  少年又有些愁苦了:“我原本想拜入玉衡天的,哪想到泥犁山一战之后,玉衡天大师姐殉道,二师兄思悼亡姐,闭关近半年了,只剩下一堆三师兄四师姐,都是符修术修,再没有傅清鸿那么厉害的阵修了,我看这形势,玉衡天阵术一支要凋零喽。”

  “二月仙盟会所有门派纳新时,别的门派都收得满满当当,只有玉衡天,阵支的新弟子收了不到一双手的数。眼下只有星罗宗在顺城江折损了亲传弟子,愿意多收点外门弟子提入门内,才到四月份还有入门试炼。”

  “原来如此。”云之若有所思。

  少年忽然凑近,云之吓得立即避开了,朝后一仰踉跄了几步,皱紧眉头道:“你搞什么!”

  少年呵呵笑着拱了拱手,小声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聊聊嘛,观星我八成是不行的,就是来碰碰运气,估计还是要回去修除魔道,听你以前也是练这门的,寻思跟你打听打听消息?”

  “你想问什么?”

  少年左右看看,小声道:“我听说祖家内部已经大换血了?现在上面管事的已经没几个姓祖了——四个月前那场反叛大战是不是真的?”

  这就是第二件事。

  在仙盟会大半修士被活埋鬼王殿的当晚,大陆东方的祖家界内发生了一场以“肃清除魔道”为名头的反叛,近几年所有不满祖家仗着祖万杀余威作威作福的小门派与世家都在一夜之内集结起来,杀入了祖家,同时封锁了整个祖家边界,不许消息流露出半点,自然也没了祖家召回外地子女修士的机会。

  这场反叛出现的突然又激烈,刀起刀落,狠厉果决,一夜之间,祖家本家血流成河,连带着手底下一些拥趸的旁支也跟着遭到了肃清,一把火,烧彻了半个祖家界。

  狼烟顺着封锁的边界飘了出去,但那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诡异的是,看热闹的人来到祖家界,祖家街前一片和和气气,百姓怡然,烟火照旧,而听到传言赶回祖家界的子女,却都人间蒸发了。

  慢慢地,祖家核心遭到换血的消息才传到了蜀中这边。

  云之家就住在祖家边界的小城里,她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之后,讳莫如深地点头。

  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圆大:“竟然是真的?嘶,看不出……祖贞真狠。”

  能以如此雷霆之势一夜换掉根深蒂固的祖家权力,这背后暗暗图谋了多少心血不提,必然还是个十分了解祖家的人,原本没人想到常年病怏怏的祖贞头上,但听说大换血之后,祖家子女大多肃清而亡,活着的也意志消沉,不问世事。只有祖贞还在各路新主事的叛党中谈笑风生,甚至体衰而死后,都被以最高规格风光大葬,棺椁停在八骏宝台上绕了祖家界一圈后,葬入了一处风水宝眼中,未入祖家祖坟。

  连那些被叛军杀死的祖家子弟们,都看在人伦情面上,被草草葬进了祖坟,祖贞却身葬异处,反叛背后的首领究竟是谁,不言自明。

  于是很多关于祖贞的传闻喧嚣尘上,有人将她视作大义灭亲的开明修士,有人将她看作残酷的将才统帅,后来传言有人在她棺椁上看到了模糊的散灵符。就有了更具有浪漫色彩的传闻:

  据说她将自己的灵魂散去,棺椁绕城一圈,灵魂便停留在了祖家界上空,以这样的方式一直照看祖家界平安万代。

  “最近的传闻越来越邪乎了,都传成什么了?”

  少年一副牙疼的样子:“要知道祖贞带头杀的,可都是她的同胞和一脉传承内的师弟师妹,草率一算,起码数以千计,这么心狠的人真要是停在祖家界上空,仙盟会还不得赶紧去除鬼啊?”

  云之一听不乐意了,猛地推了他一把,颇为鄙夷道:“你这人有话没话!改朝换代时帝王男儿不也杀得血流漂杵?亲兄弟又放过了么?祖家作威作福多年,逼着血亲后代祭剑,死便死了,祖贞做得正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走开!真晦气!”

