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凄凉,时璎直直跪在禁地深处。

  她沉默地看着师父的坟冢,直到发麻的双腿彻底失去知觉,她才俯下身去,重重磕在地上。

  “师父,我来看您了。”

  时璎的声音在发抖,双臂也在发抖。

  夜风萧萧,坟地荒凉。

  时璎就这样跪伏在地上,挨过镇尺的左手依旧鲜血淋漓。

  是她自己打的。

  对晚辈的训导用戒尺,对掌门的惩戒用长鞭,训诫堂里还有杖责等三十六种刑罚。

  而镇尺,只有在废掌门时,才能请出来。

  铜制的镇尺轻易就能将人打得皮开肉绽,骨碎筋断。

  “我真的、真的不是做掌门的料,当年您将我推上这个位置,我的确有过怨恨,您让我成了众矢之的,明枪暗箭,我当真害怕得很。”

  时璎明知得不到回答,却还是说一句话,停一下。

  “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起初觉得高处不胜寒,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我偷吃禁药,偷练禁术,是有逼不得已,无可奈何,但我确确实实做错了。”

  她自虐般攥紧了左手,血再次淌下来,洇透了砖缝。

  “我把师门脸面当成遮羞布,用来掩饰我不敢输的事实,用追逐师门荣耀来粉饰我想要找回自尊的行为,我对门中弟子冷淡,既是怕他们不服我,也是当年被欺辱的事情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我迁怒了其他人。”

  苍穹灰蒙蒙地压在头顶,时璎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身,她垂着头,埋下了脸。

  她当着师父的面,承认了自己的阴暗,羞愧地抬不起头。

  “门中的长老前辈,多有坏规矩的人,我曾经不管,是没本事,不敢管,后来不管,是挨的规训多了,不敢反抗,我知道他们做错了,但是我一直在放任他们,如若不是……”

  如若不是他们伤害了寒止,她恐怕还是不会干涉。

  “我口口声声说,是您要我照顾好他们,其实我就是懦弱,就是蠢笨,我这般不堪的掌门如何能做门中弟子的依靠,又如何能庇佑他们安康?”

  手上的伤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脊背都绷直了。

  “折松派如今之所以能跻身武林第一,不过是我时璎运气好。”

  若不是排前三的门派人才凋敝,就算时璎一人夺了魁首,折松派也决计成不了第一。

  三大门派极速衰落,都是因为派中掌门或是长老暴毙,有才学有天赋的弟子死的死,残的残,到底是后继无人了。

  江湖传言,时璎是凶手,因为折松派是受益最大的门派。

  可时璎没有做过,她不知道凶手是谁,她今日在师父坟冢前只能说自己运气好。

  “我练了那毒疯子留下的心法,又有坤乾十三招作保,这才暂时立稳脚跟,可人外有人,内力大关,我整整五年,都不能突破。”

  几滴雨砸落在她的掌心里,伤口被蛰得生疼,她狠狠一颤。

  “师父,我太笨了,也许我已经到上限了,我没办法再往上走了。”

  她整个人都被悲凉和无奈包裹着。

  “要是没得到那洞壁上的心法,恐怕我连您的灵位都保不住。”

  风里的水腥气很浓,吹不散滚滚阴云。

  时璎终于撑起了半身,她艰难地向前膝行了两步。

  “师父,为了突破内力大关,我想过借魔教之人的真气,但是内力足够深厚又肯帮我的魔教中人实在罕见,但是我遇到了一个,她练的不是原原本本的魔教心法,但毕竟同源,我亦可以借用。”

  时璎顿了顿,雨就毫无征兆地倾倒下来。

  “可是我们两人的真气会相融,本该相斥的两道真气居然会相融,我想不明白,所以问了师伯,可师伯也不明白。”

  雨水盖头浇下,时璎没有擦。

  “但是师伯见过被吸干真气的人当场暴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吸走她的真气,我控制不住自己,哪怕我能控制自己,我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浓稠的夜色里,时璎红了眼眶,她死死盯着师父的名讳,任凭雨水将她淋透了。

  半晌,她再一次磕下头去。

  “师父,如果要在内力大关和寒止之间选一个,我没法放弃她,您权当我是个不成器的吧。”

  放弃突破内力大关,就意味着放弃了独步武林,天下无敌的可能,放弃了成为剑道宗师,留名百年的可能。

  区区一个武林魁首,六年一换,即使蝉联十次,不过一甲子,可武林剑道,百年也难见一位化境之人。

  这两者没有可比性。

  可时璎,她本已摸到了内力大关,只差最后半步就能入境。

  何等传奇,何等荣耀?

