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不到,时璎就醒了。

  她这一觉睡得沉,等再睁眼时,夜里的姿势就对调了,寒止钻到了她的被褥中,现下正缩在她怀里酣睡,猫儿似的蜷着身子。

  窗外的昏光映亮了她颊上淡淡的红晕,素日里冰凉的肌肤被捂得微热,被子刚掀开一角,她蜷长的羽睫就颤个不停,但没见转醒的迹象。

  时璎不禁捏了捏她的耳垂,心中暗笑。

  “不是说浅眠吗?”

  她打量了寒止好一会儿,卯时一刻才提剑出门。

  而时璎前脚离开,寒止后脚就惊醒了。

  她蜷缩成一团,难以自控地轻轻发抖,余光照见被子上的绣花,她怔愣片刻,意识到自己滚进了时璎的被窝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寒止完全不知道,时璎是何时离开的,她也不清楚。

  四肢微微发凉,寒止蜷着没动,她惊讶于自己的沉睡,更惊讶于自己对时璎的亲近。

  若说留宿是权宜之计,这钻进别人的怀里,又算什么?

  寒止默然想着,脸腾地热了,分明四下无人,她却一把扯起被子蒙住了脑袋。

  忽然房顶石瓦一响,接着一道身影便出现在窗外。

  寒止探出脑袋,窗外蒙蒙亮,她认出来人是莲瓷,当即披衣起身,“进来。”

  莲瓷左右张望一番,这才推门而入,她小心翼翼地闭上房门,周身还裹着深山夜里的潮湿气。

  “找到了吗?”

  莲瓷将匕首别在腰后,“药阁里压根就没有多少藏书,我每一本都翻过了,还是没有找到这记载治手秘术的典籍。”

  寒止轻叹口气,“我也是一无所获,秘术不在药阁,也不在掌门房中,或许,它没有文字记载。”

  莲瓷不禁问:“少主为何不跟时璎明说?”

  寒止摇摇头,“我从一开始就在算计她,若是马上提起,只怕她稍稍一想,就什么都了然了。”

  要么,偷了典籍就跑,要么,就只能依靠时璎,寒止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撑在榻上的手探进残留着余温的被褥中,寒止沉默片刻,忽然生出了一种想要见到时璎的冲动。

  ***

  时璎干净利落地收了剑势。

  她抓起碗,将养神的暖汤一饮而尽,她颌骨线条本来就瘦而锋利,如今稍扬起脸,便显得更加明晰。

  刚从剑招中抽离,时璎浑身上下都萦绕着浓重的凶邪戾气,初雪衬得她眉眼愈发冷淡。

  山雾翻涌,时璎提剑立在悬崖山巅,身后脚步阵阵,却都在刻意避着她,躲着她。

  没人敢靠近,当然也没人愿意靠近。

  时璎不在意,她极目远眺,藏剑阁直耸入云,突破内力大关,踩在万宗之上,才是她的向往。

  “掌门。”

  负责洒扫的小弟子恭敬开口,即使时璎没有回头,她也依旧俯屈半身,抬手行礼。

  “何事?”

  时璎一如既往地生硬,她对人驭下,少有圆融,门中事,都是按规矩办,半分情面也不讲,她极少在弟子们跟前笑,也不会发怒,连愠色都很难瞧见,整个人淡漠得很,不好相与。

  “弟子方才发现东房有半侧塌了,年末门下多处需要修缮,人手快不足了,掌门若急用东房,弟子马上下山去找人。”

  时璎静默须臾,却道:“不必,先将其余各处修缮完毕。”

  小弟子不敢多问,应了声好,便匆匆走了。

  今年初雪来得早,也来得急,小半柱香的功夫,时璎肩头就覆上了一层雪,她站着没有动,也没有再望山想剑,显得有些落寞孤单。

  “时璎。”

  清越柔和的嗓音将她从冰天雪地里唤了回来,时璎几乎是在刹那间就转过了头。

  她一下撞进了寒止笑盈盈的眸光里。

  寒止一手举着伞,一手抱着氅衣,“站在雪里,仔细冻坏了身子。”

  雪白绒领簇着她的面颊,罩氅上有个兜帽,帽檐上也全是白毛。

  寒止整个人都毛茸茸的。

  时璎眉眼柔和了不少,从寒止手里接过伞柄。

  “没事。”

  “怎会没事?”寒止用手掸掉她肩上的残雪,又替她披上氅衣,“你若也惹上寒症,便也就安分了。”

