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松派自建起,规矩代代累加,如今更是杂繁死板,四阁中又另设有阁规,年年删修,反复不定。

  各阁长老只顾阁中之事,虽各掌一隅,但互通有碍,监察不及,必生腐败,重华敛财,气阁长老贪地,已然是恶果。

  为老不尊,徒有年岁而无德行的人不在少数,以长辈之名,行荒唐之事,干预门中事务,欺压青年才辈,是折松派的沉疴痼疾。

  每月一次的擂台,起初旨在督促门中弟子要勤加练习,而后却滋长了攀比功利的风气,同门理应相亲相助,而非互妒互伤。

  训诫堂里刻着“清正”二字,时璎后又加了两字。

  自强。

  再兴师门需要走很长一段路。

  去陈腐,收阁权;荡沉疴,扫弊病;肃门风,明善恶。

  半年晃眼就过,时璎不是在孤鸾殿,就是在习武堂。

  戒真见她日日忙得不可开交,想劝,又清楚自己劝不了。

  他只能在用膳时,或是夜深时,假装路过孤鸾殿,偷偷观察时璎的情况。

  “师伯。”

  时璎手中笔一顿,她抬眼朝殿外看去,只见戒真又在门口徘徊。

  “夜里风大,您怎么不进来?”

  她站起身,大步将人迎进来,“您坐。”

  “欸。”

  戒真本来就沉敛,对待时璎更是严师之态,有关切也不挂在嘴边。

  寒止的话,他还记得很清楚。

  “高处不胜寒啊,她一个人坐在掌门之位上,难道不会怕吗?她需要的是您的支持和信任,而不是没完没了的苛责。”

  短短半年,时璎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人多了几分沉静和定气。

  不到三个月,四阁中掌事的,就全换成了时璎的人,行事做人,她竟也学会了恩威并施,终于有了些圆融通达的意味。

  门中弟子对她的态度也是转变迅速,曾经的畏惧多是变成了崇敬,时璎不会厚此薄彼,内门与外门,她都一视同仁。

  每月一次的擂台,不再只论胜负。

  凡有进步,表扬;

  遇瓶颈难突破,但百折不挠,也表扬;

  输了剑招,但不自轻自弃,更是要表扬。

  ……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沉下心来,钻营剑招的,就苦读剑谱,同门间交流切磋,也不再相互遮掩;辨识草药木材的,就扒着一丈高的典籍日夜啃;研究奇门遁甲的,一个机关法阵能摆上半月……

  急于求成的浮躁之气,癫狂扭曲的功利之心,都在被慢慢摒弃。

  打压、贬低与辱骂,都是明令禁止的。

  千万年能出一个惊艳绝世之辈,是折松派的福气,但千万凡俗弟子,至少得平安康健。

  时璎不能让他们步了自己的后尘。

  戒真不知道时璎如今坐在掌门之位上,还会不会害怕,但他安抚不了曾经的时璎,只想替现在的她多分担一些,哪怕只是让她今夜早歇息。

  “您不必忧心我,我才二十几岁,少睡几个时辰,不碍事的。”

  时璎隐约笑了笑,是个安抚的神色。

  戒真瞧着她的笑,心里却更不是滋味了。

  时璎只能隐忍,就算她再难过,也不能放着山门事务不顾,她甚至都不能堂堂正正地替寒止办丧事。

  如今忍耐,曾经忍耐,时璎一直都身不由己,一直都在“忍”字下如履薄冰,委曲求全。

  凭什么?

  “那也不能夜夜都在这台案边耗着,我……”

  戒真顿了顿,“我给你打了一张小床,用的是阴山下的木料,能助眠安神,过几日就搬来这屏风后,你若是来不及回屋,小憩也是好的。”

  他最讲规矩了,时璎从前刚学着处理山门事务时,因为太困了,趴在台案上睡了一小会儿,左手就被他拿戒尺打肿了。

  “堂堂掌门!在这严肃之地,怎能如此懒怠!简直不成体统!”

  时璎有些恍惚,他的师伯居然让她在孤鸾殿睡觉,还给她打了一张小床。

  “寒……”

  戒真虽然及时刹住了,但时璎心里还是狠狠跳了一下。

  “师伯从前待你,总是先当你是掌门,后才当你是亲人,是师伯做错了。”

  时璎淡淡摇了摇头,台案上的烛光昏黄,她只道:“都过去了。”

  她没有心力再计较了。

  “好。”

  晚渡端着热汤踏进殿里,“戒真前辈好。”

  她将汤碗双手递给时璎,“掌门,请用。”

  “我不是说了,这些事情交给膳房做就好了,你又何须亲力亲为?”