  少年叫云之嘲讽地愣了半晌,琢磨了一阵,脸红了好半晌,便不好意思继续和她聊了。

  过了会儿,夜色更深,天上星光明朗了不少,当薄云散去,云之立即托着金镶玉占星盘开始观星象变化。

  她稳扎稳打学了几个月,加之本来就有修为功底,自然通过了入门试炼,而且名列前茅,惹得身边少年一通艳羡。

  当她跟着试炼官入了山门,准了第二关试炼的资格等候时,惊讶地发现那名少年也在。

  不等她说话,少年先不好意思地开口了:“阴魂不散,是吧。”

  云之哼了一声:“刚才问了我那么多除魔道的事情,我还以为你不会好好占星呢。”

  少年确实没认真占星,但没想到过了试炼。可他不敢说出来,不然让对方听到,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

  两人不尴不尬地等了好一阵,云之忽然开口道:“我有内部消息,下一关要考幻境摘星,比夜观星象危险多了,你既然不真心想修除鬼道,还是趁早溜了吧,现在祖家换了血之后,入门试炼已经很公正了,你可以试试。”

  少年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面色沉郁:“实不相瞒,我已经在祖家试炼中战过四年了,我一心修除魔道,第一年堪堪过线,被人替了名额也只能自认倒霉,可第四年我已经打到了第三,却还是因为外姓,被轻易拒收了,实在是没有希望才来了除鬼道。”

  云之挑挑眉,不以为然道:“谁不是?我也一样,不过我才四十几名开外,没你厉害,你能战到第三,不入除魔道太可惜了。”

  “可是祖家……”

  云之看着少年,十分笃定道:“祖家已经变天了,这次绝对是公正的试炼,你要相信让祖贞把祖家的权力交出去的那个人,他一定是和祖贞志同道合的贤士。”

  少年听了这番话,认真思索了许久,等到试炼官带着最后一批少年少女们入门,要开始第二关试炼时,他打定主意,从座位上起身朝那试炼官走去,对云之留下一句:“多谢,我果然还是想再战一年,看看究竟如何,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云之指了指自己,摇头:“我?还是算了,我是真心想学除鬼,你不懂,有时候刀光剑影不一定就是最强大的。我有自己的想法。”

  少年只好理解,转身与试炼官说了,和气离去,下了星罗宗山门,召出灵剑,赶赴回了祖家界。

  云之看着他离去,孤零零的身影让她想起了两个月前看到的一位修士。

  那时候祖家界尘埃落定,解开了城池封锁,有许多外地修士来看热闹,验证传闻是否是真,云之对祖家纳新试炼徇私舞弊一事耿耿于怀,也悄悄来到祖家后街,带着远望的灵器爬到一颗老杨树上观察祖家群殿内部,想看看如今祖家到底是谁掌权,试炼到底还可不可信。

  她拿着灵器窥视了一个时辰,蹲的腰酸背痛,不想却等来了一场夜袭,一场针对祖贞的刺杀。

  祖贞与几位颇有地位的宗主出了议事大殿,刚一露面,殿顶屋脊后便窜出来几十名修士,统统朝祖贞杀来。

  祖贞一动不动,就站在原为安然等着,甚至面带微笑。

  她身边几位宗主立即出手将她团团护住,与那些修士们对打起来,这些修士都是祖家在外执行任务的子弟,对于肃清一事心怀怨怒,视为灭门之恨,对祖贞更是怀着同归于尽的打算。

  云之看得心惊肉跳,心里暗暗腹诽,说不上是羡慕还是敬畏:“果然脑子比兵器管用的多,祖贞只要站在那里,就有人杀,有人保护,够威风!”

  虽然已经确定了掌权人是祖贞,但云之一向认为有热闹不看就是王八蛋,立马从怀中放出一只可以千里传音的小灵虫,飞向了议事大殿的斗拱之中,耳边听到了打斗与恐吓声,简直身历其境,这才在树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将这场大佬交锋的刺杀看到底。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祖贞会赢,而且是从容应对最后付之一笑的气派。

  所以一个修士奋起暴走,一剑刺穿祖贞胸口的时候,云之惊愕地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有一道声音替她惊呼了出来,而且到了撕心裂肺的地步:“祖贞姑娘!”

