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我冤枉时璎了?”

  戒真神色肃然,寒止收敛了笑意,斩钉截铁道:“是。”

  四目相对,戒真没有从她眼里瞧出丝毫心虚。

  “好啊,寒止。”

  戒真早有预料,他偏开脸,望着院中落满尘灰的木马,“我看你今日,请罪是假,替时璎开脱才是真。”

  寒止微微倾身,“是不是开脱,您心中早已经有定数了,倘若您认定了师尊有罪,又何须听我废话?”

  她瞄了眼戒真绷直的脊背,这是戒备的表现。

  被戳破心思的戒真沉默几瞬,低喃道:“她为什么……”

  话刚出口就戛然而止。

  寒止接过话茬,“为什么师尊不跟您说实话,是吗?”

  戒真猝然回眸,寒止比他想的更加敏锐。

  再掩饰都是徒劳,戒真索性认了,他端起桌上的酒杯,将残酒一饮而尽。

  “她还只有这么高的时候,不是现在这般寡言冷淡的性子。”

  戒真用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眼神慈爱,“她从前很爱笑的,你瞧那个木马,我从前给她雕的,她很喜欢,可是……”

  他顿了顿,“可是我有一年回来,她就彻底变了,等她师父走了,她做了这个掌门,我当真就再没见她笑过。”

  寒止瞅着时机给他添酒。

  酒液穿肠过,唇齿间弥漫的是酱香,喉间却尽是苦涩。

  戒真垂下眼眸,“我长得凶,她小时候怕我,但还是亲近我,我就举着她在这山野里摸鱼捉虾,后来,她长大了,敬我,却又疏离我,我想关心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想起午间发生的事情,戒真心里是又急又悔。

  他默然攥紧了手掌,粗糙的手背上零星散布着褐斑。

  已是风烛残年时。

  寒止心里照样不是滋味,她盯着院中木马,恍然穿过漫长岁月,看到了幼年的时璎。

  她本该平安长大的……

  “您当真信她吗?”

  寒止说的是“她”,不是“师尊”,戒真没听出异样来。

  “我这辈子,没个一儿半女,更没徒弟,她既是我半个徒弟,又是我半个女儿,我怎么不信。”

  寒止一字一句地说:“若您真信,自不会在山道上就堵人,您可知她内伤刚愈,精气大损,门中事务繁杂,她为了尽早回门,早膳就只用了几口凉粥。”

  她尽力克制着自己。

  戒真听闻时璎受伤,当即抬起了头。

  “这事说来话长,我待会再跟您细细交代。”

  寒止的右手微微发冷,“她这一路多次遭人算计、暗杀,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今日好不容易回了门,她视您为长辈,也想有归处依靠,可是您做了什么呢?”

  戒真没接话。

  “您拿着戒尺质问她,让她作何感想?自己的师伯和旁人一样相信流言,她不委屈吗?您让她怎么说实话,这实话说出来,您信还是不信呢?”

  寒止终于把心里话全倒了出来。

  戒真一时不敢看寒止。

  “爱之深,责之切,我明白您的良苦用心,她也明白,可她今年二十有六了,不是需要时刻被规训的顽童稚子,您有没有想过,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戒真脑海中一瞬闪过了许多念头。

  权势?

  五年前,时璎一举夺魁,折松派又跃成天下第一,她想要权势,就不会反对三十六派合一,可盟主之位,她并不在意。

  金钱?

  时璎若真想敛财,就该听从她师叔重华的建议,同豪绅权贵勾结了,白银如流水,早就流进了折松派,但她没有。

  名声?

  江湖上流言不绝,这些年来,时璎从未澄清过,一次都没有。

  还有什么呢?

  戒真到底不明白,他在跟寒止对视间沉默了。

  “师祖和您常年在外,她年纪尚轻时,遭人排挤凌|辱,她左腿上有一道烫伤,疤痕至今未淡,她被同门摁进炭盆里的时候,没人来救她,事后甚至连个主持公道的人都没有,她最需要庇护的时候,师祖不在,您不在,后来她做了掌门,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您亲眼见过,自比我还要清楚。”

  戒真心中大痛,时璎受欺负,这些腌臜事,他是很多年以后,从一位说漏嘴的弟子口中听得的。

  时璎不愿言说这些委屈,只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蜷缩在床头发呆。

  寒止面色沉冷。

  “高处不胜寒,她被推上掌门之位时,也会害怕的,她需要的是您,是师祖娘的支持和信任,而不是没完没了的苛责。”

  “她尽可能做到最好,变得更强,一是为了折松派,二是不想再被欺辱,她想要得到您或是其他长老的认可,但她好像从未如愿吧。”

  寒止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想要得到寒无恤的认可,但她也未能如愿。

  她在折松派这些时日所见到的都是前辈对时璎的打压和责难。

  朽木、呆笨、愚蠢……

  孽障、残废、畜牲……

  她为时璎,也为自己感到怨恨。

  时璎在她心里绝非美石,而是美玉。

  没有悟性的人,又怎么可能在重伤之下,短短十日就练成一身新的内劲?