  晚渡只是笑。

  “明日就要行拜师礼了,照顾师父本就是弟子的分内之事。”

  戒真看了时璎一眼。

  “早些休息。”时璎将汤药一饮而尽。

  “是。”晚渡端着空碗,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戒真见她走远了,欲言又止。

  “寒止”这两个字似乎变成了某种禁忌,师门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在时璎跟前提起。

  从前他们是怕触怒了时璎,后来更多却是不忍揭她的伤疤。

  寒止的确是魔教,但她是为了救时璎才坠崖身亡的。

  就算两人只是师徒,寒止做到这个份上,他们也没有立场再指摘什么。

  更何况,流言不息,寒止与时璎的关系,一直都很暧昧。

  现如今,时璎没有将寒止逐出师门,明日拜师礼,晚渡就要给寒止敬茶,那么“寒止”这两个字必然被重新提起。

  在众目睽睽下,时璎该如何忍耐,才能周全礼数,平静地完成拜师礼?

  戒真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忍。

  “师伯,我不能委屈了那孩子。”

  时璎明白戒真心中所想。

  “晚渡知勤勉慎独,性子又刚直,虽然天赋不是奇佳,但也足够了,我意在挑她做下一任掌门,若是不给她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只留她在门下借学,难免有人骂她会攀附巴结。”

  薄纸被灌进大殿的风吹到了地上,时璎时常觉得身上凉,她理了理袖管。

  “更何况,我希望她即使坐上了掌门之位,也不会觉得惴惴不安,我可以一直举着她,直到她真的长大了,真的不害怕了,然后再放手,十年、二十年,我都等得起。”

  时璎垂下眼帘,烛台落满了灯花,烛芯也被烧弯了。

  “振兴师门也需要时间,怨恨没有用,自怜更没有用,我从前害怕多做多错,可是不做为,更是大错特错,我既然做了这第六十三代掌门人,就必须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时璎再抬眼时,湿了眼眶。

  “寒止把内劲都给了我,也替我周全了很多,她替我把路铺平了,我也该大步朝前走了,我不求什么无量前程,我只求不要浪费了她的一片心意,只求善事做尽,老天开眼,至于福报,都留给她吧,她这一辈子过得不好。”

  时璎忍住了哽咽。

  “我当然要活着,只要我活着,她的一部分就活着,她从来没有真的离开过我。”

  哪怕时时煎熬,哪怕日日思念,哪怕午夜梦回时,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寒止坠崖,惊醒后被无力和恐惧包裹,她也不敢死。

  要是下一世,遇不到寒止了,该怎么办啊……

  戒真听到时璎的剖白,红了眼,“你也得对得起自己。”

  “师伯放心吧。”

  时璎无法从忍耐里得到解脱,岁月流逝,不过是在伤口上搭了一层自欺欺人的布,甚至不需要触碰,只要它存在,就让人觉得肝肠寸断。

  ***

  窗子微亮,晨风吹进屋里,扰动了挂在衣柜里的那件荼白色长裙。

  时璎轻抓住裙纱,理平了裙褶才将衣柜合拢。

  房门被忽然敲响了。

  “掌门,弟子晚渡。”

  时璎没唤她进来,自己将房门拉开了。

  “天色还早,怎么就过来了?”

  晚渡手里提着竹篮,里面装着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和红豆。①

  “嗯……是弟子冒昧了,但是弟子有一事,还是不得不问清楚。”

  晚渡难得这般支吾。

  “但说无妨。”

  “弟子日后是唤您师父,还是师尊?”