  这声音里的悲凄与蕴涵的复杂感情叫云之的手都跟着抖了抖,有一瞬间,她甚至有点想哭。

  她立即去看发出声音的人,那是个非常俊逸风流的男人,年纪二十五六,却还有些少年气没从身上褪去似的,看着不是祖家的人,更不像除魔道那些身材或魁梧或精悍的男人,如果不是喊声太痛苦,他与这里简直格格不入。

  但他却能让祖贞平静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侧过头一看,口中喃喃:“花景明……你怎么来了?”

  说完人从刀锋上滑落下去,栽倒在了地上,被花景明狂跑过来抱进了怀里。

  花景明先是去看祖贞的伤口,伸手死死捂住,片刻后,哭声和血一样止不住了。

  “你为什么要把易元阵告诉清鸿,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利用我害死了我的师姐!我唯一的师姐……我亲姐姐一样的人!”

  “当初在顺城江你特意来和我道别,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在玉衡天禁书室找祖万杀的《惘惘乱册》,帮你复原易元阵是不是?那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换宋潋滟,你引导我绞尽脑汁复原了易元阵,却是绞尽脑汁害死了清鸿……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

  祖贞想说话,却呕出了几口鲜血,她想抬手擦去花景明脸上的泪水,又被他偏头躲过去了。

  “我……想帮太多人,不论你……能不能……理解,总之……对不起。”

  她说完这话,手从花景明脸庞边摔落在地,彻底没了声息。

  花景明僵愣了片刻,爆发出一阵响彻大殿的怒吼,还掺杂着哭音。

  云之大概看懂了这其中的爱恨情仇,没想到玉衡天二师兄和祖贞竟然还有这种牵扯,一时心酸不已,为花景明感到不值:

  祖贞是很好的,可她心里想得东西太大,太无形了,临死前说得都是想帮太多人,一句对不起,就是她对花景明所有想说的话了。

  云之抹了抹泪花,看着他们将祖贞的尸体迅速抬走,放入了偏殿早就准备好的棺椁中,看来祖贞早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提前准备下了,花景明没有守灵,站起来恍恍惚惚朝旁人问:“我代师尊来询问祖极师弟近况,他还安好?可否回到玉衡天继续修行?”

  “唉……公子请回吧,这次肃清祖贞姑娘一派付出了很大代价,其弟祖极,早已战死。定然是不能再回到玉衡天修行了,代我像陈玉掌门道一声‘节哀顺变’。”

  “好,定然带到。”

  花景明躬身作揖,脊背却僵硬得几乎滞涩,在所有人担忧的目光里脚下发飘地离了祖家,朝茫茫夜色中走去。

  云之很快就见不到他了,收敛起一腔悲伤同情,也迅速跃走返回家中。

  第二日祖家传出祖贞体衰而亡的消息,祖家界百姓哀叹。

  第三日起灵,祖贞棺椁绕城一圈,运往宝眼安葬。

  云之那夜过后,心中总微微酸楚,祖贞这样有手段有本事的女子刚刚改天换地,又迅速没落,叫她心中意难平到了极点,午夜梦回都暗骂老天无眼。

  这日早早等在了街头,等待着看祖贞棺椁最后一面。

  天蒙蒙亮,飘着小雪,街头巷尾却都站满了百姓,大家沉默着,等着送葬队伍出现在街角。

  云之身后忽然被人蹭了一下,她感觉到那人身上的灵气,警觉地回身看去,却发现那人是花景明。

  他换了一身白衣,矗立在熙攘人群后的雪地中,面色黯然,雪粒子挂在他眼睫上,他低头抬手去擦,云之总觉得那一瞬间更像是擦泪。

  她有点犹豫要不要上去安慰两句,又觉得那样很奇怪,反而会暴露自己看到了昨夜刺杀的事情,只能咬牙扭回头。

  过了会,她听到身后有走动的声音,花景明声音很低,却有些惊喜:“你没死?”

