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烟瘴之地,最是诡秘奇险,折松派以千里群山为基,下有四阁,分掌剑、气、药、术,四阁各有所长,独抱地势,又交相呼应。

  “师尊,我们为何非要摸黑上山?”寒止隐隐觉得,时璎似乎在躲什么人。

  “门中事务多,不想在路上耽搁……”

  “你还知道自己是掌门啊。”

  时璎想糊弄寒止,可谎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苍浑严肃的男声打断。

  山道顶上,老人负手而立,满头白发只用一根素簪高绾,容神不怒自威。

  “师伯。”时璎心下微沉,抱剑行礼。

  戒真不受她的礼,就让她抬手弯着。

  “既日日躲着我,还行礼作甚。”他脸色铁青。

  “晚辈不敢。”

  时璎裹缠在右手上的白布露出半截,戒真扫了一眼,板着脸说:“免礼。”

  他一手执于腰腹,一手背于身后,衣衫素净,上下没有一丝褶皱,光是瞧见,便觉得死气僵板。

  活像个老顽固。

  戒真行至寒止跟前,“你是时璎新收的徒弟?”

  他对时璎毫不客气,对寒止虽也不是和颜悦色,但没有过分的言语。

  寒止轻掀裙摆,规规矩矩地跪下身,“师祖伯在上,请受小辈寒止一拜。”

  戒真脸色稍有和缓,“起来吧,我和你师父还有些话要讲。”

  “是,小辈先告辞了。”

  寒止冲着戒真乖巧一笑,笑得他有火都冒不出,只得颔首相应。

  莲瓷一言不发,追上了寒止的脚步。

  直到两人走远,戒真才厉声道:“跟我去小祠堂。”

  “是。”

  寒止走后,时璎就变得寡言,甚至不怎么开口,只是她自己没察觉。

  ***

  小祠堂后院。

  “跪下。”

  戒真手里攥着一把戒尺。

  时璎面不改色,单膝跪下,将剑搁在手边,这才弯下另一条腿,她举起双手,一言不发。

  “时璎,你不是黄口小儿,懵懂稚子!你对你自己的身子,可曾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爱惜!啊?”

  戒真气极,连连抽打。

  戒尺落在掌心,疼得时璎双手发颤,她默默捱着,从手心发烫,再到红肿发麻,她都一声不吭。

  “从前,我觉得你年纪尚小,还不懂事,如今呢?你就这么作践自己!”

  戒真掏出一瓶药,毫不留情地扔到时璎身上。

  这是折松派的禁药。

  几十年前,气宗弟子为求短时间内精进,常服用这种药,虽效果显著,可贻害无穷,轻则走火,修为毁于一旦,重则暴毙,不得好死。

  时璎近来频频遭到真气反噬,就已经尝到了恶果。

  “晚辈知错。”

  戒真忍无可忍,震怒道:“你给我闭嘴!”

  他手中戒尺不停,打得时璎掌根皮开肉绽,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急于求成是习武之人的大忌!你以为靠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能踏上万宗巅峰?简直是痴心妄想!”

  戒真气得眩晕,他用戒尺指着时璎,“你老实说,这药你吃了多久?”

  “十日。”

  时璎眼底通红,“师伯,我不能输。”

  戒真手一僵。

  “一月前,落仙门向我派送了战帖,那时我急火攻心,内里大损,若是不吃这药,只怕难以应付。”

  时璎断断续续地说:“师伯,我不能丢了折松派的脸。”

  服用禁药这件事,她打心底里不认为自己错了。

  “好!好啊!”

  戒真被三言两语呛得后仰,怒火滚烧,他换了只手,抄起戒尺就抽。

  一时血肉横飞。

  “是为了折松派的脸面,还是为了你自己的脸面!”

  手心早就麻木了,时璎闻言,只道:“师伯就权当晚辈是为了自己吧。”

  她深吸一口气,“要我输,不如杀了我。”

  “你!”

  时璎垂下眼,决然不语。

  戒真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手掌,心中大痛。

  打在时璎身上,全都痛在他心里,他不明白,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会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

  适才直冲天灵盖的火气消下不少,随之涌上心头的,便是浓重的无力感和恐惧,戒真见过太多误入歧途,尝尽苦楚的人,时璎绝不能步了他们的后尘。

  他将戒尺狠狠摔在地上,转眼盯着小祠堂里的昏光,良久才涩声说:“执于成败之人必败。”

  戒真说完,忽然咳嗽起来,一直沉默的时璎站起身,稳稳搀住了他。

  “日后不许再碰这些药。”

  戒真欲要把脉。

  “是。”时璎暗暗掩饰脉象。

  戒真收了手,心下担忧散了些,好在,禁药荼毒不深。

  他把伤药递给时璎,只留下一句话,便大步离开。

  “美玉也好,朽木也罢,贵在自知,人外有人,得认命。”

  时璎没有回应,也没有上药,半晌,她拔剑出鞘。

  凌厉的寒光撕破昏夜,裹挟着剑气撞响金鼓,震得满院青竹狂颤,血珠顺着剑柄淌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石板上。

  朽木就要认命?