  晚渡最后两个字咬得又轻又小心。

  时璎只是浅淡一笑,“就叫师父吧。”

  晚渡闻言,其实是有些失落了,她听说寒止能进时璎的房间,而自己如今只能站在门外。

  远近亲疏,她不免比较。

  但这种心思,很快就被她自己荡清了。

  她只做自己,不与任何人相较。

  可她在时璎眼里到底是小了十余岁的孩子,情绪变化得太明显了。

  “这世上第一次有人肯定我,就是寒止唤我师尊的时候,她的身手不在我之下,我与她这层关系从前只是因太多纠缠误会而起,我当不起她的师父,我的德行也做不得九岳之尊,这两个字,权当作是我和她之间的纪念吧。”

  晚渡没想到时璎会和她解释,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寒止是……”我的爱人。

  时璎斟酌了一下,“总之,你才是我第一个徒弟。”

  晚渡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激动,还是难受,到最后也只是跪下叩了个首。

  ***

  晚渡的拜师礼,比寒止当时办得还要隆重热闹,她本就备受阁老和师兄师姐宠爱,如今拜入掌门门下,给她庆祝的人几乎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师父,请喝茶。”

  时璎将装着六礼的篮子搁在手边,晚渡将茶举过头顶,水蓝色的长裙被她微倾的身体挡住,雪白的上衣只一眼,就让时璎晃了神。

  “师尊,请喝茶。”

  寒止半藏着笑音,一双明眸扑闪间柔光潋滟。

  时璎须臾才接过茶,晚渡心下难免忐忑。

  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时璎顺势靠在了椅背上,她不动声色地攥紧扶手,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自然些。

  “晚渡,给你大师姐奉茶吧。”

  时璎手边的座位是空的。

  按着规矩,晚渡要先奉茶,再请寒止训话,但人如今不在了,后者就免了。

  “晚渡给大师姐敬茶。”

  时璎手臂绷紧了,攥着扶手的指尖都挤变了色。

  晚渡并没有忙着站起来,她将两肩放得更平。

  寒止,晚渡是喜欢的,但更多的是对强者的亲崇。

  她心中暗暗道:“师姐,我会替你照顾好师父的。”

  晚渡推开茶盖,细细拂开茶沫,将茶水朝地上倾了些,这就算是寒止喝过了。

  时璎只简单训过话,大礼就算成了,由于门中丧事未过一年,拜师夜宴推迟到了明年的春三月。

  晚渡被人群围起来,她是同辈中的翘楚,虽然平日性子直,但也是讲礼的热心肠,她人缘很好,被簇拥着,都快瞧不见人影了。

  时璎还是独自一人坐着。

  尽管身侧光影金璨,却好像无论如何都照不亮她。

  灰蒙蒙的,就像是一副老旧泛黄的画。

  真正的她留在了寒止坠崖那一日,留在了什么都触摸不到的山崖边。

  训诫堂的弟子手持戒棍,分两列走进殿里,沸腾的人群一瞬冷静下来。

  “掌门,请。”

  戒真偏过头,“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掌门有令。”领头的弟子被戒真瞧得脊背生汗,他连忙掏出卷令,照着念,“掌门时璎失责,罚长鞭……”

  他硬着头皮,狠心大声念出口,“罚长鞭,共二百四十鞭,一月一次二十鞭,分一年罚完。”

  “多少?!”

  戒真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了,他深知这卷令一下,就不得修改了。

  晚渡走上前,“掌门一直勤于门中事务,大家有目共睹,退一步讲,就算有失责之错,我记得也不过十鞭,这二百四十下就算分开打,也是要掉层皮的,是不是弄错了?”

  其他人也纷纷站出来附和。

  “不是。”

  时璎一出声,戒真心都紧了。

  “训诫堂的规矩若只罚弟子不罚掌门,便称不上是规矩。前药阁阁老在门中养药人,练邪术,残害本门弟子,我难辞其咎。”

  她向殿中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二百四十下实在太多了,这五鞭子就是皮开肉绽,二十下岂不是血肉模糊,这一个月能不能养好都是问题,罚一年,岂不是日日都受尽煎熬!”

  一个不知名的弟子大声说,他几日前刚受过时璎指点。

  掌门与传闻中不大一样。

  “掌门何必这般自责!她心思歹毒,我们都没察觉!”

  不少人替她求情。

  时璎最后也只是微微一笑,她走到训诫堂弟子跟前,“走吧。”

  戒真不放心,还是跟了上去。

  晚渡更是心痛。

  其余弟子也一并跟到了训诫堂外。

  掌门受长鞭,是要当众行刑的。

  “掌门,要绑吗?”小弟子低声说:“绑一绑手,待会儿您要是站不住了,也不会摔。”

  时璎摇头,“不必了。”

  她抓着刑架两侧,静静地站在日头下。

  “不许留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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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和红豆,六礼引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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