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止小憩了半个时辰,就被舱外的嬉闹声吵醒了,她再无睡意,索性起身打坐。

  她沉默地凝视着窗棂,须臾,在阳光里阖上了眼。

  周遭逐渐变得安静,真气顺着经脉缓缓游走,寒止仔细感受着自己的身体。

  从足尖到腰臀,从背颈到头顶,再从肩膀到指尖。

  气劲流过双手,寒止左侧身子微僵。

  左手仍旧没有感觉。

  寒止收了内劲,默然坐在榻上,舱外传来了几声清脆的鸟鸣,她恍然想起了数月前。

  那一日,她发现了治手的秘术。

  也是那一日,她生出了要去折松派的想法。

  这或许就是一切的开端。

  溽暑蒸人时,藏书阁泡在一团腐尸气中,寒止推开湿朽的阁门,潮气裹着灰尘扑了她一脸。

  几本穿线医书被压在木架最上层,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斜垒着几卷竹册。

  其中一本就记录着治手的秘术,模糊的记载直指折松派。

  寒止拿书卷时,蹭到了兜着黑灰的蛛网……

  记忆霍然停顿,她猛地睁开眼。

  寒止记得,那个月她去过藏书阁好几次,几乎将阁内的书翻了个遍,怎么还会有这样一个积满尘灰的角落?

  那日种种就像是一场匆匆掠过的美梦,寒止沉浸在莫大的惊喜中,满心都是治手有望,她压根没有察觉出异样。

  如今陡然生疑,她不停地试图去回想,可记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寒止没法确定,究竟是她自己本就遗漏了那个角落,还是——

  蛛网是有人刻意布置的,书卷也是有人故意放上去的。

  寒止缓缓转了转眼,视线沿着地板上的阳光看向木橱,时璎没将长剑带走。

  时璎……时璎……

  她默念着时璎的名字,眼前闪过了惊云镇、浮生观、南都蛊门以及柳云镇。

  寒止将这些时日放慢了,一寸一寸地捋着。

  从寒无恤拎着蛇骨鞭起,腰背上的鞭伤阻碍了她的闪躲,被抓伤的手臂正淋淋淌着乌黑的血。

  在血潭中的毒,却偏偏是在浮生观发作,又恰好有人与自己交手。

  怎会如此凑巧?这人究竟是谁?

  寒止微微皱眉。

  她不止一次地猜测过,那人就是时璎。

  后来,时璎的手掌被打得血肉模糊,但比她的掌心更严重的,是她的手腕。

  寒止记得很清楚。

  那高肿起的手腕乌青发紫,八成是伤到了筋骨。

  时璎也是在浮生观受的伤。

  实在太巧了。

  寒止呼吸一滞,回过神来,才发觉脏腑间全是又野又凉的气劲。

  汇聚在丹田中的真气趁主人心神不稳,便又迅速溢出一股,径直冲向指尖。

  寒止久久凝视着指腹上的白霜。

  以自己的修为,倘若中毒失控,真气难抑,伤到时璎,也不无可能。

  暖阳偏斜,窗口朝东,舱内迅速暗下来,寒止仍旧坐在榻上,她翻来覆去地想,终于发现了问题。

  先是南都蛊门,再是夜行遇刺,柳云镇离摘月峰有千里远,怎么还是有魔教中人?

  怎么她走到哪儿,魔教就跟到哪儿呢?

  “少主,我记得很清楚,那夜领头的就是十堂的堂主,这孟府有什么宝贝,值得他亲自来取?”

  莲瓷早已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寒止。

  十堂?

  寒止脑海中浮现出了赤阴宗十六分堂的各个堂主。

  她微敛起眸子,面上流露出鲜有的厌恶。

  能指使这群狗东西的,也只有寒无恤了。

  前要杀尤珀,后又闯进孟武的宅院,他究竟想做什么?

  寒止烦躁地搓着指尖的薄霜,她逼自己去揣摩,她迫切地想要解决这些疑问。

  不安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右手五指已然被搓得泛红发烫,寒止还是没停下来,她在摩擦间瞥见了自己的左手。

  她死死盯着这只苍白的残手,试图控制它。

  寒止绷紧了全身,似乎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她浑身都在颤抖。

  “吱”的一声响,惊得寒止泄了力,她侧身掀起被子,一把盖住了自己的左手。

  时璎小心翼翼地推开舱门,看向榻上的人。

  “醒了?”

  寒止来不及将阴郁、恐慌,甚至是自己的残损藏起来,只是僵硬着不说话。

  “寒止。”

  时璎见她反常,轻唤了一声,匆匆走到床榻边,“可是梦魇了?”

  寒止右手轻轻抖着,她循声抬起脸,仰头去看时璎。

  “我害怕。”

  坐在榻上的人穿得单薄,时璎没有乱瞧,只同时捏了捏寒止的两侧脸,“别怕,我守着你呢。”

  她说这话时,人背光立着,身高腿长更显得极具压迫感,只是黑沉沉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柔光。

  寒止被稍稍安抚下来,她直起半身朝前跪行到榻沿。

  “你摸摸我。”

  溜进掌心的手指带着凉意,时璎握住了寒止肆意作乱的手,她俯下身,“闭眼。”

  寒止乖乖闭上了眼,她能感受到时璎凑近了。

  好近。

  寒止蜷长的羽睫颤了颤,面上逐渐有了血色,时璎喜欢她这副乖巧的模样。

  她只会对自己这样。

  时璎只是靠近寒止就觉得很满足了。

  “张嘴。”

  寒止微微启开唇,时璎将一颗糖豆喂给了她。

  “甜吗?”

