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去新来,万事胜意。

  容迦南、保根以及奶妈都是拖家带口的人,扎实回家陪老娘,改样和巧样也都各自回了庄子和爷娘团聚,容家就剩下青荷穗儿以及桂枝、泊舟还在,制作年夜饭自然是所有人都参与其中,甚至容苏明凉拌的石花菜成了饭桌上最受欢迎的菜品之一,就连挑嘴的如意都一口气吃了好几根。

  言笑晏晏,觥筹交错。容苏明多吃了两口酒,守岁是守不成了。

  饭罢,时辰不过戌半,贪玩的泊舟要拉穗儿姐姐出去放炮仗,穗儿跟打他商量,说收拾完饭桌后就陪他和桂枝去家门口放炮仗,容苏明撑着额头坐在那边的椅子里,酒足饭饱,似乎心情也不错。

  青荷过来想代主母先抱着如意,被花春想摇头拒绝了,“你们收拾好饭桌就去玩罢,泊舟肯定还在惦记着跟隔壁家几个小孩儿比放炮仗呢。”

  “可是……”青荷往主母身后看了一眼,那意思很明显——阿主似乎有些醉了,您照顾阿主的话,如意得有人照看着啊。

  花春想摆手,手心朝内手背向外,示意青荷不必担心,“只管玩去罢,今儿除夕,你们吃喝玩就好,快去叭。”

  青荷拗不得主母,只好转身去和穗儿他们一道收拾碗筷,如意从泊舟手里要了片用白醋、姜末、以及辣椒等佐料调味而成的莲藕,边啃边来到容苏明跟前。

  她用抓过莲藕的手抓她阿大膝盖处的衣裾,踮起脚努力地把两条胳膊都搭在她阿大的腿上,她摇着她阿大的腿,荡秋千般调皮地晃啊晃。

  花春想走过来,伸手摸容苏明额头,引得刚揽住女儿的人抬头看过来,道:“不过多吃了两口酒,坐会儿就能缓过来,”甚至她还问道:“你不带着如意和他们一起去放炮仗爆竹?”

  “放炮仗……”花春想低低重复这几个字,忍不住戳了下容苏明有些发热的脑门,道:“我看你还是先跟我回起卧居里躺着罢,守岁在哪里都能守,没必要非得在暖厅守,起来了——”

  容苏明姿态散漫地坐在椅子里,花春想得咬牙用力才勉强把人拉起来,“怎么变得这般重了哇你,如意,如意!咱们回去啦。”

  “我我,我抱她,”容苏明边和花春想说话,边弯下腰来,一手撑住膝盖,一手拉住扭脸就想跟她泊舟哥哥往外跑的如意,道:“小臭妞妞,跑什么跑?你逃得过你阿大的手心么,过来戴帽子啦!”

  花春想趁容苏明拉住了如意不让她乱跑,一击即中般地把如意的小皮帽戴在小丫头的头上,瞬间就更加衬得如意脸小眼睛大了。

  容苏明刚想叹两句我闺女真俊,如意突然乖乖巧巧地反手拉住她阿大袖口,踮起脚来把藕片往她阿大嘴里塞,容苏明下意识把女儿喂的东西叼进嘴里,嚼了两下才发现原来是如意把藕片嘬没味儿了。

  “你这猴精的小臭妞妞,怎的这么会办事啊,我说你如何还突然学会给阿大让食了呢,搞半天你竟然只是自己不想吃了罢了……”容苏明把藕片又吐到近旁的废物盂里,捏住女儿肉乎乎的小下巴捏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又捏了一下。

  “就你这站不稳的样子,竟还想要抱如意呢,”捏如意脸脸的手被花春想给一巴掌拍开,她哼地抱起如意,朝门口努了下嘴说道:“跟我回主院休息去了,走叭。”

  88.夜半争执

  虽然如意现在的确只有一岁零几个月的年纪,但若是按照出生之后度过的年头来算,今日竟然是小家伙人生中度过的第二个除夕夜。

  时间越晚,爆竹烟花燃放的声音就愈发密集且连续,外面的热闹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如意小丫头的好奇心,好在今日白天她疯玩的也够,回来起卧居她后还又和容苏明玩耍了好大会儿,虽然后来又闹了会儿要出去,但好歹此刻她已经趴在阿娘肩头昏昏欲睡了。

  可能是对看烟花的想法太深了些,以至于就算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小丫头不时还是会在烟花咋响的时候,拱拱娘亲香软得脖颈,翘起小手指来滴滴答答呓语两句别人听不懂的童言童语,甚至还会长长地吁口气。

  似乎还在因不让她跑出去看烟花的事情而生闷气,花春想动作温柔地一下下抚拍着女儿的小小脊背,抱着她在屋里踱步走圈。

  容苏明靠在卧榻上,想起方才和如意发声的小争执,她两手抄进袖笼里酸不溜丢道:“小小年纪就这般大气性,真不知道她是随了谁,这以后再长长可要怎么教养才好啊,我连板板脸都不得行,你不讲理,花春想你不讲理。”

