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连日受刑,蓬头跣足地蜷缩在草垫上,暗室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他光是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颤若鹌鹑。

  “二师叔,残杀同门,按规矩该当众剔骨,百刑处死,师父的师兄弟,师姐妹,如今在世的已然寥寥无几,我念着师父,如今留你一条性命,已是仁至义尽。”

  时璎走到草垫前。

  “来行刑的弟子说你不肯配合,整整五日才挨了三鞭,难道定要我如同那日一般亲自动手吗?二师叔还是不要自讨苦吃。”

  这话一出,男人又是狠狠一抖,他想撑起身子,只是手臂刚一动,就扯裂了脊背上的伤口。

  “我何时残杀同门了?时璎,你就是存心报复我,你将我这后背打得皮开肉绽,居然还有脸面提你师父,若是让他——”

  时璎反手就是一巴掌。

  “若是让师父知晓你杀了他最疼爱的两个弟子,你又有什么脸面?”

  被扇倒在草垫上的人喘着粗气,又怕又愤,他难以置信地扭过脸,颊上的五指印血红刺眼。

  “我没有,分明就是……”

  他忽然噤声。

  时璎双眸微敛。

  遭小箜篌蛊惑的人会失去被控制时的记忆,时璎曾怀疑过小箜篌是假的,所以男人那日说的话,她并没有信。

  但现下看来,倒像是真的。

  “我杀你,不需要人证。”时璎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更不需要由头。”

  男人沉下目光,嚼碎了恨意咬牙道:“那你就杀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师兄和师姐出事那日,只有你有嫌疑,你既不愿交代凶手是谁,那就是说,其实你自己就是凶手?”

  时璎淡淡一笑。

  “杀害师兄师姐的事情,我尚且能帮你隐瞒,但刺杀前掌门,就可是不得好死了。”

  她猝然变了脸,揪住男人的头发,将人半拽起来。

  “莫说旁人了,若杀害师父的人是你,我定要把你做成人彘,再扔去后山喂狼,看你的皮肉被一块一块地撕碎!”

  四目相对,男人头皮发麻,他胡乱抓扯着坐下的草垫,“我没有杀你师父!我没有!”

  “敬酒不吃吃罚酒。”

  时璎把他拖到墙边,一把将人摁在了潮湿发霉的石壁上。

  “说!杀害师父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我说了,不是我!”男人几乎在吼,粗沉的声音因为嘶哑而变得尖利,时璎觉得厌恶。

  “你的意思是,杀师兄师姐和杀师父的,不是同一人,二师叔,他们死在同一日,实在太巧了啊。”

  不知是因为怕,还是因为痛,男人满脸都是冷汗。

  “可事情就是他娘的这么巧啊!啊——”

  整个身子被掀翻在地,男人像一坨烂肉瘫在角落里。

  “我当年瞧见了十好几个人,全都蒙着脸,一身黑,谁能认得出来!你不信,我也百口莫辩!”

  他闭上眼睛,一副认命的模样。

  “你撒谎。”

  男人猝然抬眼,“我没有!”

  “你几日前不是这样说的!”时璎接话接得极快。

  “我……”

  我就是这样说的!

  男人喉间发紧,险些就说漏嘴了!

  时璎冷哼一声,“看来,二师叔记得自己都说过什么。”

  “呸!”

  男人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啐了一口,脸上不见丝毫惊慌。

  “我算是明白了,我说什么不重要,你就是想构陷我!那还废什么话!”

  时璎从他的表现里找不到破绽。

  “领头的是男是女?”

  她语气忽然变得平静。

  男人似是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闷闷道:“男的。”

  时璎不说话。

  他又道:“也可能是女的,当时看不清,太远了,只晓得他们鬼鬼祟祟的,从哪儿来的,又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

  男人这一次,没再提到白衣裳和魔教。

  时璎本来就是多疑的人,点一次就足够了。

  “你……”你后来见过这个人吗?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时璎拍掉手中的尘灰,淡淡道:“罢了,二师叔何时挨完了该挨的鞭子,赎完了该赎的罪,再出去吧。”

  暗室的门重新合上,男人所有装出来的愤怒、恐慌全都散得干干净净,他颓然地滑坐到地上。

  到头来竟是做了别人的棋子,害了师兄的爱徒不够,如今还牵连了时璎和寒止……

  他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爬起身朝向东侧跪下。

  师兄的坟冢在那个方向,他记得。

  好半晌,暗室里多了一道压抑的哭泣。

  但是没办法,他就是怕死啊。

  ***

  时璎一推开门,只见到了莲瓷。

  “寒止呢?”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寒止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

  “就这么离不开我?”

