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噼啪砸在油伞上,时璎在这压抑的夜色里刹住脚。

  提着弯刀的黑影眨眼就到了她跟前,时璎将伞朝天上一扔,长剑尚未出鞘,就已取人性命。

  她接住落下的伞,短短几瞬,滴雨不沾身。

  四周迅速陷入一片死寂,埋伏在周遭的人好似被震慑住了,纷纷屏息,试图藏匿起来。

  时璎无意与他们周旋,踏过脚边的尸体,径直朝客栈走去。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的师父吗?”

  这声音,时璎似曾相识,她闻言,微微蹙眉。

  “时璎,你替真凶背负了这么多年的骂名,就不恨吗?”

  被戳中心事的时璎回过身来,“你是什么人?”

  “我们见过,是你贵人多忘事。”

  “可你连面都不敢露,我又如何相信你的话?”时璎细细听着声音传来的方位,确认是在巷口的草垛后。

  “你能听得出来我在哪里,又迟迟不动手,就足以证明,你还是愿意同我多说两句的。”

  时璎扯了扯唇角,勾起一丝讽笑。

  “这骂名我都背了五年了,不愁再多个十年半载。”

  “是,可倘若我告诉你,杀害你师父的人就是你最敬爱的师娘呢?”

  时璎闻言,如遭重捶,心神皆乱。

  师娘?

  怎么会是师娘?

  凶手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能是她。

  就算是谣传,也不行。

  时璎幼时恐惧师娘的苛责与打骂,却又只有师娘肯偶尔施舍她一个怀抱。

  打无数巴掌,却只给一颗甜枣,时璎还是甘之如饴,因为师娘是她那时唯一的安乐乡,是被同辈凌|辱,被长老嫌弃后,唯一能收留她的去处。

  这份短暂的安稳几乎耗尽了时璎所有的心力,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

  她无时无刻不在看师娘的脸色,日复一日地按照她的意愿练功,甚至是生活。

  只要师娘稍有不满,她唯一的安乐乡也就不复存在了。

  时璎被驯化得彻底,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没发现,师娘已经不仅仅是她的师娘了,更像是可以随意左右她思想的主人。

  她的安乐乡怎么可能有瑕疵呢?

  师娘怎么可能杀人呢?

  与其说时璎是真的不相信,不如说,她是在说服自己不相信。

  可本性终究难移,不是三两句誓言就能改变的。

  时璎短短几瞬,就已经在内心深处,本能地生出了对她师娘的怀疑。

  “师娘视我们如己出,你少信口雌黄。”

  “视如己出?骗骗旁人就是了,别真把自己也骗了。”

  暗夜里传来几声嗤笑,开口之人非常笃定。

  “你师娘就是江槐人,这事儿你应该清楚,她现下就在城西南的旧宅里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挑拨离间,对你们来说没好处。”

  “不也没坏处嘛。”话音刚落,数十道暗影就齐齐朝四面八方散去,消失在黑夜里。

  时璎犹豫片刻,还是提步朝西南方走了过去。

  半晌,盘坐在房顶上的人显出身形,他不知在那几片碎瓦上坐了多久,十指都被冰封了起来。

  搁在一旁的二胡不沾水,也不沾雪,在死气沉沉的夜里幽幽散出蓝光。

  ***

  时璎久久未归,寒止放心不下,出了客栈去寻,莲瓷自是要紧随身侧的,叶棠也跟了出来。

  三人一路找,叶棠忽然说:“有血气。”

  莲瓷伸颈嗅了嗅,除了湿冷的霜雪味,她是半点血腥都没闻到。

  这人鼻子竟这般灵。

  莲瓷想着,恍然大悟,难怪那夜在藏宝楼,自己匿住了气息,却还是被发现了。

  那般清浅的梅香,都逃不过叶棠的鼻子,自己耳朵也比寻常人灵,却没听见任何打斗声,证明血气根源还很远。

  要受多重的伤,死多少人,血气才能溢散这么远啊……

  莲瓷愁上眉头,寒止脸色一沉。

  她偏头看着叶棠,想收敛锋芒已然收敛不住了,“你确定?”

