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真是心肠歹毒,被她祸害的都是四阁里最出挑的弟子,我今日去送木材,见他们全都哭成了泪人。”

  本在孤鸾殿外洒扫的几个小弟子头碰头挤在了一处。

  昨日短短几个时辰,药阁阁老、前掌门夫人,掌门首徒寒止以及一众被做成药人的弟子全都死在了山顶之上。

  压抑的气氛下有恐慌在迅速蔓延。

  折松派上下每个人都绷着一根筋,他们不清楚,身边站着的人究竟是不是早已变成提线木偶的傀儡怪物。

  而失去同门兄弟姐妹的弟子都纷纷摘剑穗,着白衣。

  门中四阁齐齐支起灵棚,一夜之间,满山都是丧幡。

  “可我瞧着,掌门倒是平静得很,昨儿死了心爱,今日天不亮就到了孤鸾殿,这一坐就没出来过。”

  抱着扫帚的小弟子仰头望天,日头都已经斜了。

  “谁说那寒止就一定是掌门的心爱了,不都传是她居心叵测嘛,魔教妖女,说得好听是哄骗,说得不好听就是勾引,兴许掌门对她根本就不在意。”

  提着水桶的小弟子闻言摇头。

  “绝不可能,我从前还在掌门院里的时候,你们是没瞧见,掌门瞧寒止的眼神,跟瞧咱们不一样!若不是掌门应许,两人能睡一间屋子?”

  关于两人的流言本就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戒真抓了几个人当众责罚,暂时压下了风头,可大家对于这件事,还是觉得很新奇。

  总是有好奇的弟子故意经过孤鸾殿,就想瞧瞧寒止死了,时璎是何种状态。

  “那能叫爱?不还是玩玩而已,再说了,我一直都觉得掌门冷心冷情的,她师父头七还没过,她就迫不及待地做了掌门,一个师娘算什么,说得不好听,就是碍眼的老东西,寒止又算什么,也就是个长了副好皮囊的妖妓!掌门难道会在乎?”

  “简直放肆!”

  晚渡面色不豫,她抓着长剑走近,“让你们清扫空地,你们就是这么干活的?要是嫌活少,可以去扫山门台阶。”

  聚在一块的弟子们被抓个正着,心下都暗叫不妙。

  晚渡是这一辈中的翘楚,已然连着五年都是门中比武第一,她性子刚烈,见不平必直言,她就像是那面悬在训诫堂中的明镜,一切污秽在她跟前都无处遁形。

  “晚渡师姐,我们知错了。”

  方才说话还斩钉截铁的人,瞄了晚渡一眼,气势倏然低了,慌忙认错。

  “认错不是动动嘴就行,否则还要训诫堂做什么?就是素日太放纵你们了!私下妄议掌门,该怎么罚?”

  前车之鉴,他们尚且记忆深刻,香板落在臀上,不逾十下,就是皮开肉绽。

  小弟子们吓得脸色煞白,跪倒一地。

  “师姐开恩!”

  晚渡眉眼微动,似是不忍,但依旧沉着脸说:“如今门中正在行丧礼,暂且就不罚你们,但这账今日就记下了,倘若再让我发觉你们管不住嘴,就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是、是……”

  小弟子们逃似地溜走了,旷地一瞬变得空荡。

  晚渡瞧着飞扬的丧幡,想起了寒止的笑颜。

  实在太明艳了。

  那时有多璀璨,如今就有多黯淡,竟是朝夕之间,便物是人非。

  “晚渡师姐。”

  提着食盒的弟子怯怯地朝大殿里看了一眼,她甚至都没看到时璎,就收回了目光。

  晚渡猝然回神,她温声安抚,“你不用怕,去送饭吧,我稍后就来。”

  “是。”

  孤鸾殿里很安静,时璎盘坐在台案边,正细细写着什么。

  “掌门,该用膳了。”

  时璎执笔的手霍然一抖,墨汁溅脏了铺展的黄纸,送饭的弟子也是吓得一颤,她当即跪下来,“掌门息怒,是弟子碍眼了。”

  食盒磕在地上,碗盏碰撞的脆响在死气沉沉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这是做什么?是我没看见你。”时璎搁下笔,“过来。”