  时璎暗哑的嗓音是她被诱惑的证据,但是她忍住了,没有乱动。

  寒止吃着糖,睁眼盯着时璎,也不答话。

  “嗯?”时璎见她眉梢眼角放松,就知这人心情是好的。

  “你当真不行。”寒止笑她。

  时璎也不恼。

  “我是个重欲的人,我这些年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算是无所不用其极,情|欲也一样,我起初就是喜欢你的容貌,我想得到你的身体,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时璎又从兜里掏出一把糖豆来。

  她摊开手掌,将糖豆递到寒止跟前,也是把自己的心意递到她跟前。

  “如何不一样?”寒止抓了一颗红色的喂给时璎。

  醇甜在舌间绽开,时璎蹲下身,仰望着寒止。

  “你对我来说,太珍贵了,我不能,也舍不得太随便。”更何况,我还没有完完全全地向你坦白。

  时璎没有说后半句。

  她是个厌恶仰视的人,如今却心甘情愿地放低了姿态。

  寒止捧起她的脸,与她对视。

  寒止不需要她退让,不需要她讨好,也不允许她向任何人低头。

  包括自己。

  “我知道了,但是——”

  寒止贴上她的唇。

  “如果是你,随时可以。”

  时璎心跳骤停,她恨不能永远停在这一刻。

  两人黏了一会儿,舱里的炭火彻底熄了。

  时璎抓来厚氅把寒止裹住,又圈住她的脚踝,帮她穿鞋,“今日是除夕,莲瓷她们在忙活呢,我带你去瞧瞧。”

  寒止喉间滑动,到底没提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

  “好手艺啊。”

  从第一道菜上桌起,叶棠的夸奖就没停过,莲瓷撕下一截鸭腿塞到她嘴里,“别念了,快吃吧。”

  叶棠隔着锅子的热气,瞧见了莲瓷唇角挂的笑。

  她不是没尝过香酥鸭,只是今日的,皮脆肉嫩,格外好吃。

  酒过三巡,四人也聊得热络。

  “这么说来,你是杀了四皇子的心腹,得罪了他,才被通缉的?”

  莲瓷一边问,一边拿起汤匙,想给寒止盛鸡汤。

  时璎在这时伸出了手。

  叶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扫过眼前三人,才说:“算不上通缉,是老四想杀我而已,他们那伙人背地里没少做腌臜勾当,皇帝迟迟不立储,看样子是想在龙椅上坐到死,届时能登上皇位的,莫过老三与老四。”

  “所以你在给三皇子交投名状。”

  寒止接了话,叶棠坦然点头。

  “岂不是太冒险了,倘若他日,登基的是四皇子,你该如何?”

  时璎将一碗醇香的鸡汤搁在寒止面前,“趁热喝了,暖暖身子,我去去就回。”

  莲瓷看了两人一眼,独自舀了一大碗,咕嘟几口就喝光了。

  突然,手边多出一张丝绢。

  是叶棠递来的。

  她已经转开了脸,“珑炀镖局本来就陷在权争之中,我若不选,更是死路一条,如今选了老三,他若败了,那就是我赌输了,我认。”

  叶棠喝得最多,她颊上酡红,像是醉了。

  可当她转过眼看向莲瓷时,一双眸子纯澈干净,不见丝毫迷离。

  “不过,我还从没有赌输过。”

  莲瓷没有用那张丝绢擦嘴,她默默收起了叶棠的贴身之物。

  叶棠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心下惊喜。

  “那祝你如愿以偿。”寒止笑说。

  叶棠重重点了点头,“借你吉言,我再过半月,就要同分局的人回家了。”

  她余光里,莲瓷抓筷子的手抖了两下。

  “来日事成,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们再见。”

  叶棠说这话时,看的是莲瓷。

  寒止心下倒也明了了。

  “来!喝啊。”

  叶棠见莲瓷似乎有些失落,用手肘撞了撞她,搁在碗碟上的木筷滚到了桌下。

  两人同时弯下腰。

  叶棠勾住了莲瓷的脖颈,“舍不得我?”

  酒气比酒更醉人,莲瓷只道:“你最好保全自己。”

  叶棠松开手,笑道:“遵命。”

  她不仅捡起了筷子,还握住了莲瓷的手。

  寒止看不见,心思也不在桌上。

  她瞅了眼时璎的空位,正要去找她,只听熟悉的脚步回来了。

  “寒止,快尝尝。”

  是长寿面。

  “时掌门学了好一会儿呢。”叶棠补充道:“寒小姐还不快尝尝。”

  “小姐过生辰,自是要吃碗长寿面的,时掌门说,她想亲手给小姐做。”

  许是时璎午间的态度太好,让莲瓷瞧出了几分真心,她罕见地帮时璎说了好话。

  寒止在时璎期待的目光里,挑起了粗细不一的面,她短暂犹豫后,将面送进了嘴里。

  “好吃。”

  虽然面的卖相不大好,但味道却出奇独特,有油香,却又不腻。

  寒止意外觉得喜欢。

  她润白的小脸微微鼓起,时璎忍住了想揉她的冲动。

  只是等寒止放下碗,她才说:“寒止,新岁平安。”

  莲瓷紧随其后,“小姐,新岁平安。”

  叶棠抱臂站在莲瓷身后,“新岁平安啊。”

  寒止背后的明月照耀着宽阔的江面,她先是一愣,而后红了眼。

  “来岁平安。”

  时璎对她做了个口型。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未来的时璎:我拥有五百家糖果工厂,谁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寒止:我我我我我我!(举手)(超大声)(扑过去)

  莲瓷:啧。

  叶棠:啧。

  ——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