  凭什么?

  ***

  夜半人定,时璎才提剑回房,她刚走到院门口,便听见里屋有动静,待她走近些,周围便一瞬安静了。

  推门而入,时璎一眼就发现,垂帷后,床榻上,有一个人。

  “师尊,我等你许久了。”

  时璎反手闭上门,“不是说,人后不必再唤我师尊嘛。”

  寒止轻笑,“反正现下就你我二人,我叫什么不行?”

  时璎将剑搁下,“随你吧。”

  屋子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她一时觉得不习惯,抓起衣裳就去了浴房,路过书架时,她瞟了一眼。

  没有翻找的痕迹。

  待她收拾好再返回时,寒止依旧没有走。

  时璎走到榻边,“怎还不走?”

  寒止右手支着头,丝质宽袖滑落,露出了半截白皙的小臂,她侧卧在榻上,左腕搭着臀,周身都散着淡淡的懒意。

  “累了。”寒止停顿少顷又说:“我洗干净了的。”

  “我没嫌你脏。”

  “既然如此。”寒止看了眼她掌中的伤,“床都暖好了,掌门——”

  “上来吧。”

  挨了打,人正脆弱着,需要人陪,是个靠近的好时机。

  时璎却说:“分榻,我睡不着。”

  寒止在暖黄烛光里撑起半身,提起裙摆,跪行到榻边,她眸中笑意潋滟,微抬下巴道:“行,我去找莲瓷睡。”

  时璎眼神当即沉下去,她抬手挥灭了所有烛灯,又抓住了欲要穿鞋的寒止。

  “她累了,你还是别去打扰了。”

  四下骤然被夜色笼罩,静夜里,两人靠得近,只是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时璎,你方才还说睡不着的,怎一听我要去找别人,就变了卦?”

  眼睛看不清,嗅觉就灵敏起来,凉凉的香气让人越闻越觉得安心。

  时璎笑了。

  她松开寒止,继而将自己的衣裳脱了,“你安分点,我就能睡着。”

  “安分?这两个字,我从前可没听过。”

  寒止钻进被窝里,时璎也随后躺下。

  刚碰到床褥,时璎便觉得眼皮有千斤重,她转身背着寒止,“那你就胡闹吧。”

  腰肢霍然被人圈住,时璎来不及回头,寒止就贴上了她的脊背。

  虽然隔着两床被褥,但她依旧能清晰地体会到寒止的存在。

  “做什么?”

  寒止收紧了手,将人箍在身前,顺着她的话说:“我胡闹啊。”

  从未被人拥抱过,时璎身子僵直,“你倒是挺熟练。”

  她将“熟练”两个字,咬得重,彼时偷听墙角,她可是什么都听见了。

  寒止笑说:“我会的还有很多。”

  “倒看不出寒小姐还是个风月老手。”

  时璎渐渐放松了。

  “是啊,师尊要当心了。”

  “该当心的是你。”

  绷紧的身子刚松下,倦意又再次袭来,时璎阖上眼,没有拒绝寒止的亲近。

  浑话不能多说,寒止很会把握尺度,她收敛了笑,认认真真地说:“手疼就喊我,我睡觉浅,能听见。”

  她话音很温柔。

  “时璎,别一个人忍着。”

  过了好一会儿,时璎才缓缓地“嗯”了一声,她在无人得见的昏黑中,红了眼眶。

  这一次,她又被拿捏住了。

  待怀中人的呼吸愈渐平稳,寒止才慢慢抬起眼,心下暗松了口气。

  她半个时辰前潜入时璎的屋子,是想寻找记载治手秘术的典籍,奈何时璎走路轻,气息也轻,待她察觉到时璎时,复原完翻找过的书架,已然来不及离开。

  其实,寒止不清楚这治手的秘术是不是有文字记载,若有,偷了方子就跑,是最简单的,若是没有,就只能依靠时璎了。

  可时璎多疑,既本着治疗寒症而来,就不能马上提左手残损一事,否则她定然多心,想要治手,就得先取得她的信任,届时再提,便是水到渠成。

  不论如何,拜入门下,也算是成功了一半,可寒止盯着时璎的背影,心中没有丝毫快意。

  所有的谋算都抵不过本能的驱使。

  不论寒止如何麻痹自己,都无法掩盖的事实是——

  靠近时璎,她不反感,甚至觉得愉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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