  “是、是。”

  送饭的弟子吓得腿都软了。

  “我来吧。”少女的声音猝然响起。

  晚渡快步走上前,她扶起跪在地上的人,轻声道:“你先走。”

  见人影走远了,晚渡才掀开盒盖,她将几碟小菜端出来,“掌门。”

  “是方长老让你来的吧。”

  时璎挽起袖管,接过温热的帕子净手。

  “是,也不是。”

  晚渡取出藏在袖管中的银针,一一探过饭菜,才推到时璎跟前。

  “长老担心有人趁乱做坏,掌门定然是忙的,总有看顾不到的地方,他嘱托弟子尽力替您分担,弟子也是折松派的一员,理应尽些力。”

  岂止是看顾不到,时璎现下就是强撑着一口气,她修为不是一般的深厚,方才居然会被一个送饭的小弟子吓到,显然是走神而不自知。

  早就是心神俱散了。

  “你师父的意思,我明白。”

  时璎扫了眼菜色,都是爽口的小菜,她却没有丁点儿胃口,“你自己怎么想?”

  晚渡向后退了两步,规规矩矩跪下了。

  “弟子八年前入门,起初只是为了一口饱饭,方长老垂怜我,多次向您提及收我为徒的事,我其实……”

  她欲言又止。

  时璎一直没碰碗筷,“不愿意?”

  “弟子不是。”

  晚渡犹豫片刻,实话实说。

  “寒止师姐头七尚未过,弟子也自知及不上她,不求掌门垂青,但弟子也不愿放弃机会,弟子想在您门下借学,哪怕不拜师也行。”

  良久,时璎将桌上的纸卷交给晚渡,“你替我跑一趟,传告四阁上下,就说我意在整肃纲纪,再兴师门。”

  晚渡先是一怔,而后难掩激动神色。

  此举便是时璎认了她。

  “是!弟子就去办。”

  十三、四岁的姑娘到底还是藏不住心思,时璎瞧着她的背影,一时感叹。

  她抽出台案下的竹卷。

  晚渡这八年来,竟有三年是外门第一,而后五年更是在山门上下没有敌手,当真是翘楚。

  她从前几次仗义执言,时璎都看在眼里。

  做掌门的不需要太圆融,但一定要正直。

  时璎把两肘搭在扶手上,她缓缓后靠,瞧着孤鸾殿外的丧幡,那些翻飞的白影,让她觉得很熟悉。

  思绪变得缓慢,时璎连呼吸都轻了几分,她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虚浮,只是觉得今年的春三月有点冷。

  台案上的菜全都凉透了,时璎一口未动,她等着晚上回掌门院里再吃。

  她总觉得还有人在等她。

  ***

  “你去做什么?”

  戒真劝不住重华,索性一把拉住他,“你现在去不是触她的霉头吗?这么些年,你还没有闹够啊!”

  自从知道时璎的师娘作恶多端后,重华便觉得心里愧疚,他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这些年真是猪油糊了心。

  照理来说,他自己本就不图谋掌门之位,师兄将掌门之位传给谁,其实都与他没多大干系。

  更何况,他敛财数年,时璎都没有明面上干涉过,除去一年前那场不愉快,时璎倒是给足了他这个师叔礼数和面子。

  可他这些年为什么一直看不惯时璎?

  就是因为有那个女人暗地里挑拨!

  重华恨自己太蠢,白白做了旁人的棋子,伤了自己的亲师侄。

  “师兄,是我对不起这孩子。”

  重华也不挣扎,他本来资质就不佳,这些年又疏于修炼,压根就及不上戒真两成。

  “从前见二师兄做了掌门,日日都在那位置上煎熬,战战兢兢的样子,我瞧了都觉得惶恐,如今时璎又被架上那个位置,为难她的,竟然是她的亲师叔,我实在……”

  重华一夜之间就憔悴了太多。

  他贪财,也讲究,常常将帝都权贵们用的香膏抹在身上,发油也用得是最上乘的材料,可如今他一头白发就如同一把枯草,也不闻芝兰松香。

  “我实在是该死。”

