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璎,你堂堂折松派掌门,居然与那魔教少主厮混一处!还胆敢将其收入门下,简直有辱师门百年清誉!”

  “师娘?”时璎深深看了她一眼,又转而看向戒真。

  他神情哀恸,又气又急。

  寒止侧身挡住了时璎颤抖的手。

  “你想要这掌门之位,简直不择手段,你数年打压她,就是怕有朝一日控制不了她,训诫堂一事后,你就急了,迫不及待地散出谣言,又安排了人想要当众戳穿我的身份。”

  寒止凭着女人那日的剖白,想清楚了太多事,“你如今,该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吧。”

  “寒止,你的确很聪明,但是慧极必伤。”女人向时璎勾了勾手,“时璎,你年纪尚轻,识人不明也是情理之中,你现在到师娘身边来,大家不会怪你的。”

  戒真终于开了口,“你给我滚回来!”

  时璎没有动,她和寒止一同站在悬崖山巅,而对面是数不清的折松派弟子。

  “没想到掌门当真同魔教勾结!”

  “什么掌门!她们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

  “杀了她们!”

  ……

  时璎遥遥瞧着他们,恍惚瞧见了当年的自己,那时被同门包围起来的她,惶恐又无助,如今竟已觉得麻木了。

  “师娘,我若是被废了掌门之位,不仅师父的棺椁得从禁地里挖出来,师祖他老人家的灵牌灵位也尽数不保,您为了逼我退位,竟也舍得做到这种份上。”

  时璎彻底冷下声。

  “到底是我这些年,眼浑心浊了。”

  女人淡定道:“时璎,你可不糊涂,你多疑得很,你这二十六年,恐怕从未完全相信过我吧。”

  她意有所指,话里有话。

  我二十六年都得不到时璎的信任,你寒止才认识她不到一年,你凭什么得到她的信任?

  寒止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没听懂女人的挑拨。

  时璎抓紧了手中的长剑,“是啊,我怎会信任一个日日殴打我,时时辱骂我的人呢?”

  见两人彻底撕破了脸皮,戒真心中大痛,想要说什么,却被寒止截了下来。

  “戒真前辈,您还是小心为妙,他们都已经不是折松派的弟子了。”寒止的视线淡漠地逡巡过女人身后的弟子,“这些全是她的药人傀儡。”

  那日去药阁,寒止就起了疑心,四下有人,她却没感受到活人之气,太诡异了。

  “你把其他活人都关起来了吧,怕日后有人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这位置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我猜,你打算明抢,然后把一切都嫁祸到时璎身上。”

  寒止声音有些虚弱,但气势丝毫不减。

  “哈哈哈——”

  女人拍手称绝,“都说这皇城里太子爷最难做,我看啊,这赤阴宗少主也不好做,这般敏锐,想来没少算计你爹的教主之位吧。”

  寒止轻轻皱眉。

  这人当真擅挑拨。

  太子与皇位,少主与教主全都在隐喻她和时璎的师徒关系。

  “寒止这个小孽障也敢算计她老子?”

  一道雄浑的男声透过人群,戒真心里一惊,他倏然转过眼,只见寒无恤走上了山顶。

  他手里牵着一段绳子,长绳上绑了一群羞愤难堪的弟子。

  “老五!”

  寒无恤走到戒真跟前,大笑着张开了双臂,似要同他拥抱。

  “大师兄!哈哈哈!”

  戒真板着脸,不与他亲近,“你怎么来了?”

  寒无恤也不觉得难堪,他垂下双臂,吊儿郎当地扯了扯手中的绳子。

  “今日是阿荼的忌日,我一个人呆着烦闷,回来瞧瞧,不可以吗?”

  寒无恤笑着,但眉眼间尽是沉郁之气,曾经意气风发的翩然少年如今也有了白发。

  戒真唯剩沉默。

  被寒无恤拽倒的弟子们挣扎两下爬不起来。

  寒无恤嗤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他斜眼瞟了瞟脸色青黑的女人,明知故问。

  “这么大的阵仗,师妹是要夺掌门之位啊?你把他们关在山脚下,是怕他们瞧见了什么不该瞧见的腌臜事,坏了你的德行?”

