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鸿的怒吼令仙盟会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在了这场对峙中。
怪异的眼珠在喊声中忽然警觉地看向天空。
万里阴云间,竟然乍然破开了一道金光,光明澄澈,独独照在了傅清鸿身上,将她整个人在寒风中衬得飘渺虚幻。
“这阵仗……不会是要飞升了?”
还不等人们议论起来,那道异象缓缓扩大,连同宋潋滟也一起罩了起来。
仙盟会众人:“……”
傅清鸿原本还指望着大礼包能力挽狂澜,却没想到自己如此“锦鲤”,随机到了错误程序。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手伸到身后打算抽出龙渊剑,与这眼珠硬碰硬,眼珠却好像在异象中看到了什么,含着骇人的恨毒化作一道血水流出了宋潋滟眼眶,竟然毫无征兆地自毁了。
傅清鸿虽然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松了一口气,立即朝宋潋滟赶去。
她将满脸茫然的宋潋滟扶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刚才被寄生的事,只察觉到自己眼中流出的血水,连忙捂住了眼睛。
傅清鸿阻拦的手停在半空,又缓缓放下了。
此时宋潋滟四面皆敌,没有心情追究刚才的寄生,将周边警惕地环视一圈,水灵灵的眼睛落在了傅清鸿身上,她似哭似笑地道:“师姐这次也没佩剑?”
傅清鸿大概清楚她念念不忘地是哪一次,垂着眉眼没有回应。
宋潋滟用几乎贪婪地眼神盯着一不染尘的傅清鸿,脸上慢慢露出一种扭曲般的欢喜,喋喋道:“我就知道,这两世就算再怎么不同,这一眼一定是不变的,你还是信任我……跟我走吧师姐,天地浩大,多的是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有很多地方带你去,再也不用在门派里和这些庸人虚与委蛇了。”
她说着朝傅清鸿伸出一只血迹比较少的手,脸上是极力克制过后的笑意。
傅清鸿还是垂眼没有看她,也没有任何回应的动作。
宋潋滟等了一会,后知后觉有些怀疑与无措地将笑容收敛了一下,神情稍显勉强了,她心情急迫地朝傅清鸿迈出了两步,几乎就凑到她的面前,如同半龙幻境中那样,低着声、赤诚地卑微哄道:“我对你绝对是真心以待,我巴不得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你想杀了我也可以,我绝无二话,你跟我走我一定对你好,虽然我有的东西不多,但我会把所有好的都努力给你,师姐……两辈子了,你怎么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呢?鬼的心也会疼啊。”
她见傅清鸿迟迟没有应答,心里猜测了七八个来回,看着傅清鸿身后的玉衡天弟子们,不禁感到绝望了。
宋潋滟突然抬手掼住了傅清鸿的脖颈,顾不上毁坏的面容恨声问:“上一世你来见我,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这次呢?莫非是因为花景明?是不是又是因为他!”
地面上陈玉见到宋潋滟这番举动,以为她因爱生恨要杀了傅清鸿,当即坐不住了,急忙出手去击碎灵光罩,欲护下她那半条残命,却不想傅清鸿早有准备,灵光罩非一般可见,受到陈玉一人攻击岿然不动。
玉衡天弟子见此纷纷加入。一传十十传百,又一波灵术围攻朝天空中那两道困住二人的灵光冲去。
傅清鸿顺从地任她胁迫,终于自嘲地逗了她一句:“你这也算喜欢我?”
“怎么不算?”宋潋滟眼神一个闪烁,松开了手,又复杂地看着自己的手,一阵无法遏制地颤抖与不安:“我大概真要疯了,如果得不到你,我真的……会疯。”
“胡思乱想。”
宋潋滟厉声打断:“不是胡思乱想!你惯爱用这种话敷衍我!”
“……”傅清鸿又不说话了。
宋潋滟一忍再忍,怒火在心里翻滚,脖子上的青筋从白净的皮肤下透了出来。
傅清鸿总是这样平静,好像什么也提不起她的兴趣,什么也不会令她大吃一惊,自己永远也没办法打动她的心神。
她对自己说过的甜言蜜语都成了一时兴头上的哄骗,在最后关头,她对自己连句话都不说,只有提到花景明她才给一个反应!
宋潋滟恨意冲头,忽然回身逼近傅清鸿,扯出了一个冷笑道:“我把花景明杀了,你生我气吗?”
