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璎带寒止逐一见了门中长老,拜师礼持续了整整一天,月色孤皎时,小宴才终于结束。

  寒止言行规矩,人又机灵乖巧,席上大半长老都对她颇为满意,独有两位,脸色一直不太好。

  一是戒真,他依旧板着脸,不苟言笑。

  二是重华,他是戒真的师弟,亦是时璎的师叔。

  “寒止,你随我出来。”戒真说罢,也不等人,独自走远了。

  寒止趁行礼的功夫看了时璎一眼,两人对视片刻,时璎冲她微微颔首。

  别怕。

  “时璎,我有些话要问你。”全程一言不发的重华也开了口。

  时璎目送寒止的背影走远,才悠悠回头,“师叔但说无妨。”

  席宴上只剩下她与重华两个人。

  “怎么只有你回来了,其他弟子呢?”重华面色不豫。

  时璎静了一瞬。

  “我下山时,可从未带过任何人。”

  她抓起搁在一旁的帕子擦手,顿了片刻,“师叔自家门下的弟子远游历练,与我本就不同路。”

  时璎连眼都没抬,“更何况,师叔的弟子,晚辈可不敢过问。”

  重华怒火中烧,“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吗!要是他们出了任何差池,折松派也大难临头!你下山后,难道没想过照拂他们吗?”

  他指的就是摘月峰山脚下,那群被时璎救下的弟子。

  时璎当然照拂了,甚至把他们带在了身边,若不是她,这群人早就命丧摘月峰了。

  至于后来,他们惨死在浮生观,时璎除了唏嘘,心下就没有任何波动了。

  但种种细节,她不打算提。

  时璎耐着性子,“大难?人都是师叔收的,我可从未点过头,这些人顶多也只能是师叔的亲传弟子,如何能攀染折松派呢?”

  重华专收达官显贵的子弟,借此私敛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

  时璎随意将帕子扔到桌上,这才看向重华,“就算他日真出了什么麻烦,也该师叔独自面对。”

  重华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你不满我收徒之事已久,所以此次下山,才随意找了个女人回来!我瞧着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又能学成什么?堂堂掌门首徒之位,倒是浪费了!”

  时璎哂笑道:“没错。”

  收寒止入门,既能留住她这个人,又能彻底绝了重华的贪念,是一举两得。

  巧绝师叔妄想,这事传出去,既全了时璎这个晚辈的体面,又能掩盖她收寒止为徒的真正目的,再次,也算守住了折松派的清正底线。

  时璎的心思,远比她所展露的,要深沉阴险太多。

  “你!”重华冲到她跟前,“你一介掌门,德不配位!不为门中之事考量,当真是我派之大不幸!”

  时璎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避开重华,踱到殿中正位。

  “掌门只能有一个,如今到底是我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时璎绕到掌门椅后,双肘撑在玉制的椅背上,“你不认,也得认。”

  她俯瞰着站在阶下的重华,轻飘飘地说:“当然了,师叔也可以拜辞祖师,退隐江湖,从此离开折松派,那就再也不用见到我这个德不配位的掌门人了。”

  重华一掌震碎了手边的桌案,他抬手指着时璎,忍无可忍道:“你怎么坐上掌门之位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贪财,你害命啊!”

  “我害谁的命了?”

  时璎皮笑肉不笑,殿内十几盏明灯,没有一盏的光落在她身上,横梁的阴影罩住了她半侧脸,整个人的气场也迅速沉冷下来。

  重华睨着她,“我二师兄门下三人,属你资质最平庸,最上不得台面!若非你大师兄、大师姐被你害死了,这掌门之位,能落到你手上?当真是见了鬼!”

  他指着自己的胸膛,“我,一不为求道长生,二不为光耀师门,三不为维正武林,我就是个贪财的俗人,我敢认。你做过的那些亏心事,你敢认吗?”

  时璎眼眸漆深。

  “呵。”

  她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说:“师叔既然如此坦诚,那我也就直说了。”

  重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时璎就掠到了他跟前。

  他浑身一震,恍然觉得窒息,他下意识避开了时璎的目光,像是在躲避某种危险。

  “从今往后,师叔收徒,与折松派无关。”

  时璎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威压悍然,重华连真气都聚不起,后背浸出一层汗,“你大逆不道!想只手遮天!”

  时璎眼神冷淡,“谈不上只手遮天,是今非昔比了,只要我能遮住师叔的头顶,就能让师叔明白,什么叫永无翻身之日。”

  明灯终于映亮了她的眸底,可重华瞧见的,只有狠毒。

  时璎所有的规矩和礼数都是伪装,她的淡漠之下全是扭曲与残虐。

  眼前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胚!

