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卯的事情对温离楼来说显然是个不小的意外,以至于让这位平时看起来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官爷终于俨肃认真起来,对容苏明兜头就是一通十足十的歆阳骂:

  “你弟的事情明摆着就是后头有人操纵,眼瞅着我刚挖出点线索来,人就嘎嘣吊死在了监舍里头,还用指甲在墙上抠出个遗书来把强/暴姑娘的罪全担了,容二你告诉我,今儿这出事要是我再不深究到底,赶明儿出了司台的大门,是不是谁想来我这缉安司为非作歹就都可以了?!”

  温离楼这种人,常用的手段向来是武人治事的雷霆光明,遇上文官在政事上的心机、以及商贾在商场里的卑鄙,她的态度一是不屑搭理,二是事不关己,没成想这些刻意忍让倒成了某些人把她当软柿子捏的凭资。

  “你冷静点,老温……”容苏明太阳穴突突发胀,脑子里一会儿是陈卯的吊死的样子,一会儿是堂兄容昱给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她只好闭上眼,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她道:“你大可像几年前一样拳打脚踢收拾那些牛鬼蛇神,然则你无法预料他们会不会再给你弄个‘兆联案’出来,且先不说一转眼你我都三十了,单单是说这些年你花大心血守着的歆阳城,百业兴旺啊,你舍得让这些付诸东流么?”

  温离楼吼完前面那些话后,似乎是被人迎面一脚踢在面门上的情绪就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她烦躁且用力地搓了一把脸,坐进椅子里道:“官当的越久,就越能发现自己能控制的事情其实甚少甚少,”

  她揪了揪自己身上的武职制式束袖官袍,嘴角扯起一抹有些苦涩的淡淡笑容: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去他奶奶的腿儿。歆阳城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多了去了,那些昏暗漆黑滋生邪祟污秽的速度远不是我缉安司这千百号人手能收拾得过来,及根儿上在人心,人心呐容二。”

  温离楼年纪轻轻能坐到司正之位,情绪处理起来的速度自然得配得上她这个地位,她的语气很快恢复淡然:

  “死的少年只有十几岁,是你的异父弟弟,跟我屁关系没有,我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若你母亲来司台闹赔偿,只要我愿意开口,歆阳城里上赶着来给送钱来的人多的是,而我也不能真的得罪你们家。

  毕竟你们家容大爷如今是内阁的人了,朝廷里排得上号的人物,咱歆阳还得指着这位爷降恩泽呢,惹不得。”

  温离楼真的是哪种胆小怕事有勇无谋的人么?答案显然是——不,她不是,但这么多年官场里摸爬滚打,她琢磨人心的本事诚然愈发厉害。

  她看出了容苏明心中萌生的退缩之意,在看见陈卯尸体以及容苏明蹲在墙边沉默不语的时候,她就看出了容苏明的摇摆与犹豫。

  这种犹豫要不得。因为会害了很多人,包括温离楼。

  她得激一激咱们这位手握歆阳三大商号之一的容大东家。

  容苏明听了温离楼嗯话后的确微愣须臾,俄而她用力掐了把眉心,哑声低喃道:“等过完年,等出了正月罢,我会尽快解决的。”

  要是大正月里闹出人命,谁都没法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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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卯自缢的事情,除了几个必要的知情人,温离楼把消息压了下去。

  容苏明刚从缉安司出来时天色就已经彻底黑了,除夕夜,爆竹声不绝于耳,路上尽是互道新岁安泰的祝福话,就连平时威武严肃的巡街武侯,遇见路人祝新岁也会叉起手回道声安康。

  她是独自驾马车来的,跳上车儿板子后刚准备催马,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武侯从缉安司追出来,把容苏明来时提的食盒放在车儿板子上,道:“大东家落下东西了,我们头儿叫给您送出来。”

  已经解开栓绳的马儿倒换着蹄子左右扭头看,似乎是在疑惑主人为何还不发出前进的指令。容苏明扯扯长长的马缰绳,勉强朝年轻的武侯扬了下嘴角:“多谢小哥跑这一趟,不成敬意,你也拿去换两口热酒吃,除夕夜还要值差不容易,新岁安泰。”