  “事到如今,您还要怪她疏离冷淡吗?”

  寒止彻底冷下声。

  院门外来了人,戒真没有发觉,她却感觉到了。

  好熟悉。

  “竟是我疏忽了……”戒真神情复杂,“可时璎她难道没有错吗?”

  “是。”

  寒止稍稍提高了音量,“她错了,唯一的错,就是不爱惜自己。”

  这话就是专门说给院子外那人听的。

  寒止微微红了眼眶。

  “她背负的本不是她的责任,她承受的本不是属于她的苦难,她当年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什么师父遗嘱,什么师门兴衰,她都可以不管不顾,但她没有。”

  “所有人都在逼她的时候,她也没有闹得江湖之上腥风血雨,就连曾经欺负过她的同门,她也没有报复,还要她怎样啊?”

  寒止觉察到自己失态了,朝戒真轻轻颔首,“抱歉。”

  戒真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她接着说。

  “江湖上风波流言不断,哪怕她站出来澄清,也未必会有人相信,不若就此做绝,是时璎她自己不要名声啊,说到底还是为了折松派。”

  夜风萧萧,吹动了院外的竹灯笼,一缕暖光恰好落在时璎肩上。

  “倘若这些年,真有无辜之人卷进来,那她确实做错了,可我这一路陪在她身边,从南都到北境,没见一个无辜之人,大都是道貌岸然的小人坏种,她到底何错之有?”

  戒真叹了口气。

  他待时璎,先是掌门,再是亲人。

  可时璎一直都当他是亲人。

  “是我错了。”

  寒止说得口干,她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院中重新陷入安静,戒真半晌才说:“寒止,你拜师之前,就是练家子吧。”

  听小祠堂的看守说,寒止身手不凡,绝非几月就能练成。

  “是。”寒止早知隐瞒不住。

  “那你老实跟我说,你为何要拜时璎为师?”

  “因为我仰慕她已久。”寒止编了个借口,方才眉眼间的阴郁,一瞬散得干干净净。

  她与时璎年纪相去不多,成日里形影不离……

  一种微妙的感觉掠过心头,戒真还未抓住,就没了踪影。

  院门忽然被推开,时璎走了进来。

  “师伯。”

  戒真的脸又下意识僵板起来,寒止轻轻咳了一声。

  他扯了扯唇角,温声说:“不是还伤着吗?乱跑什么。”

  虽生硬,但至少听得出些许关心来。

  时璎微微一笑,“没事了。”

  她脸色依旧苍白,怎么看都还是痛得厉害。

  时璎不爱言说痛楚,寒止今夜替她说了。

  戒真这一刻就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她的隐忍。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再出来时将一串药包递给寒止。

  一看就是早已备好的伤药。

  关心的话卡在嘴里,戒真说不出来,时璎又杵在一旁,师侄二人,一个比一个变扭。

  寒止见气氛微沉,笑说:“多谢师祖伯关心,我回去就煎给师尊喝,您放心好了。”

  戒真摆摆手,“快把她领走,吵得我没清净。”

  时璎明白他的内敛,“师伯早歇息。”

  她明目张胆地牵住了寒止的手。

  “师祖伯,改天我还来给你送窑鸡!”

  “快走!”戒真眉心拧着,嘴角却挂着浅笑。

  寒止一番话,倒是解开了他的一些心结。

  也许,他和时璎该换个方式相处了。

  戒真凝望着院中的木马,良久,红了眼。

  ***

  “哈啊……”

  猝然被抵在树上,寒止先是一惊,而后主动攀上了时璎的肩膀。

  “这里有巡逻的,不合适。”

  话是拒绝,腿上的动作却不是。

  蹭过小腿的脚不安分,时璎不理会,她只是紧紧盯着寒止的唇。

  “有人就有人,我也巴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寒止轻轻一笑,扬起的尾调藏着引诱。

  “我本来就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应该下午16:00之前能发出来~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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