  “愚笨不堪……哈哈哈……”

  时璎笑了,但她在提到“愚笨”二字时,神色间有淡淡的悲伤。

  她松了手,周身萦绕的疯邪之气散尽。

  “师父临终前,嘱托我照顾好你们,别逼我,大家都好过。”

  ***

  夜色深浓,亭周流水潺潺。

  戒真端坐在石凳上,将折松派自创立起到如今的大小要事一一讲出。

  寒止候立一旁,虽久站多时,也并未显露出不悦之色。

  “我且问你,云阖初年到靖兴二十年,都发生了什么?”

  寒止嗓音平静,一事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戒真板着的脸微微缓和,只道:“坐。”

  “多谢师祖伯。”

  寒止轻抚裙摆,坐在了下位。

  “聪明,又懂规矩,本也当得起这掌门首徒之名,只是你这年纪……”

  戒真点到为止。

  掌门首徒,极有可能是下一任掌门,这个位置很重要。

  寒止倏然站起身,故作惶恐般说道:“能拜入折松派门下,已是寒止高攀,至于首徒尊名,亦或是掌门之位,小辈绝不曾肖想过,能留下,就已然知足了。”

  她堂堂魔教少主,压根不在意。

  戒真示意她坐下。

  “我并非是要赶你走,这拜师礼已成,你就已然是掌门首徒了,更何况,时璎收不收徒,要收什么人,我是不会干涉的。”

  戒真顿了顿,“再怎么样,她也是掌门。”

  抱刀靠在亭外的莲瓷心中暗骂。

  死规矩,假正经,一群道貌岸然的小人,自诩江湖正派,武林正道,其实呢?各怀鬼胎罢了。

  她余光中忽然晃过一道黑影,定睛一瞧,又未觉异样。

  莲瓷当是自己花了眼。

  而时璎已经到了亭外的假山后,她匿息偷听着亭中两人的谈话。

  “时璎同我说过了,你拜入折松派,只为学药,不为剑、气、术三门,不若……再学一门剑,如何?”

  莲瓷双耳一动,眼神移到了亭中。

  寒止微愣,“敢问师祖伯是何意?”

  戒真眼神几变。

  “你师父不容易,这各中缘由,我不便多言,如今她门下除了你,再无第二人,若你能有所成,有朝一日就能替她多分担些。”

  寒止垂眸静默时,戒真唇角微抖。

  站在假山后的时璎心绪复杂,自己的权宜之计,倒是让师伯动了真感情。

  她可从没想过,要教寒止什么,既坐上了掌门之位,更没想过,需要谁来替她分担这各中不易。

  踽踽独行,未尝不可。

  “好,小辈定会勤加练习,争取早日替师尊分忧。”

  戒真欣慰点头,忽而问道:“你为何称呼时璎为师尊?而非师父?这‘尊’字可不是谁人都当得起的,时璎她……”

  她哪儿配得上?

  戒真虽止住了,但时璎的眼神蓦然黯淡下来。

  “时璎是武林魁首,而这魁首素来就是九岳之尊,她自然当得起这个‘尊’字,一剑出鞘,惊才绝艳,江湖之上,多少年才能出这样一个角色?”

  寒止的话掷地有声。

  时璎怔住了。

  所有人都在否定她,看不起她,视她如朽木烂泥。

  愚蠢、呆笨、难上台面……

  第一次有人夸奖她。

  时璎甚至听出寒止有些急。

  “师尊她很好,在我心里,她就当得起这个字。”

  戒真不知该如何接寒止的话,只撂下一句“也罢”,便走了。

  “寒止。”

  时璎从假山后绕过,月色迟来,恰好落在她的脸上。

  寒止还没看清,就被捉到了来人跟前。

  戒真的确关心时璎,可言语间又不乏对她的贬低。

  寒止言出必三思,但这次,她没有,夸奖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不知时璎都听到了多少,脸倏地烫了。

  “脸红什么?”时璎明知故问,她坏意地凑近了寒止的耳朵,“我全都听见了。”

  既然红了脸,那便都是真心话,而非巧言谄媚。

  时璎笑了。

  寒止的心跳砸得很重,她顶着一张红透了的脸,也不躲,顺势攀上时璎的脖颈,“脸红是因为师尊靠得太近了。”

  这一攀,攀得时璎也红了耳朵。

  她生出了想把寒止揉进怀里的冲动,又在短短几瞬克制住了欲|望。

  “这儿没有第三个人,还要唤我师尊吗?”

  莲瓷:“?”

  “我乐意。”寒止面上的红潮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蹭过时璎,飞速退开两步。

  时璎身前骤然一空,她也不急着抓寒止,只说:“我带你去泡药泉。”

  作者有话说:

  寒止:泡药泉?!一起泡嘛……【小脸通红】

  时璎:嗯?【小脸通红】

  莲瓷:欸!究竟谁不是人?这有天理吗?拐着弯骂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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