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璎抢在寒止之前,返回了浮生观,因为她想起了那个小道士的眼睛。

  只有黑瞳,没有眼白。

  而她自己之所以会去观后的树林,也全是因着他的话以及他那一道眼神。

  可从始至终,除了毒发不能自控的寒止,她并未瞧见丁点儿魔教中人的影子。

  彻底冷静下来后,时璎怀疑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小道士。

  但她很快就在一片焦土之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不仅仅是他,浮生观里所有的道士,都死了。

  凝视着眼前的大片灰烟,时璎再次陷入迷茫。

  空承此番设计引诱她来,这般大费周章,若是动了必杀的决心,就不会只在庭院里安插几个活死人,难道真的只是所谓的戏弄?

  倘若从捡到丝绢起,自己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局,而空承也只是一枚棋子,这幕后之人是有心要将寒止的身份揭露。

  丝绢来自魔教中人,寒止又与寒无恤同姓,她的内力也是寒凉至极,种种证据都指向一个答案。

  寒止就是魔教少主。

  时璎愈感不安。

  她天赋已尽,无法凭自身之力突破瓶颈,只能走旁门左道,但这件事情,她从未说与过别人。

  这幕后之人将魔教少主推到她跟前,是“投其所好”,还是歪打正着,另有图谋?

  寒止一直都在隐瞒自己的身份,显然也是不知情的局中人,她靠近自己,又是想得到什么呢?

  时璎心乱如麻。

  “掌门!”

  时璎正想着,人就到了。

  她罕见地惊慌了几瞬,而后极快地用左手抹了一大把黑灰蹭在膝前和腿侧,看起来就像是在这片大火中困转了许久。

  “寒小姐。”时璎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我找了你好久。”

  寒止容色焦急,“掌门还好吗?”

  时璎看不出眼前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如同分不清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假。

  “受了点小伤,无碍。”

  寒止也发现了眼前人高肿的手腕,“是谁干的?”

  时璎在与寒止对视的一瞬间,心下生出许多坏意来,她面上平淡一笑,只道:“当然是魔教啊。”

  寒止非常敏锐地领会到时璎语气里的玩味,后脊顿时麻了。

  她刚欲开口,又听时璎问:“你去哪儿了?”

  “在观里呆久了,闷得很,索性去后边树林里逛了一圈。”尽管早就想好了说辞,但寒止还是心如擂鼓。

  时璎又道:“我也去了。”

  寒止下意识避开她的眼神。

  太危险了。

  “只可惜,我没瞧见你。”时璎语气轻松,“浮生观起火,我就赶了回来,奈何魔教人太多,实在难缠,还好你身边有人陪着,这臂伤不打紧吧。”

  时璎的态度和她的话让寒止暗暗松了一口气,“没事。”

  浮生观彻底被烧毁了,时璎试探道:“道观烧成这样,只怕寒小姐要空手而归了。”

  现下是提拜师之事最好的时机。

  时璎已经盘算好了,只要寒止提了,她就答应,不论寒止有什么目的,她都要先把人留下。

  寒止却没提,只说:“事已如此,便不强求了。”

  ***

  斜阳橘红,寒止守着火堆,正慢慢悠悠地拨弄着烤鱼。

  时璎抱着剑,靠在树荫下闭目养神,从江面上吹来的风一阵比一阵冷,直往骨子里渗,她恍然想起寒止的手。

  又凉又软,攥在手里,像是握了块刚从寒冰里凿出来的滑玉。

  轻撩起眼皮,时璎打量着跪坐在火堆前的寒止。

  她肩平背直,即使对面没有人,也依旧端着身子,举止优雅,同寻常出身贵门的小姐并无两样,只是少了几分矜娇做作,整个人泡在金黄的余晖里,娴静而温和。

  她五官生得秾丽精致,矜贵相不蛊惑人,她那点诱|惑都融在眼尾,吊在眉梢,亦或是藏在那些漂亮话里,只要她不想,你便瞧不见。

  清清冷冷,淡而疏远。

  若是她想,便就不动声色地将人抓牢了,再想跑,也跑不出她的掌心,于是干脆缴械投降,心甘情愿地化在她那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睛里。

  薄薄的暖光敷在肌肤上,衬得人温润柔软,寒止忽然掩唇轻咳了几声,她瘦削的肩背微微颤动,脆弱便在此刻成了她最大的底色。

  但也仅此一刻。

  待咳劲儿缓过,寒止又挺直了腰背。

  这不像是被戒尺打出来的死板规矩,更像是一股与生俱来,融进她骨血里的清傲自持。

  时璎攥了攥左手,其中仿佛还残留着独属寒止的血气。

  她的凌厉和羸弱,时璎在朝夕之间,体会得真真切切。

  美丽而又危险,脆弱却又坚韧。

  实在有趣。

  寒止能察觉到,时璎在瞧她。

  其实那道视线并不灼热,也没带着审视,平静得很,可她自己心虚,就觉得如芒在背。

  寒止无数次回想同她交手的人,那一道同她不相上下的内力,悍然霸道,纯烈滚烫,时璎的真气亦是如此。

  可寒止不敢肯定。

  因为她的理智并没有存续太久,那一道清脆的响声,她记得像是玉石之类的小东西相互碰撞所致,可她扫过时璎一身,也未发现丁点儿可疑之物。

  或许,那个人真的不是时璎……

  “好香啊。”