  有莲瓷在,时璎不多话,只是笑。

  “时掌门回来得正巧,今日都是些爽口的小菜。”

  时璎晃了一眼,桌上有一道白灼芦笋,倒是很合她的口味。

  知她喜好的自是寒止,但也少不了莲瓷辛苦。

  寒止的一日三餐交给外人,莲瓷不放心,总是要亲力亲为,如今添了个时璎,她也没道过不满,也是尽心尽力做了。

  她自己的本分,守得有些过了。

  时璎觉得当她是忠仆不妥,只当她是寒止的小妹,更合适些。

  “幸苦你受累。”

  时璎比起从前客气多了,莲瓷只道是分内之事,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远但也不近。

  “去哪儿了?”寒止擦净手落座,卷起袖管给时璎和莲瓷各舀了碗热汤。

  莲瓷已不再推辞,但还是双手接过碗,道了声不轻不重的谢。

  “杀我师兄师姐的人抓住了,他今日刚招认。”

  时璎喝着汤,寒止又往她菜碟里夹了些温煮过的山药。

  “你近来忙,不要亏了身子。”

  “好。”

  时璎温温沉沉地应了,却再没有后话。

  寒止拣着青菜用了两口,才说:“你师娘方才遣人来了,说是想请我去药阁一趟。”

  “那我陪你去。”

  时璎心里压着事,委实没有胃口,还剩半碗米饭时,她就停了筷子。

  “她让我一个人去。”寒止用丝绢掩住了口,“你午后不是要去孤鸾殿吗?去迟了晚些再耽搁了休息。”

  都是关切的话,时璎听着感受到了一丝冷淡和不满。

  莲瓷嚼饭的动作一顿,隐隐觉得气氛不对。

  两人之间像是高竖着一堵墙。

  这样的感觉,时璎昨夜也体会到了。

  ***

  “我洗——”

  时璎擦过头发才从浴房出来,她本想跟寒止说说话,可这人却不在屋里。

  窗棂半开,雨水浇湿了框子,时璎将窗关上,点了一只蜡烛,坐在榻上等人。

  等到几乎快撑不住时,寒止才推门回来。

  “你去哪儿了?”

  时璎伸手,想去拉她,寒止却躲开了。

  “做了个不好的梦,醒来觉得身上湿腻腻的,方才去东厢泡了个澡,刚从外面回来,手凉得紧。”

  悬着的手什么都没抓住,时璎本没将寒止的闪躲放在心上。

  “那早些睡吧。”她掀开被子,寒止还是乖乖钻了进去。

  时璎吹灭蜡烛,刚想要抱寒止,可枕在臂弯上的人忽然就背过身去了。

  “寒止,你……”

  被绷起来的被子裂开一条缝。

  不知怎的,时璎只觉早春的风比寒冬还要刺骨。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时璎小心翼翼地补上了裂缝,手就以一种极其不舒适的方式蜷在胸前。

  寒止没有冷声,一如既往地对她温柔,“别多想,我就是右侧手臂旧伤疼得厉害,再压着,许就动不了了。”

  “擦药了吗?”时璎还是能觉察到寒止的情绪不对。

  “擦过了,我没事的。”

  时璎好一会儿也没接上话,最后只道了一句苍白的晚安。

  寒止淡淡“嗯”了一声。

  到了后半夜,寒止也没睡着,时璎也没睡着,两人就这样互相耗着,直到天微微亮,才先后浅眠了半个时辰。

  ***

  时璎进门时,本是忐忑的,见寒止有心调侃她,这才稍稍宽心,可寒止方才的一言一语,分明还是有不满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觉得我冷落你了?”

  时璎放下茶盏,寒止也只是浅淡一笑。

  “没有。”

  莲瓷早早出了门,如今贴在墙边偷听,也只听得两人温言细语地说,不像是吵架。

  更像是寒止疲于争吵,时璎不敢争吵。

  她了解自家少主。

  寒止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也不好纠缠,虽不是爱逃避的人,但直面情感,她本就没有太多勇气。

  “那我先去药阁了,晚些早点回来。”

  “好。”

  寒止反手闭上门,直到走远了,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时璎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没看清脸,十多个人人,像是魔教装束,领头的那个,穿白衣裳……”

  “……”

  碗盏被碰翻在地,时璎烦躁地站起身。

  与其胡思乱想,猜忌寒止,不如待她回来,一问究竟。

  她现下这样想。

  岂料中午一别,就再也没有坦诚相待的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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