  云之听到他声音里的惊喜,心里也跟着有点高兴,连忙回头去看。

  他面前站着一个少年,虽说少年,却有种“此人日后了不得”的沉稳劲儿,一身粗布麻衣,头上戴着破斗笠,他对花景明比了个“嘘”的手势,谨慎地看了看四周。

  云之心跳紧了一下,立即扭回头装没看到,耳朵恨不得竖起来听两人的动静。

  “别叫我名字,我现在已经与祖家没有关系了。”

  “呃……好,你的选择,也好,比祖贞下场好。”

  “谢谢你,二师兄。”

  “谢我?谢我什么?”

  “你别怪二姐,她被龙渊剑透支了太多寿命,身体不好,不能像大师姐那样与恶鬼厮杀,但她是个心怀修仙界的人,她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做一些公正的事情,不得不背负骂名,也不得不辜负你……谢谢你还愿意来送送二姐,她会高兴的。”

  花景明苦笑道:“她只会觉得我是来找她算账的。”

  “不会。”

  斗笠少年沉默了许久,放轻放缓了声音道:“其实二姐和大师姐都是不善表达的人,大师姐……我从不知道她愿意为宋潋滟做到那种地步。”

  花景明叹气:“我也没想到。”

  “我听说,曾顺城江一别,二姐回到祖家研究过一段时间的符术。”

  花景明久久没有回应。

  直到祖贞的棺椁从祖家出发,在这条街道上路过时,云之看看棺椁,又拿余光看看花景明,一滴眼泪从眼角划了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把泪擦掉了,就像这段旁人都不知道的感情,也随着送葬的队伍,被擦掉了。

  花景明忽然出声,语气如淬寒潭,颤着声问:“为什么她棺椁上有散灵符?”

  少年也极为震惊,他一字一顿,几乎滞涩住了:“……散、灵符?”

  花景明的语气比祖贞死在她怀里时还要绝望和痛苦:“那是魂飞魄散……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会想办法,把她的灵魂救回来。”少年语气坚定。

  花景明也是一样的想法:“我一直在试图用一些清鸿的生前物品重塑她的灵魂,祖贞也可以这样试一试,你有没有她生前的物品?”

  少年语气复杂道:“师兄你从哪里学了这么多禁术?”

  “管用就行,”花景明问:“有没有?”

  “二姐是个特别谨慎的人,从不留下什么贴身物品,有估计早也就被她毁掉了,我把她的生辰八字告诉你吧,你我各自想想办法,希望能帮她最后一程。”

  “一言为定。”

  斗笠少年目送棺椁消失在街尾,对花景明压着声音道:“玉衡天我不会再回去了,帮我开劝一下孟平,若是多年后龙渊剑彻底封剑,祖家界内部稳定,我再回山门去和师尊他们赔罪。”

  “行吧,你保重,出了江湖,万万不可惹是生非。”

  斗笠少年点点头,道了声再见,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转身便远去了。

  他脱下了华服,一身麻衣,却有了整个世间的去处。

  云之也借此了解了除鬼道的风景,生老病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走了一趟,灵魂兜兜转转,总有前缘不解。

  禁术也好,正术也好,如果能在心念之人死后,在最后拉住一次,不失为一种浪漫。

  于是她才离开了祖家界,发奋自学占星术,投入了星罗宗。

  但她少年意气冲了头,却没沉下心来细想一番:花景明一身灵术,仍立在街边与目送棺椁的普通百姓无异这一事实。

  灵术看似腾云驾雾,却不能逆转人心,更不能改写宿命。

  他只能站在路人中,和他们一样,旁观着她的阴谋,她的力量,她的反叛,她的翻盘,她的荣耀与陨落,但只是看着,就好像当初他们走在一起,祖家的除魔队将她叫走,回归了她的征途。

  而他在原地看着她银闪闪的灵魂,佯装不经意地千百次眼眸里,自他面前闪闪烁烁地走去。

  如同他错过的每一次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