  她放弃了。

  在这个大雨倾盆的夜里,时璎跪在师父的墓前,选择了自己的心爱。

  没有人知道她的挣扎,即使是寒止,也没办法感同身受。

  她不是没有犹豫过,但代价若是寒止的性命,她宁可不要,一点点风险,她都不想冒。

  时璎一直跪着,是在赎罪,她自知未尽到掌门之责,所以请了镇尺,之所以在夜里,是她现在还让不出掌门之位,她还没有找到能接替她的人。

  时璎还是只能在这个位置上继续煎熬,哪怕她百般不乐意,哪怕她力不从心,今夜放弃了突破内力大关,意味着她随时可能被打败,随时可能被羞辱,如同少时一样,任人践踏。

  但爱胜万金,义大于天,时璎不想伤害寒止,也不能放弃折松派。

  她再一次选择了默默认下一切,独自背负着责任前行。

  她不需要折松派记得,曾经有一位年轻的掌门,在存亡危难之际,以血肉之身相搏,她只想脚下这片土地,足够安宁,哪怕她声名狼藉。

  她更不需要寒止记得,自己那点付出,她只想让寒止余生无虞,平安喜乐。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打落了牙齿,就该和血吞,站得越高,背负的就越多,想要守护的越多,付出的也就更多。

  时璎没有再怨。

  她抬起脸,雨水全了她的体面。

  ***

  窗外大雨瓢泼,屋里没有点灯,寒止独自坐在榻边。

  她手里捏着那盏竹折灯,星星点点的血迹擦不干净,每次触碰,仿佛都灼手。

  那是时璎的血,是她特地给自己寻来的灯。

  只是因为自己有兴趣,所以她就去了。

  倘若她当时没有出门,就不会轻易被刺杀……

  寒止默然想着,先是轻轻笑了一声,而后哽咽着吞下了颤抖的气息。

  时璎是爱她的,发自内心的关切和爱惜,她能感受到,珍重与欣赏,她也能体会到。

  但寒止仍旧觉得不安,太强烈的恐慌无时无刻不攥着她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在打颤。

  不曾被爱的人三五个月是无法真正接受爱意的,他们总会下意识去寻找自己不被爱的证据,然后再告诉自己,这才是正常的,这才是对的。

  寒止太敏感了。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时璎的心虚,汤泉里,时璎就是不敢发誓。

  是太珍重自己了,还是当真心里有鬼?

  从扭曲的快意中抽离,寒止渐渐冷静下来,她坐在漆黑的房间里,死盯着时璎的妆台。

  那里有时璎的秘密,她上一次放弃了窥探。

  这一次呢?

  寒止站起身,又坐下,从榻边踱到了窗前,又从里间走到了前厅,最终,她还是绕到了妆台前。

  寒止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揣度。

  太阴暗,太不堪了。

  她不能这样想枕边人。

  不能!

  时璎一定不会算计自己,不会欺瞒自己的……

  但终究是骗人容易,骗己难。

  寒止还是将手探到妆台下,她做事也是谨慎,在将木盒取出来时,还特意摸了摸时璎摆放的方位以便还原。

  檀木雕制的盒子分量不轻,寒止拿在手里,迟迟没有打开。

  但不论她开还是不开,都已然没有任何区别了。

  她怀疑时璎,并且付出了行动。

  手里的盒子仿佛有千斤重,临到头了,寒止却没了勇气。

  倘若里头当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还如何面对时璎?

  寒止从不曾摇尾乞怜,卑微求爱,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这样做,可她在一刻,确确实实生出了想要麻痹自己的想法,仿佛只要不抽开盒盖,她就可以不面对真相。

  寒止对自己的逃避和懦弱嗤之以鼻,她抖着手摸上了木盒,就要抽开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是时璎。

  “!”

  雨声太大,寒止又太紧张,待时璎靠近了,她才察觉。

  慌忙将木盒塞回原位,寒止若无其事地走到窗边。

  “我回来了。”

  时璎将血淋淋的手背在身后,侧身对寒止微微一笑,“怎么不点灯。”

  “刚睡醒。”

  寒止声音有点冷也有点闷,最奇怪的却是她的反应。

  时璎感受到了疏离。

  往日她一回来,寒止总会扑上前,缠着她问东问西,即使不开心,也不会甩脸色。

  可今夜是怎么了?

  时璎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也没有靠近,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朝浴房走了半步,又说:“我先去沐浴。”

  “我等你。”寒止没转头。

  待时璎彻底放下浴房的布帘,水声渐起时,寒止才推开窗。

  山顶的风猛灌进屋里,冷汗浸透了衣裳,黏在脊背上,寒止冷得发抖,心跳愈急。

  盒子里究竟是什么,她来不及想,只是庆幸,还好没被抓住。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盒子下压着三根同妆台颜色相近的毫毛,若是不仔细瞧,根本瞧不见。

  可就在她抽拿间,有一根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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