  正抱着孩子往相反方向踱步的人闻言扭回头来,不咸不淡地觑一眼容苏明,压低声音道:“就你方才嚷如意的那个架势,厉害的呢,要是我再不拦住你,你怕是大巴掌就要对如意落下来的,吃两口酒你就敢犯浑,别同我说话,自个儿好生冷静冷静。”

  容苏明:“……”

  悻悻地吸鼻子,她怎么感觉莫名有些委屈呢。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讲道理……”委屈的人碎碎叨叨念着,提了装有热水的藤壶忿忿地上院子里洗漱去了。

  花春想把已经睡着的孩子放到婴孩床上去,给如意掖被角的时候她眉眼低垂,从侧面看过去恰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诚然,她此刻也的确是在想着些事情。

  容苏明进来时就瞧见了这个样子的花春想,她过来在她发顶按了一把,笑着问道:“想甚呢那么认真?”

  花春想道:“想你带回来的食盒为何那般干净,我不觉得‘回来路上正好把没吃完的残羹冷炙倒掉了’这种说法能在我这里站得住脚,所以你好好想想要怎么回答才好。”

  她半蹲在女儿的床前,边说边偏过头来看着坐到卧榻边的容苏明,那自下而上的姿态分明带着几分虚张声势的小女儿家心计,但是柳叶秀眉下的灼灼目光却叫容苏明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向来沉稳的容大东家有些慌乱地别开了脸。

  “陈卯,陈卯……”她重重地捏自己手心,觉得这事儿不能再打马虎眼糊弄花春想了,遂低声嗫嚅道:“陈卯在缉安司监舍自缢、自缢身亡了。”

  花春想原本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时片刻的空白,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情绪是震惊大于意外,还是错愕大于担忧。

  “那、那那他,”她抱住膝盖完全蹲下来,仰脸看着坐在卧榻上的人,舌头打结道:“那你会不会,会不会——不不,不是,他怎会突然……啊?他的案子不还没开审么?是温离楼没看好他还是有什么人在缉安司里做了手脚啊,啊?!……”

  “春想,春想你听我说!”在花春想不知所措且不知所言的慌乱中,容苏明打断她,音色微沉道:“这是所有人都没能料到的……意外,对,算是意外,包括我在内,连温离楼都没有料到。”

  可是陈卯才十几岁,他带着年幼的妹妹寄人篱下,吃苦受累遭人白眼,跟着母亲兰氏甚至都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后来住到堂前巷容家别院了,他能吃饱穿暖,他有学堂可上,他不用再遭人白眼挨人打骂,他甚至前途可期了!他为何会不管那些来之不易的条件而突然去犯罪?他又为何会自缢在监舍里?

  花春想有时又是那般的聪敏锐利,不过是几息的功夫,她起身过来一把拉住容苏明的手腕,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与满脸疑惑不解的容家主对视。

  轻吁口气,她用一种陈述的语气轻声问容苏明道:“陈卯自缢,其实在你意料之中罢。”

  意料之中……

  惊闻此言,容苏明脊骨尾端乍起麻意,那感觉就像干燥的秋季骤然触碰金属物品时产生的击麻,叫人一个激灵从尾椎骨打到天灵盖。

  “你知晓到什么程度了?”容苏明想开口说点别的,可她已经听见自己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真是蠢得无敌了。

  花春想似乎也没料到容苏明会这样直白地承认,方才想好的应付说辞就这么硬生生在她喉咙口转一圈,而后又被她咽进了肚子里。

  她松开容苏明的手腕,低低喃道:“就在你以丰豫商号的名义,委托臧家大姐儿在商会里给我和如意拟订信托书时,我就猜,就猜到了一些事情,但是不多。”

  容苏明视线闪躲,张了张嘴竟然什么也没说。

  花春想略微抬起下巴,垂下眼皮乜过来,那神情满是不屑与嘲讽,破罐子破摔般道:“既然如此,那你何不干脆休妻弃子?把我和如意一道赶得远远的,腾出地方来你不正好大展拳脚么。若此,将来你赢,正好可以摆脱我,若你未顺遂,我也再另起一段姻缘时正好不用觉得愧疚,心安理得地让你的女儿管别人叫阿爷喊阿大去!”

  “你!”容苏明直起腰,扭过头来直勾勾与花春想对视,却不过是两个呼吸的时间罢,她就在花春想更加犀利的目光中英勇败北了。

  她叹着气抬手撑住脑门,她头颅微低,肩膀松垂下来,仿佛原本那根撑在脊背里的、如何都不会弯折的由某种倔强精神打造的玄铁棍,在一瞬之间被人从她骨子里生生剥抽了去。

  这种无力感叫她觉得呼吸似乎都开始变得困难,就跟不会游泳的人溺水后又猛地被灌进了很多水似的,吸气呼气都困难:“你不要这样想,我就是怕你会如此想才瞒着没告诉你,信托书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我在这世上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