  时璎听见了一旁的动静,她轻轻抬了抬手边人的剑,“出剑要直。”

  “是,谢掌门指点。”

  时璎微微颔首,视线掠过一众正在修习的弟子,这才放心走开。

  许是没有用午膳,又在日头下晒了几个时辰,她转身没走几步,就觉得头昏眼花。

  手臂被倏然扶住,时璎深吸一口气,又很快退开,“师伯好。”

  戒真清楚时璎和寒止的关系,昨日种种,更是让他觉得震撼又心惊。

  寒止该是心甘情愿地将内劲给了时璎。

  舍命相救,戒真如今想起她和时璎的师娘双双坠崖那一幕,都觉得心下发颤,那时璎呢?

  寒止是她的爱人啊。

  “我待寒止是真心,此生不改,我是不能同天下男子那般许她个所谓的名份,但我一颗心都掏给她了,师伯要我此刻放手,就是杀我。”

  要她放开寒止,就是要她的命。

  如今寒止死了,时璎表现得越是平静,戒真就越不放心。

  “仔细身子,莫要太过操劳了。”

  戒真温声叮嘱,时璎轻轻“嗯”了一声。

  “你师叔今日来,是有事想跟你讲。”

  重华连忙从袖管中掏出一沓银票,时璎静静看着他。

  “我听着信儿了,你要再兴师门,这是好事,师叔……我帮不上什么忙,这些银子和地契,你拿着,日后少不了要修缮添补,有钱好办事……我……”

  重华重重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没有脸面去乞求时璎原谅。

  时璎瞧着那厚厚一叠银票,突然笑了。

  她觑了重华一眼,“不必了,你还是留着养老吧。”

  时璎没有同戒真告辞,皮笑肉不笑地走远了。

  钱吗?

  寒止给她留了个金库。

  不止是钱。

  寒止把能替她周全的,都周全了。

  维独她自己,却走得那般潦草。

  时璎渐渐有些喘不上气,她撑着一旁的树干,再缓过劲儿来时,脸色已然彻底灰败。

  重华想将钱塞给戒真,戒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收好吧,我先去看看她。”

  攥在手里的银票被汗水濡湿了边角,重华想要将它们全都撕碎,却又下不去手,他盯着戒真越来越远的背影,颓然无措地靠着树干,滑坐到一地枯叶上。

  银票也散了一地。

  ***

  “掌门好。”

  时璎一路上山,遇到问安的弟子,都报以微笑。

  “掌门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啊,我瞧着她今日还温柔了许多。”

  “是呀……”

  暮色将合不合,时璎推开房门,她脱口而出的就是爱人的名字。

  “寒止,我回来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昏暗又冷清。

  没有人应。

  时璎又喊了一声。

  “寒止?”

  还是没有人应。

  时璎一如往常,去了后厨,再返回时,手里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菜。

  “寒止,吃饭了。”

  时璎折身去拿碗筷,直到在桌案边坐下,寒止的位置也还是空的。

  时璎想端碗,却碰掉了手边的筷子。

  她茫然地去找竹筷,又瞧见了凌乱的床榻,暖毯皱成一团,就堆在寒止睡卧过的地方。

  床榻边的火盆里还有没倒干净的炭灰,暖手炉子不知何时滚到了妆台下。

  时璎将视线转回来,她怔怔地盯着桌上的菜,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座位,巨大的痛苦暂时麻痹了她,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的崩溃了。

  “啊——”

  她的寒止不在了。

  ***

  戒真站在时璎房门口,他敲门的手悬在虚空中,抖了抖,又沉默地垂下。

  冷清的庭院里摆着一副还没下完的棋,白子起初走得很谨慎,而后行尽险招,黑子看似胜券在握,实则已是大败在即。

  戒真瞧着棋盘,他同寒止下过棋,一眼就认出,白子是寒止。

  棋局的结果已然注定是两败俱伤。

  戒真心中大痛,他仰面望着远天残阳,竟是红了眼眶。

  分明是生机勃然的春三月,时璎的院子里却落满了黄叶。

  像是一地的纸钱。

  寒止死了。

  时璎也就死了。

  作者有话说:

  寒止:啦啦啦~休假第一天~

  时璎: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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