  叶棠点头不语。

  这是她头一次看见寒止极具攻击性的一面。

  关于寒止的身份,她一直在不断地猜测。

  两人出身相仿,也许旁人瞧不出,但叶棠不会陌生。

  寒止擅长隐藏,又习惯了克制,总是显得贵而不矜,但叶棠还是偶尔能从她平静的眸子里看出淡漠与高傲,清傲也许只是她的性格,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不是金钱就能堆砌的。

  不是天家贵胄,也不是富商豪门,武林中名门正派有头有脸的人,她大都见过,或是听过名号。

  那就只剩下赤阴宗了。

  传言魔教教主有一个女儿,正是当今的少主。

  寒止已经等不及了,她真想用轻功,可若是这般做,自己的身份暴露不要紧,莲瓷的身份也就明了了啊。

  她隐约明白叶棠对莲瓷的心思,若是莲瓷能同珑炀镖局的大小姐在一处,那余生倒也能过得滋润。

  叶棠在这时突然开了口。

  “如若不提‘叶棠’二字,我就只是珑炀镖局的少当家,能同赤阴宗未来的主子攀扯上关系,我求之不得。”

  寒止没想到她会这般肯定而直接地说出来。

  这话听起来世故,也横竖不像是能从她嘴里讲出来的。

  但叶棠仍旧一如既往地坦荡,她撕开了自己的另一面,给寒止看,更是给莲瓷看。

  她没什么好遮掩的,她就是这样的人。

  过去二十余年,远戚近亲都在疯狂地争权逐利,她被当作下一代的当家人培养,耳濡目染,又怎会没有野心和城府。

  寒止的反应已经是答案了,叶棠朗朗一笑,“寒小姐先行一步吧,我腿脚不灵,就不拖累了。”

  她仍旧称呼寒止为“寒小姐”,而不是“寒少主”,是不想生疏,更不想将场面上的客套落到二人的交际中。

  叶棠知晓了寒止的身份,但不愿将她当作少主,更想做纯粹的朋友。

  她到底不是满心满眼都只有权势金钱的人。

  寒止心下了然,拍了拍莲瓷的肩膀,像是宽慰,又像是鼓励。

  “你看顾好叶小姐,我先走。”

  莲瓷神色复杂,转变来得太快,她一时反应不及。

  寒止又瞧了叶棠一眼,颇有些托付的意味。

  叶棠心绪复杂,但面上不表露,只简言让寒止多保重。

  莲瓷,她还要不起。

  寒止也不再遮遮掩掩,半提一口气,转眼就消失了。

  叶棠终于转眸看向莲瓷,她对上的是一双极其警惕的眸子。

  “小瓷,我……”

  再不见丝毫面对寒止时的坦然,反倒是小心极了。

  寒止的喜恶,她不在意,可莲瓷的喜恶,她无法忽略。

  但哪怕心有顾虑,叶棠也还是做了。

  她想让莲瓷做她的枕边人,那么她的阴暗和欲望,莲瓷总有一天会看见。

  莲瓷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故意板着的脸一瞬就绷不住了。

  “从我知道你的身份起,我就很清楚你一定比寻常女子背负得更多,我丝毫不觉得意外或是厌恶,如你所见,我是魔教,我这个人也狭隘庸俗得紧,谁待我好,我便待谁好,仅此而已。”

  莲瓷一贯不在意所谓的名声,她只凭心行事,绝不自困在正邪里。

  但此时此刻,她突然就有些许在意了。

  兴许叶棠会更喜欢名门正派……

  “好。”

  叶棠纵有千言万语想讲,现下也不是最好的时机,她挽过莲瓷的胳膊,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在意你的身份。”

  长发扫过脖颈,莲瓷轻轻瑟缩了一下,“嗯。”

  ***

  尘灰从牌匾上掉落,簌簌砸了一地。

  时璎踏进宅院里,她越朝里走,越觉得压抑。

  这座气势恢宏的府邸一眼望不到尽头,时璎无法想象鼎盛时,这里的生活究竟有多奢靡,更无法想象,在深院高墙里长大的师娘如何会去折松派。

  师娘年轻时的画像,时璎曾在师父房中瞧见过,画布上的师娘策马飞驰,粲笑迷人,像极了在边陲草场长大的女子,无拘无束,天真烂漫。

  只是画中那般爽朗的笑,时璎自打记事起,就从未真正在师娘脸上见过。

  她的记忆里只剩下师娘的鞭策与打骂。

  时璎想到此,眼角流露出些许不适,她攥紧了手中的剑,继续朝府院深处走去。

  天井处遍生杂草,鬼气森森。

  突然,时璎瞧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背影。

  “师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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