  寒止陡然回神,时璎已到了她跟前。

  “掌门。”

  她面不改色地取下个头最大的鱼,“快尝尝。”

  时璎没有礼让,径直接过鱼,似是对寒止毫无防备。

  跨坐在树杈上的莲瓷才没个好脸色。

  从前,寒止总是将最大的鱼让给她。

  她居高临下,睨着正在吃鱼的时璎。

  卡死你!

  鱼皮被烤得焦脆,雪白的肉却鲜嫩多汁,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时璎夸了寒止两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总觉得,自从拿上了这条鱼,四周就阴森森的。

  “莲瓷。”

  寒止抬头就见某人翻了一半的白眼,她哭笑不得,“下来吃鱼。”

  莲瓷一跃而下,她心里不舒坦,但她不任性,搁在平时,鱼的个头都大,寒止把最大的让给她,她能认,现如今,剩下的那条太小了。

  “小姐。”莲瓷径直取下最小的那条,张口就咬,不给寒止任何机会,“我没什么胃口。”

  寒止明白她的心意,对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暮色四合,远山和江浪都在余晖里失了真色,薄雾蒙住渡口,明早才能有船。

  时璎擦净手,“寒小姐明日就要回家了?”

  寒止抿掉最后一口鱼肉,揩净唇上的油珠才接话,“是。”

  她将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放进火堆里,又拨了一丛灰将它盖上。

  时璎抓起一根干柴,漫不经心地说:“不是要去折松派求药吗?”

  “掌门不肯垂怜,不愿疼我呀,我想去,也是上山无门。”

  寒止话里带着笑音。

  时璎把玩干柴的手稍僵。

  “我说笑的。”寒止话锋猝然一转。

  “我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听得折松派的美名,若是如我这般的人都进了门,那日后阿猫阿狗,也都能进了,岂不坏了规矩?”

  时璎转干柴的手彻底停了,她抬起眼,“折松派确有法子能治你的寒症。”

  喀嚓——

  干柴断成两截,同样的声音,勾起了夜里的记忆。

  寒止稍倾半身,“那夜,我当真什么都没瞧见,更不会将掌门咳血的事情抖落出去。”

  “我信。”时璎轻轻敛眸,“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可她的眼神分明饱含杀意。

  “掌门这般看着我,是何意?”

  寒止也看出她动了杀心,以为她真的很在意那夜反噬咳血的事情。

  “我说的是真的。”时璎故意展露杀意,此刻又答非所问。

  寒止能感觉她有些急切,急切地想要留下自己,甚至是要抓在掌心里,才肯作罢。

  可她却装起傻来,明知故问,“真的什么?”

  时璎顷然干笑两声。

  寒止实在难测,若她铁了心要走,总不能将她捆起来,打条链子锁在身边吧,就是想锁,只怕也要废上好一番功夫。

  被震烈的腕骨又在隐隐作痛。

  “真能治你的病。”

  时璎双手撑在身侧,试图放松紧绷的身体。

  寒止面上漾着笑,眼里荡开波儿,“掌门肯收我啊?”

  她不等时璎答,又将刚给的希望掐灭了,“掌门肯收,我还不敢认呢。”

  “嗯?”

  时璎快疯了。

  “这天下想做掌门徒弟的人可太多了,我没有真才实学,是德不配位,只怕前脚拜进师门,后脚,师门就不幸了。”

  寒止微笑。

  “我不怕啊。”

  时璎也不等寒止答,“罢了,若是寒小姐不愿意,那我也不强求,只是折松派的秘法确实不能传给外人,这一路,寒小姐多次出手相助,万千恩情到底是报不了了。”

  两人来回拉扯,莲瓷听得头皮发麻。

  “原来掌门是怕欠人情啊。”

  寒止感慨似的轻叹。

  “你以为呢?”时璎面色如常。

  “我可没多想。”寒止十分坦然地盯着她。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时璎也盯着她,“我总不能欠着你呀。”

  “求之不得。”

  时机已到,寒止直起身就要行礼。

  “师尊在上……”

  “欸!”时璎霍然抬住她的手,“不必。”

  “我当不起你这一拜,你身子不好,我能教你的太少了,人前逢场作戏,你唤一声师尊就罢了,人后,我不占你便宜,待你病治好了,是去是留,随你便。”

  魔教少主,她可收不起。

  寒止揣起手,“这不拜,日后我可想跑就跑了。”

  正派掌门,她也不想拜。

  “你跑不掉的。”时璎笑说。

  寒止,你再也跑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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