傅清鸿猛地抬起眼。
她惊讶的是宋潋滟竟然会对花景明误解到这种地步,甚至不惜扯这种胡话来逞口舌之快。
宋潋滟立即露出一种得逞的笑,笑里带着妒火与凄凉,她没头没尾地想拉着傅清鸿牵扯出什么羁绊来,已好让傅清鸿别与自己两断的太快,脑中翻腾了半天,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之前在顺城江斩杀魔蛟时,二师兄还说,等着喝咱俩的喜酒呢。”
“其实我真不想杀他,当时就是失手了……一不小心,他就死了。他太倒霉,连带着我也跟着倒了霉。”
“还有在梦府县坟地里那晚,我说你又把我捡回去了,你答应我那是最后一次……”
傅清鸿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么久之前的话她还记得非常清楚,而且,确实是她自己所说,原本还在强撑着的心态突然崩裂开了一道缝。
在这道缝间,她又看到宋潋滟扯出个凄凉的苦笑来,仰头看着头顶即将被灵流崩碎的结界,像是看一道阴阳相隔的天裂,古灵精怪的一个病娇反派,却露出一脸无助决然的神情。
她叹出口颤巍巍的长气,道:“师姐,那真的是最后一次,你再也不能把我捡回去了,我也不再想和你回玉衡天了。”
宋潋滟情绪反复无常的跳跃与癫狂,看得傅清鸿胸口一阵不由自主的酸痛,原本就成了空壳的身体踉跄了一下,袖下的指节默默攥得青白。
她确实,不能再捡她回去了。
沉默中,结界彻底破碎了,高处的风吹进来,非常吵杂。
她听宋潋滟问:“你对我失望吗?”
这两世,她都在努力对抗鬼王一脉的诅咒了,为此几乎用尽了全力,但总是难敌天命。
傅清鸿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回答不是,好像说我早知道你是坏种,你做什么我都不失望,因为对你毫无期望。
可说是,是嫌黑化不够黑吗。
她没回答,宋潋滟便以为她真对自己彻底失望了。
明明上一世还肯不佩剑看自己一眼。这一世自己掳走花景明,就连看都不正眼看一眼了,好几次叫阵都不应。
又或者,从来都只是为了花景明,上一世是出于担心陪同他,这一世也是因为自己掳走了花景明?
这个太残忍的念头令她一下透不过气来,气血涌上头顶的那一刻,除了疯狂的愤怒之外、还伴随着战栗的恐惧。
“傅清鸿!你这个混账!”说着随手召出一把剑来。
傅清鸿也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没说,又哪里得罪了她,连忙避闪,但这几天邪术反噬的厉害,动作僵硬滞涩,生生挨了一剑,穿进了腹部。
长剑刺入傅清鸿腹中,宋潋滟眼中全是难以名状的兴奋,脸上压不住的喜悦与怒痛,又把剑恨恨插到了底,傅清鸿呕出一口血。
傅清鸿被宋潋滟这一脸不可描述的满足感搞得羞恼不已。抓着剑刃的手十分想抬起来捂住自己这张在修仙界丢过太多次的脸。
果然病娇的思维是不可理解的。
不过暴走了片刻,宋潋滟又一副忍无可忍,十分无助地哀求:“师姐,我们今天就做个了结,好不好?”
傅清鸿点点头,她早有此意,一个被剑捅穿的人却比宋潋滟还平静,甚至反手又架起了一道灵光罩,将远处提心吊胆观望的陈玉气得死去活来。
傅清鸿语气骤然温柔了许多:“你想怎么了结?”
这让宋潋滟短暂地错愕了一下,满脸茫然地真心道:
“我不知道,除了我彻底消失,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放过你和放过我自己。”
傅清鸿无奈地叹口气,抬手抹了一把宋潋滟脸上的血,语气苦涩:“从奉元镇压阵,到后来幻境里神智混乱,三里河又有麻凤伤你,你怎么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看上去又委屈又好欺负。”
“我本来就是这样,谁都可以欺负我,谁都没有我委屈!”
她这话一说出口,孟平与身边观战的师弟齐齐咂舌,那师弟道:“她是怎么做到一边捅着大师姐一边说出这种话的,是不是当鬼王脸皮也得比一般鬼脸皮厚?”
