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江槐,已是大年初三。

  渡口的旌旗浸泡在橘红色的余晖里,叶棠已然能自己走路了,虽还走不快,但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兴致。

  “那个就是酥糕,你们一定要尝尝,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当真没一个地方能做出江槐口味。”

  叶棠指了指架在路边的小摊,偏过头朝寒止三人说。

  忽然一群嬉闹的稚童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冲了出来,叶棠被推撞了一下,趔趄了好几步。

  “你腿还没好全呢。”

  莲瓷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当心点吧。”

  叶棠扶着腰,“没事。”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掏自己的兜。

  “你想吃吗?我给你买。”

  叶棠翻着,才猝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兜比脸干净……

  她抓着空荡荡的兜,冲莲瓷憨笑两下,“没钱了。”

  寒止摇头轻笑,“我去买吧。”

  时璎没开口,只是默默跟在寒止身后,莲瓷望着她们肩并肩走远的背影,心下一空。

  她总觉得,跟在寒止身边的人应该是自己。

  这无关情爱,莲瓷一直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曾对寒止有过非分之想,她守了寒止十余年,只是为报当年收留庇护之恩。

  莲瓷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在为了寒止而活,她想做少主最锋利的刀,替她挡下世间所有的污色。

  寒止就该清清白白,平安顺遂。

  可事与愿违。

  这些年踉踉跄跄地闯过来了,莲瓷蓦然回首,才发觉自己压根护不住寒止。

  她仍旧日日活在漏舟之中,战战兢兢,踏错一步都是粉身碎骨,莲瓷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说得好听些,她是少主的心腹,说得不好听,她就是魔教渣滓。

  但时璎不一样啊。

  她是折松派掌门,是当今武林魁首,有她在,也许就没人再能伤到寒止了。

  自己本该高兴的,怎么越发失落了呢?

  “小瓷。”

  长街还不够明亮,叶棠站在暮色里,温柔开口,“你不欠任何人的。”

  莲瓷怔怔转过脸,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腰腹心口处的伤疤全是致命伤,也许我不曾见到的,还有很多,你没少为了寒止出生入死吧。”

  “小姐有恩于我。”莲瓷知晓叶棠敏锐,也不遮掩,“我总要做些什么来报答她。”

  “能为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舍出性命,难道还不够吗?”

  叶棠生来尊贵,家世显赫,是整个珑炀镖局的掌上明珠,如今贫富贵贱,世家寒门,分得清楚,她从小被上位者管教,本该习惯了俯瞰,习惯了漠视,她骨子里就应当流淌着对下位者的不屑,将他们的付出看做理所当然,甚至视他们的性命如草芥。

  但叶棠并不是这样的人。

  她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眸子分明能看见更多的黑暗,却依旧干净纯粹,她就像是洒脱的云游客,只要她不提,旁人绝看不出她背后有滔天的权势与无穷无尽的财富。

  一如她不提,旁人也不知道她正陷入了怎样的权力漩涡。

  暮色四合,叶棠抬手摸上了莲瓷的脸。

  温热的指腹蹭过眉梢处那道极淡的疤痕,莲瓷霍然垂下了眼眸,也没抗拒。

  叶棠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我这些时日,常见寒止护着你,想必她从前待你也是极好的,难道你有任何闪失,她就会高兴吗?她不会需要你以命相报的,她曾亲口对我讲,她一直都把你当小妹。”

  莲瓷心里明白,只是一时没法从失落中抽离出来,她闷闷点头。

  岂料叶棠一把捧起了她的脸,“小瓷,多笑笑。”

  莲瓷张口下意识想嗔她,却又抹不开面,只是抓住了叶棠的手腕,“别闹。”

  “一点气势都没有哦。”叶棠不松手,“怎么听起来像在跟我撒娇啊。”

  “叶棠!”

  ***

  “两位拿好喽!仔细烫手。”

  正在炸酥糕的大娘,麦色的脸上尽是淳朴,她高挽起袖管,露出了结实的手臂。

  小摊虽就在尘灰飞扬的路边,但她将自己面前一方打扫得干干净净,锅里不是反复加热的油,金黄色的油面上也不曾漂浮着焦黑的食渣。

  洒满玫瑰糖粉的酥糕被整齐码放在垫着布巾的竹筐里,光是瞧着便让人满口生津。

  时璎先一步接走了酥糕,寒止偏头笑,“你怎么同莲瓷一样操心?我没那么娇贵,可以自己拿的。”

  “她比我做得更好吧。”

  时璎忽然说,她替寒止挡着拥上来的人群,一路护着她挤了出来。

  寒止瞧了眼两人牵在一处的手,“你跟她不一样的。”

  时璎不是吃醋,她反倒很小心,怕寒止习惯了莲瓷面面俱到的照顾,会觉得和自己在一起委屈。

  她真的会怕,照顾不好寒止。

  “你需要我做什么,一定要同我讲,莲瓷能做的,我也能做。”

  时璎语气很认真,“我总是太迟钝了,会让你受委屈。”

  她心疼寒止。

  寒止先点头后又摇头。

  “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我不需要你迁就我,我要你做自己,时璎就是时璎,寒止就是寒止。”

  她的确渴望被爱,但她希望被爱的是寒止,是真正的自己,迎合讨好,卑微求爱,寒止做不到,她也不希望时璎如此。

  寒止能看得出时璎对自己的心疼,但她不愿时璎因此而委屈自身。

  更何况,她本不是脆弱之人。

  “好。”