  ——二两碎银被容家主探身递过来。

  武侯“呦!”了一声,笑呵呵接下碎银,叉手回了声:“容东家新岁康泰。”

  歆阳公府治理有方,长街两旁的灯杆上皆都挂着崭新的红灯笼,地面积雪也都被清扫得干净,马车徐徐跑着,冷风裹了刀子般半打在脸上,从厚厚的披风和棉衣透进身体,甚至凉到骨子里,容苏明觉自己的身子被隔成了两半,一半冷静地驾着车,一半浑噩地发着愣。

  她不知道在想些甚,也不知道该想些甚,只晓得脑子里一团乱麻,甚至觉得除夕的夜风将她的灵魂吹离了身体,飘在半空中冷眼审视着麻木且混乱的躯壳。

  她是不是……太过懦弱了?

  这一路走来,心狠、卑劣、歹毒等贬义词的加诸从来都不显得突兀,无论是丰豫前期吞并的那些小商号,还是后来为谋花家香的自有种植地而答应娶花春想进门,她都做到了冷心冷情不为所动,可为何就是迟迟对二房三房下不了狠手呢?

  是因为父亲咽气前的那句“不要憎恨”么?

  是因为姨娘闭眼前那道含着泪的目光么?

  还是因为祖母临终前拉着她的手不停想跟她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呢?

  她不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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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主回来了呢!”正在门口放爆竹的泊舟眼尖地指向街口方向,其他人顺着泊舟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那辆熟悉的马车正穿过漆黑夜色,伴着此起彼伏的灿烂地烟花徐徐而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大大大大!”裹得如球般的如意兴奋地朝那边伸胳膊,想来若非被阿娘抱在怀里,小家伙这会儿恐怕就已经冲阿大奔过去了。

  马车很快过来,驾车的人跳下车板,青荷上前接过马鞭子牵马朝后门去,容苏明脸上是所有人都熟悉的温和笑意,她走过来,抱过如意高高举了一下,又在小丫头微凉的脸蛋子上亲了一口。

  怀里小人儿温软可爱,容苏明就这么抱着她,半晌才感觉到暖意回拢心房。

  花春想细心且敏感,察觉到容苏明情绪有些不对劲,却也硬是闭口没问,她拉了下容苏明的袖子引来她注意,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提议道:“上完香就吃年夜饭去?”

  容苏明点头:“好啊,早就饿了呢。”

  前庭,暖厅:

  饭菜刚盛出来,热气腾腾地摆了满满一桌子,泊舟搓着手对那盘肘子垂涎欲滴,被穗儿拎着后衣领带去洗手,桂枝也跟走了着过去。

  容苏明擦干净洗过手后留下的水渍,又将不停撒娇求抱抱的如意重新抱过来,两人最先到饭桌前坐下,待花春想也过来入座,其他人才先后过来坐下。

  家里此时虽人口不多,但这般围坐在一起,对着满桌丰盛的年夜饭,外头的爆竹烟花声音又连续不断,众人目光不由地殷切看着家主,似乎在等家主于开饭前说两句什么。

  容苏明在桌子底下踢了踢花春想鞋子,含笑看她一眼,冲大伙儿起哄道:“那个谁,起来倒酒,请主母给大家说两句?”

  容家二位主都不是苛待仆从下人的人,和他们说笑也是常有的事,容苏明这么牵开个头来,穗儿第一个跟着起哄:“主母主母,大畅一年下来,您说两句呗?”

  泊舟主动站起来,抱着烫好的酒给每个人倒,其他人的目光殷切依然,甚至连总是唯唯诺诺的谨小慎微的桂枝,都在这种欢喜气氛的影响下抬头看了过来。

  花春想也不扭捏,捏起小酒盅想了想,视线逐个从青荷、穗儿、泊舟以及桂枝的脸上转过,最后是抱着如意的容苏明。

  她笑,道:“诚然大畅一年,咱们家家宅和睦,个个儿平安喜乐,干了这杯,来年万事胜意。”

  “万事胜意!”在坐几个人齐齐举杯,就连泊舟和桂枝都跟着举起了盛有冰橙饮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