  女人面不改色,实则快气疯了,她根本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寒无恤来。

  寒无恤又说:“倒是我坏了你的好事,不若这样吧,我把他们都杀了,这样就没人知道你篡夺掌门之位了。”

  被捆住的折松派弟子们面面相觑,他们醒来就被关在一铁制的巨笼中,几次尝试都无法撼动铁栏分毫。

  后来还是寒无恤打碎了笼锁,又将他们像捆牲口一样捆上了山。

  他方才那番话分明就是在说,女人意在夺位,所以才将他们抓起来,如今这般情形,岂不是性命不保……

  人群骤然沸腾,胆小的甚至埋头发抖。

  被捆在最前面的少女率先撑起身,她回头厉声说:“掌门还在,你们怕什么?入门第一日你们都摸过“清正”二字,折松派从始至终都是清明正派,祖师德训你们都喂了狗!贪生怕死,就守不住武林正道,有骨气的都给我站起来!”

  寒止一眼就认出这孩子正是那日为她仗义执言的晚渡。

  晚渡回过头,毫不畏惧地看着寒无恤。

  寒无恤抬手就是一掌,气劲掠过晚渡的身侧,只削掉了一根长发。

  “还是有良才嘛。”寒无恤见她连眼都不眨,又想到了寒止。

  他不经意扯了扯唇角,一双三白眼中有笑意闪过。

  晚渡暗暗运气,想要挣开这牛筋缠裹的长绳。

  “寒无恤,你就是个疯子。”

  女人咬牙说,但她今日也是有备而来。

  在没有《百秘籍》的情况下,她还原了制作药人的古方,所有人都说这是无稽之谈,可她做到了。

  她今日带了足够多的药人,大不了,就把在场的百余人,全都杀掉。

  女人的眼神愈发癫狂。

  “阿荼死了,我就疯了呀,师妹,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疯子吗?你一年前来找我,说要算计时璎的时候,不就见到我发疯了吗?”

  寒无恤把这话完完整整地说出口,声音之洪亮,就连挤在院墙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静了一瞬,又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

  他没转身,只是扭过脑袋,视线短暂地晃了寒止一眼,最终落在时璎身上。

  “时璎啊,我当年见过你,你那时还在襁褓里,尚且不会说话呢,得亏你师娘这些年给你拉扯大,我刚刚说的都是混账话,她虽然觊觎你这个掌门之位有几十年了,但你也别太计较,啊。”

  时璎短短几瞬,有些怔愣。

  寒无恤又道:“寒止,知道你生身父亲是谁吗?”

  寒止根本就不在意了。

  她只是冷漠地瞧着寒无恤,眸光疏离。

  “是我的二师兄啊,时璎的师父,就是六年前,我让你去杀的那个人。”

  周遭一瞬安静下去,几乎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了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寒止强压下心中惊慌,她转眸盯着时璎,眼神里只有三个字——

  我没有。

  我没有杀你师父。

  “你胡说八道!”

  寒止这五个字,几乎是咬牙而出。

  寒无恤不希望寒止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今日上山,一来发疯,二来就是为了拆散她们。

  只是他没想到,这话无意中促成了女人的阴谋。

  寒无恤的话如同棍棒,接二连三地敲在时璎头上,她心乱如麻,视线反反复复地掠过在场所有人。

  同寒止对视的一刹那,二师叔的话再次涌现。

  “没看清脸,十多个人,领头的穿白衣裳,其他都是魔教装束……”

  时璎没有恐惧,也没有怀疑,她只是有些恍惚,周遭所有人仿佛都带着面具,所有人都靠不住,随时都会有人害她的性命。

  时璎不是害怕寒止,只是四目相交时,她脑海空白,没有看清爱人的眼。

  时璎无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

  但这一退,寒止千疮百孔的心才是彻底碎了。

  在场分明有这么多人,却没有一处能接纳她。

  寒止阖上眼,折松派山顶的风没有摘月峰的刺骨,她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三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寒止没有心力去恨,去怨了。

  她再睁开眼,人还是站得笔直,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压弯她的脊骨。

  “寒无恤!你给我走!”

  戒真忽然开了口,他勃然大怒,“我看你今日上山,就是想要将折松派闹得鸡犬不宁!你居心叵测!”

  “我和阿荼阴阳两隔,当年若不是那老东西瞎了眼,我们几人何至于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师妹想要掌门之位,我想要和阿荼长相厮守,你想要逍遥自在,浪迹江湖,可是到头来,谁如愿了?!阿荼已经走了二十多年,我不好过,你们都别想好过!”

