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怎么出来了?”

  坐在挑廊下的莲瓷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寒止卷起袖管,露出了一小截沾满血污的手臂,“她坚持要自己上药。”

  莲瓷从木桶里舀出一瓢热水,缓缓淋在寒止手臂上,低声咕哝道:“还真是一个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寒止从前挨了打,不管伤得多严重,都要自己上药,那股倔强的劲儿让莲瓷只觉得一个头比十个大。

  她知道,寒止是不想让人瞧见她脆弱的模样,只怕时璎也是。

  “什么?”

  寒止搓掉肌肤上的血渍,没听清楚莲瓷的嘟囔。

  莲瓷一本正经道:“我说少主和时掌门般配。”

  寒止微微眯眼,觉得她葫芦里没藏好药。

  “哪儿般配?”

  莲瓷向后撤了半步,支吾片刻,大胆道:“都挺废金疮药的。”

  木瓢溅起了水花,寒止没揪住她的衣领,“你给我站住!”

  人影飞蹿出门,只剩一道笑音。

  寒止甩掉手臂上的水珠,不同莲瓷计较。

  她返回时璎房门外,静静凝视着紧闭的大门,面上喜怒难辨。

  时璎赤|裸着半身,趴在榻边,冷汗浸透了棉褥子,木踏上全是沾满血的布条。

  精瘦的手臂垂在榻沿,从肘弯到手背,交缠的青筋微微鼓起,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反手将药粉倒在了脊背上。

  只一瞬,刮骨般的疼痛直往心里钻,时璎没忍住,闷哼出声,她下意识咬住自己的虎口。

  门外人影微动,时璎气息凌乱,她知道寒止离自己很近。

  疼痛比从前更难忍。

  角落里的熏香燃尽了一弯,时璎才草草处理好背上的鞭伤,至于戒尺打出来的肿胀,她自己没法揉摁。

  时璎趴在榻边,眉心一直紧紧拧着。

  “时璎,我想看看你。”

  寒止突然开了口,时璎伸手去扯被子,牵动了脊骨两侧的伤,她当即疼得浑身一颤。

  “我……”她想回绝。

  “我想你。”

  寒止又说:“我想你了。”

  两人分开,刚一柱香的功夫。

  时璎终是狠不下心来,“好。”

  话音还没落,寒止有半只脚已经跨了进来,“药都上好了吗?”

  时璎把脸藏在了自己的臂弯里,闷闷“嗯”了一声。

  寒止一步步靠近,未着一物的腰脊缓缓被浅淡的凉意缠裹,时璎不禁抖了一下。

  “时璎。”

  寒止在榻边蹲下,她抚摸着时璎垂散的长发,慢慢哄道:“我想亲你。”

  “可我身上都是汗,不干净。”

  时璎还是把脸藏着,她敢肯定,自己现下一定脸色惨白,憔悴又狼狈。

  “我不在意啊。”

  寒止往手边的火盆里又多加了几块炭,屋子片刻就变得暖烘烘的。

  时璎喉间涩滞,道出了心里话,“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

  没人会喜欢弱者。

  这话,时璎从小听到大,她希望自己在寒止面前,至少看起来像个强者。

  寒止听出她嗓音干哑,旋即走到桌边,倒了杯清水。

  “旁人没机会见你的脆弱,独我寒止可以,我求之不得啊。”

  寒止擅长蛊惑,“我可从来没在莲瓷怀里哭过,我再失态,也只有你能看见,旁人瞧我高不可攀,只有你知道,我的软肋是什么。”

  她眸光深情,揉捏时璎耳尖的动作却略带轻佻。

  “时璎,你是我的爱人啊,我爱你光鲜亮丽,又岂会不爱你的狼狈脆弱?互相看过软肋,未必就更亲密,但至少,我希望你痛苦的时候,能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你依靠。”

  “我爱你啊,你怕什么?”

  时璎被哄得心生亢奋,寒止太懂她了,懂她的不安和占有欲,每一句话都挠在她的心尖上。

  寒止是她的,只是她的。

  “把水喝了。”

  寒止重新蹲下来,时璎终于将头抬了起来,她刚想接瓷杯,脸颊就失了守。

  又是“啵”的一声脆响。

  “你……”时璎苍白的脸上瞬间有了血色,眼睑下的粉晕格外明显,“太用力了。”

  淡淡的恹色将她素日里的锋利抹掉了五分,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柔弱。

  她习惯了伪装,折松派上下,都只当她是淡漠冷酷的掌门人,或是尊敬,或是畏惧,没有人看到她的苦楚和柔弱。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承担着本不属于她的责任,背负着师门的前途命运,在踽踽独行的六年里有多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们只听说这位年轻的掌门,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寒止心里不是滋味,她面不改色,故作轻松道:“用力吗?我巴不得让天下所有人都听见。”

  时璎哈哈一笑,接过瓷杯,小抿了几口水。

  “趴在床边不行,我把床铺软些,然后你再趴着……”

  寒止说着就已经爬上了床,时璎的脸比方才更红了。

  没穿上衣啊……

  “好了。”寒止掸掉厚褥上的絮丝,“你没力气吧,我来抱你。”

  “我……”

  寒止这才回过神来。

  “!”