  “天亮就知道安分了?”时璎手中的伞向寒止倾斜了许多。

  “我怕再胡闹,师尊会把我逐出师门呀。”

  盛汤的空碗旁摆着一本剑谱,寒止不经意扫了一眼。

  时璎淡淡一笑,自知说不过她。

  “对了,我刚一路过来,瞧见东房塌了,还好没砸到人。”

  寒止言尽于此。

  她昨夜刚进掌门院时,东房分明还是好的,这初雪来得虽急,但也不足以压垮梁柱,她隐约觉得,东房垮塌,是有人故意为之。

  时璎神色自若,“是啊,没伤到人就是万幸,这院子也该修缮了,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但只怕要等些时日。”

  她方才压根没吩咐。

  寒止听不出端倪,也状若自然,“除了西客间,就没有别的空房间了。”

  岂不是要夜夜和时璎睡!?那夜里还怎么行动!

  “实不相瞒,折松派没多少存银,山下都住满了,腾不出空房来,而且都是大通铺,你要下山去,我不放心。”

  时璎眼神真诚,“你若不想跟我住,就只能委屈你和莲瓷暂住一段时间了。”

  寒止刚想应好,恍惚看到时璎有一瞬敛眸,她缩了缩脖颈,改变了主意。

  这话说了,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你若嫌挤,我搬去后山洞里睡也行。”时璎垂下眼,“左不过是入冬了有些潮,关节兴许会酸痛,冷是冷,但不至于冻死人,石床虽然硌得腰疼,所幸够大。”

  她顿了顿,“我睡哪儿都可以,你不用管我,你能休息好就行。”

  “我跟你睡。”

  寒止脱口而出,她觉得时璎好委屈,又补充道:“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好。”

  时璎克制着上扬的唇角,她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东房。

  如此,寒止夜里便也逃不开她的监视了。

  但时璎没有意识到,她之所以愉悦,并不仅仅是因为谋算得逞。

  她也有了许多可以和寒止相处,单独相处,甚至是亲密相处的机会。

  抱刀立在远处的莲瓷总觉得四下都是风口,她跺了跺脚,搓着胳膊咕哝了一句:“好冷。”

  对于自家少主“心甘情愿”跳进陷阱一事,她还毫不知情。

  虽莽撞答应了时璎,寒止倒也不后悔。

  若时璎意在监视,她还有莲瓷可以交托,若时璎发自真心,她便能有更多机会博取时璎的信任,左右也不算吃亏。

  时璎的眼神落到了一旁的剑谱上。

  “坤乾十三招”五个大字格外醒目。

  那是折松派的本门绝学。

  “门中今日尚有些琐事要处理,我得先走一步,明日带你下去见各位长老。”时璎朝莲瓷招招手,将伞递给了她。

  寒止却忽然拉住她的袖管,“我等你,要早些回来。”

  时璎先是一怔,而后出言安抚,“很快。”

  寒止这才乖乖松了手,“嗯。”

  莲瓷待时璎离开后,转而看向剑谱,她想去拿,手还没伸,就被寒止低声制止了。

  “别动剑谱。”

  莲瓷骤然僵住,在一瞬回过神来。

  “嘶……”

  她暗骂自己大意。

  堂堂折松派掌门,坤乾十三招早应该是烂熟于心了,何至于带本剑谱出来?即使将这压箱底的功夫拿出来了,也应该随身揣着,这样展露,八成是试探。

  寒止搓了搓指尖的冷霜,“她现下指不定正躲在哪儿盯着我们呢。”

  她适才的乖巧,眨眼就散得干干净净。

  莲瓷顿时觉到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那我们如何是好?”

  “这也未尝不是个将计就计的好机会,正好告诉她,我不是来偷剑招的。”

  寒止笑不及眼底,“搓个雪球给我。”

  时璎侧立在拱门后,遥遥盯着雪地里的主仆二人,密切监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她看见莲瓷搓了好几颗雪球逗寒止开心,还看见寒止亲手帮莲瓷拍掉了裙袖上的雪沫,最后目送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

  而搁在石桌上的剑谱一直没有人动,已然被雪彻底掩埋了。

  一介魔教少主,不是为着剑招而来,难道真的只是想要治疗寒症?

  时璎试探无果,遣人取走了剑谱。

  寒止将窗开了个小缝,只见来取剑谱的小弟子脚步匆匆。

  她垂下眼,炭火烤不暖苍白的左手。

  时璎啊,太多疑了。

  作者有话说:

  莲瓷:好浓的绿茶。

  时璎:哪儿呢?【装傻】

  寒止:我尝尝。【真傻】

  ——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