  寒止看了时璎最后一眼,权当作告别。

  她转过头,笑意淡薄,“寒无恤,我本就要哄得时璎信任了,你偏偏要坏我好事,赤阴宗落在你手上,真是不幸。”

  寒止要把时璎摘干净,她不要自己的美玉蒙尘。

  “你当真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吗?”寒止挑衅女人。

  女人屈指吹了声亮哨,山林间一瞬冒出了数不清的药人,戒真转头一看,发现了好几个眼熟的面孔。

  他们都是四阁中的翘楚。

  “寒止,你觉得,这百余人一起上,你们有多少胜算?”女人得意道:“你们都会如蝼蚁般被我碾碎。”

  寒止冷声道:“那就试试吧。”

  女人指了指时璎,而后摇动了手中的铜铃。

  四扑而来的药人犹如恶狼,时璎从恍惚中找回神智,两道融合的真气撞碎了内力关碍,暴溢的气劲纯烈逼人。

  砰然巨响,顶山震动,寒无恤险些没站稳,戒真跨开半步,才稳住了下盘。

  坤乾十三招显出虚影,时璎手中无剑,但剑气却贯天而下,扑上前的药人,瞬间被震碎,无一幸免。

  “九重剑境!”女人不可思议,“你怎么会突破了内力大关!”

  寒止粲然一笑,红珀色的眸子里尽是嘲讽。

  “你太着急了,你当真以为三两句挑拨就足以让我因爱生恨?你以为我会报复时璎?你太小看我寒止了,也太小看我的爱了。”

  “就算我有恨,我也不会伤害我的爱人,我不会报复她的,我要我的美玉永远光明灿烂!而你,只会永远被我踩在脚下。”

  晚渡站在最前面,她将寒止的神情尽数收进眼里。

  过于惊艳的眉眼里半是深情,半是悲凉。

  “从始至终,都是我寒止在哄骗时璎,是我对她心怀不轨。”

  “时璎,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撼动你分毫了,从前你没得选,日后定不要再委屈辜负了自己,你的无量前程,我就不同路了。”

  寒止不敢回头,她怕自己舍不得。

  事已成定局,这些药人撼动不了时璎,女人却没有暴怒,她只是冷冷地笑了两声,而后仰面瞧着辽阔的云天。

  又差半步。

  她这一生,注定就败在这半步了吗?

  不可能。

  “时璎,你师父是我杀的。”

  女人格外平静,她又转头看向寒无恤。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阿荼没有对不起你,你二师兄不能行事,我嫁给他之前,就给他用了药,十八年前,我说的都是假话,寒止就是你的亲骨肉。”

  “什么!”戒真是率先反应过来的人,他气得双手发抖,“你混账啊!”

  寒无恤先是一愣,而后看向寒止,寒止也看向他。

  父女二人间,却再也没有丝毫血缘亲情可言。

  女人歪头一笑,她脸上神情扭曲。

  时璎刚突破内力大关,体内真气颤乱,她垂下眼想压制,女人抓紧时机,直直朝她扑来。

  电光火石间,寒止提起最后一口气,生生撞向了女人,她没了气劲,就是以卵击石。

  女人的内劲贯穿了她的身体,全都泄在了虚空中。

  寒止已经感受不到痛了,她抱着被撞懵的女人一起翻下了山崖。

  时璎,再见。

  寒无恤和戒真只慢半步。

  “寒止!”寒无恤冲到悬崖边,径直跃身而下。

  戒真将时璎拽开,“没伤着吧?”

  万丈高崖不见底,白影坠下的一瞬,时璎双耳嗡鸣,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她茫然地看了戒真一眼,又茫然地唤了寒止一声。

  再也没有人应了。

  “她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时璎想甩开戒真的手,戒真怕她做傻事,死死抓着她的手臂不松。

  “时璎。”戒真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要辜负了寒止的一片苦心。”

  在场还有其他人。

  折松派掌门不能与魔教有染。

  晚渡骤然转身,“其他兄弟姐妹应该也被关起来了,我们要快些去救他们。”

  她将人全都招呼走了。

  “松开我!”

  时璎终于压抑不住了,她狠狠甩开戒真,跌跌撞撞地走到崖边。

  雾霭灰白,肉眼压根就看不见崖底。

  寒止就像是融化在了那一片雾里。

  不在了。

  时璎失声滑跪在地上,她抬起手盖住双眼,仓促地擦拭着什么,可眼泪根本就淌不出来。

  寒止不在了。

  一时之璎终成玉,万般灾劫止一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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