大师姐的话音却从灵光阵最后闭合的缝隙中透出来了:“小可怜……”
“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师弟嘀咕。
因为这离经叛道的血脉,这无法反抗的诅咒,宋潋滟被迫强大,也被迫脆弱,可以一人对抗仙盟会,也会自己游走在失控边缘,她就像被一个巨大的磁场裹挟着,哪怕傅清鸿挖空心思想对她施以援手,想拉她一把,甚至想给她寿命给她一切,都如同滴水入海,毫无影踪毫无帮助,甚至不需要被人推一把就会淹没进这条湍急的宿命暗流里了。
宋潋滟紧紧盯着手中那柄刺穿傅清鸿的剑,眼神却满是想躲进她怀中的凄恻缠绵,她浑身染着血迹哭至惘然:“我真的要疯了,师姐,能不能救救我?”
“不……或许当年你就应该让我冻死在大雪里,不该救我。”
“我知道。”
傅清鸿一字一句,对着宋潋滟眼睛无比坚定地道:
“我知道怎么了结。”
宋潋滟总是相信傅清鸿,明知道已经到了山重水复的末路,还是下意识地在眼底放出一丝明光。
然后眼中的希望被一道冷刃划破了。
傅清鸿话音一落,便将早藏在身后的龙渊剑抽出,剑刃划过宋潋滟的脖颈,钉进了她的锁骨中,迅速将人放倒在了阵上。
鲜血泊泊,从宋潋滟身体里涌出来。
每一滴血在空中落下的细微声响都震得宋潋滟瞳孔颤抖。
一直带着微妙的不满安静半天的人群忽然动了一声,爆发出一阵惊喜得喝彩。
“师……姐?”
宋潋滟从来没出现过这么绝望的神情,就像被一刀刀凌迟的犯人,中途绝望恐惧到忘了一切外物,只恨不得自己早就利索死了。
她躺在地上手摁着脖颈,话语含糊不清,竟然也流不了一滴泪,只能死死瞪着眼。
满眼恐惧。
恐惧自己就这么死了,死在希望的下一刻,死在所有人欢呼声中,死在了自己心爱之人伪装欺骗的剑下。
她朝傅清鸿看去,看到傅清鸿转身又要走,她如同濒死的鱼,猛地抓住了傅清鸿的脚踝,劲力之大,恨不得捏碎那段骨头。
这次宋潋滟再也没有任何哀求,或者任何想得到傅清鸿垂怜的姿态,只是心死后凭着最重一股执念,誓要追问个明白:“……也藏了吗……”
“什么?”
傅清鸿被邪阵反噬得五感渐失,双眼黯然如同盲人,但仍是轻声回应了一句:“我现在……听不清说话,你说什么?”
“上一世……你和花景明来……”
傅清鸿只听清前三个字,十分无奈地道:“别再执着上一世的事情了,你回不去了。”
她说着要挣开宋潋滟困住自己脚踝的手,却发现她力气奇大,竟然迈不出一步。
傅清鸿有些心急了,肃声道:“再不松手,我只能用龙渊剑再伤你一次了。”
宋潋滟扔在反复那一句话:“上一世……”
其实她说得是“上一世,你和花景明来看我,也藏了剑吗?”
也藏了吗?我在泥犁山里六百年,看着鬼魂们来了又转生走了,鬼兵鬼将换了好几遍,十八层炼狱的罪人也赎罪离去,只有我一个人,守着阴冷寒山,寻找着你的残魂,一世又一世,只因为惦记着你当时来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你和花景明一样,就是来看我一眼,不为别的……
这支撑我在泥犁山里熬过了六百年啊!!!!
整整六百年!
宋潋滟从没这么狼狈过,偏偏又生出点绝地中的期待“我这条命,是不是终于可以停下了”?
傅清鸿仍旧听不清她的话,蹲下身一根根手指掰开了她的手,转身要走,又看到宋潋滟这样一副狼狈可怜的模样,心头疼得要命,不忍心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却被她一下将手打开了。
宋潋滟摁着脖颈,并说不出声音,口型是道:“我再也不信师姐了。”
傅清鸿听到细细簌簌的声音,抬头一看,竟然降下了怨雨,这是鬼的痛苦。
傅清鸿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又一次将刚才被宋潋滟打得泛红的手安抚般放在了她发顶上,声音枯哑道:“再相信师姐一次吧。”
“你总骗我……”
傅清鸿听不清,她偏过头想凑近些,但这一个动作就已经足够艰难了。
她也挨了一剑,正紧紧捂着腰腹的伤口,五感统统被邪阵反噬得模糊不清。
她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干脆也不听了,挣开宋潋滟的手继续往前走。
她先驻足在空中四处寻找,似乎在找什么位置,终于慢半拍地朝目的位置慢慢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