  她忽然捂住自己的双眼,“我不看,不是,我不碰你、不碰你……”

  时璎本来羞得要命,可见寒止比她反应还剧烈,坏心思就猝然冒了头。

  “还是你抱我吧。”

  “这不妥吧。”

  话虽这么说,可寒止的手已经垂了下来,她唇角压抑着笑,丝毫没有害羞的意味。

  时璎恍然大悟——

  又上当了!

  “既然师尊都开了口,那就让我这个做徒弟的,好好伺候您吧。”

  寒止又把“师尊”两个字挂在嘴边,听得时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快抱。”

  “是。”寒止含混不清地说,罢了,还吻了吻她的掌心,眉眼弯弯满含笑意。

  时璎的腰,她一臂就能圈住。

  寒止并没有乱动,甚至连看都没看。

  时璎被她稳稳放在更柔软的褥垫上,很快便有了困意。

  “安心睡吧,我守着你。”寒止待她呼吸平稳下来,才悄然走到前厅。

  她久久仰望着垂悬的祖师画像。

  请保佑时璎平平安安,不要再让她难过了。

  倘若要一换一,就把痛苦都留给我吧。

  我习惯了。

  ***

  暮色四合,灯火阑珊,戒真独自一人住在后山。

  小院外虽冷清,但却整洁干净,两盏高悬的竹编灯笼青绿褪尽,泛着淡黄。

  寒止先是轻叩了一下门,又重重敲了两下。

  “师祖伯,我是寒止,我来给您老人家请罪了。”

  她双耳微动,听出院中有人。

  戒真不理她。

  “师祖伯——”寒止拉长了声音喊,“您要是不原谅我,师尊就要打我了,您舍得看您的徒孙挨打吗?”

  她听到了一声脚步,戒真应该站起来了。

  但他依旧没出声。

  寒止见动之以情不行,打算利诱,她掂了掂手中拎的吃食。

  “师祖伯,我带了一整只窑鸡,还有一坛好酒呢!”

  时璎偷偷把戒真的爱好告诉了寒止,素日里不苟言笑的人,就好两样。

  窑鸡和美酒。

  果然此言一处,戒真就开口了。

  “让时璎自己滚来,我不跟你计较,你走。”

  寒止不仅不走,反倒说:“师祖伯,您不开门,我就翻进来了啊!”

  门闩倏然松了,木门咯吱响了两声,虚开一条缝。

  寒止探出一颗脑袋,戒真正板着脸看她。

  “这墙多高啊,翻进来也不怕摔着,成何体统!”

  寒止将窑鸡和酒都放在石桌上,乖乖候在一旁,等着戒真落座。

  “你不是不懂规矩,你是明知故犯,你和你师父一个德行,巴不得气死我。”

  戒真听她敲门,又看她现下规矩有礼的模样,转眼就想到了午间种种。

  为了时璎,倒是连规矩都不顾了。

  “小辈不敢。”寒止将裹着窑鸡的荷叶撕开,把油亮醇香的鸡肉推到戒真面前。

  戒真闻到窑鸡的香味,馋虫早就被勾起来了。

  “私闯小祠堂,应当怎样罚啊?”

  “鞭笞五十,禁闭三日,断水食。”

  寒止没有坐,她看着戒真揪住了鸡腿,就知他已经不生气了。

  其实,戒真愿意给她开门,就不是真的在生她的气,恐怕他更多的是在气时璎。

  “知道罚得重,还敢闯。”戒真这话说得生硬,语气却不冷淡。

  “她是我师尊,我不能眼睁睁见她受委屈。”

  寒止注意着戒真的表情,一边说,又一边替他斟酒。

  “我原先当你是听话的好孩子,如今看来,从前都是在诓我吧。”

  戒真喝了她的酒。

  “寒止不敢。”

  寒止又给他添了一杯,顺势坐下来。

  戒真“哼”了一声,没有多计较。

  至少时璎门下有人了,还是个有主意的人,也许身手还不差。

  早就冷静下来的戒真明白了一件事。

  他该重新认识寒止了。

  几杯酒下肚,戒真眉眼间都是满足,他恍然从寒止的容貌轮廓间看到了好几位故人的影子。

  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了。

  寒止总是给他一种熟悉感,戒真每每与她相处,都会生出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亲切,仿佛寒止当真是他的孙女。

  一种强烈的,血脉相连的感觉让他诧异。

  可这不可能。

  他这一生都没有娶妻生子,连孩子都没有,就更别提孙辈了。

  擦净唇边的油渍,戒真重新端坐起来。

  “你是说,我冤枉时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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