  时璎应了,余光扫见了远远等着的莲瓷与叶棠,她下意识想抽手,寒止却抓紧了她。

  “我不在意。”

  话到这份上,时璎也不再多言,她手掌更大,将寒止的手扣进了掌中。

  瞧着手牵手走近的两人,叶棠笑得意味深长,但是待两人走到跟前,她面上也不见丝毫异色,只是招呼她们快尝尝江槐酥糕。

  莲瓷也表现得十分平静,她瞧了一眼,便转眸盯着酥糕去了。

  寒止能过得好,她就知足了。

  至于那个人是谁,是名门正派,还是魔教邪道,她都可以不在意,只要这人是真心实意地待寒止,就行。

  莲瓷心中自嘲。

  到底,自己也不是光明高尚之辈。

  这是莲瓷不曾言说的阴暗,她默默守着寒止,像是在守少主,又像是在守长姐。

  她就是能为寒止付出一切。

  “甜吗?”

  叶棠恨不得把莲瓷的嘴塞满,“好不好吃?”

  莲瓷收回思绪,含糊不清地说:“吃不下了……”

  适才那块沾的糖粉太多了,莲瓷被甜得牙疼。

  寒止倒是不觉得难受,刚出油锅的酥糕很烫,她小咬了一口,薄唇上敷了一层粉艳糖粉,叶棠恰在这时看向她,不禁微微一愣。

  光滑细腻的脖颈稍显孱弱,藏着些隐秘的诱惑,她生得白,肌肤好似温润的脂玉,可五官又带给人浓烈的惊艳,细瞧,还有几分冷调。

  这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副皮囊呀……

  叶棠不禁感慨,突然两记眼刀同时插在她脊背上。

  一道是莲瓷的,一道是时璎的。

  寒止浑然不觉,仍乖乖吃着酥糕。

  叶棠轻咳一声,仰头去看天,恰好一滴雨砸在了她的脸上。

  “下雨了。”

  她咕哝道,又两滴砸在脸上,她才回过神来,“坏了!这下起雨来,只怕是瞧不见十里长街,花灯映天了!”

  雨也落在了莲瓷头顶,她下意识想帮寒止遮雨,时璎却先一步扯起了袖管。

  “趁雨还不大,先寻一处客栈歇歇脚吧,最怕这冬雨绵绵了。”

  叶棠提议说,时璎点头,快步引着寒止朝前走去。

  莲瓷被霍然拽到叶棠跟前,紧贴而上的人替她挡住了雨水。

  “多看看我。”

  “多笑笑。”

  小瓷,可以给别人撑伞,但自己别淋着雨了。

  ***

  屋里烧着炭火,叶棠朝虚掩着的窗外望去,雨下了一个时辰,虽不是狂风暴雨,但也下得无法摆灯,方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长街,只剩一片浓郁的黑色。

  “太可惜了,江槐这边放灯,只到初三,下一次就是元夕了,我们等不了这么久了。”

  叶棠蹲在炭盆边,悻悻烤着火,莲瓷将脚边的马扎一踢,恰好停在叶棠臀边。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莲瓷对花灯其实不感兴趣。

  “江槐有一种花灯,是竹编的,寻常不用时可以折成巴掌大揣在兜里,展开又能变成花鸟虫鱼,可稀奇了,你们没见过,太可惜了。”

  叶棠的失落全来自于好东西无法同旁人分享,尤其是同莲瓷。

  “寒小姐见过吗?”

  寒止摇摇头,叶棠又问靠在一旁的时璎。

  “时掌门见过吗?”

  时璎也摇头。

  叶棠摊开手看向莲瓷,似乎察觉莲瓷对花灯兴致不高,也没强摁着她再说。

  寒止却在此刻开口问:“真的有长街十里吗?”

  “比十里还长,从渡口到后市山腰,全是花灯,有鲤鱼跃龙门、有龙凤呈祥……”

  叶棠见寒止似乎有兴趣,拉过马扎坐下,开始细细描绘,时璎仿若察觉出什么,不动声色地出了门。

  莲瓷看了她一眼,没搁在心上。

  ***

  雨里夹着雪碴,时璎举着伞,从东头问到西头。

  时璎不知道,江槐人是忌讳卖灯的,他们编出来的花灯不为赚钱,只为祈福。

  被沾湿的衣料贴着大腿,时璎独自在冷风中走了好几里路,才又寻到一户亮着灯的人家。

  “老人家,您卖灯吗?”

  打开房门的是一位耄耋老人,她立在昏暗的灯火中摆摆手,“不卖,姑娘是外来的吧,江槐人不卖灯。”

  她也不急着闭门,只是静静瞧着衣裙上沾满雪水的人。

  “是这样的,我爱人想看花灯,可我们明日就要走了,我实在不愿见她抱憾离开。”

  老人沉默几瞬,在时璎热切的期待中淡淡一笑。

  “不能卖,但能赠。”

  她从房中拿出一盏花灯,“同心灯,寓意永结同心,除了它,我家中就只剩下几盏贺寿的灯了,给你不合适。”

  时璎接过灯,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了兜里。

  她连连道谢,老人只是摆摆手,轻掩上了房门。

  时璎本想偷偷留下些许银钱作谢,又觉得冒犯,于是她将老人房门外滚落一地的木柴重新码好,盖上油布后,才离开。

  她匆匆朝客栈赶去,刚穿过逼仄的街巷,就顿觉后背一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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