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25、第百二十五章

  熙宁三十年夏来得早,东南西北雨水多发,七月中旬国东为海啸扑上岸,沿海十余座府城被灾,月末海啸沿线北上,罕见祸害到鸿蒙。

  鸿蒙是大周除汴州外第二大粮食保障地,百座州府之民其口粮三成二靠汴州和鸿蒙提供,若鸿蒙今秋欠收,汴州难以一己之力供养全天下,民必遭殃。

  今夏灾况严重,朝廷不断派赈灾官员带队出汴都,连翟王亦亲自领了任务带人赴沿海,如此抢立功劳情况下钱国公反其道而行,藏好曲王锋芒授意中台右仆射许敬尧领三台钧令赶赴鸿蒙救援。

  八月中江下游发洪,急书报受灾严重,朝中已无有足够能力者可派,中台左仆射玉朝鼎亲自带人前往。

  这般紧要档口上,户部尚书屠岸却在黎泰殿大朝议时丢出个震惊朝野的消息:“八大仓调不出余粮再援鸿蒙,国库拨不出白银再赈沿海。”

  屠岸从非狡猾谋私之徒,他说没钱没粮就是没钱没粮,朝野上下轰然沸腾。

  赈灾总负责人谢昶在大殿上质问文武:“大周国的粮食呢?农一年两度缴纳上来的五谷粮食呢?!大周国的钱财呢?民一年两番缴纳上来的真金白银呢?!边贸互市不是年年报赚盆满钵满,钱呢!”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小农可耕田占天下不足半,仍要以一己力供天下赋税,到头来,国库空如洗,百姓贫如洗,土地兼并靠挂迟迟不得解决,每欲解之尔等公卿必呼不可,诸臣误我至此,呜呼,国危矣,贞羞面祖宗先人!”皇帝罕见悲愤大怒,也在黎泰殿把文武群臣骂得狗血淋头。

  熙宁历以来,以仁善而称的皇帝柴贞头次在黎泰殿破口骂文武,骂过后气急昏倒在髹金宝座上,内外哗然,彼时,第五批鸿蒙灾民疯狂涌入柴周国国京汴都城。

  正是此般缺钱少粮左支右绌时候,九月中下旬,赴庸芦使团会谈成功归来,朝廷上下忙于救灾抢险,对使团凯旋无有盛大迎接,无有庆功扬威,使团却未就地解散而于驿馆休整一宿。

  次日晨,正使赵长源及凌粟等二位副使带使团数要员自坤和门直入皇帝寝宫面圣。

  使臣在黎泰偏殿与皇帝长谈,将至晌午,尚未饭,帝口谕传三台大相公及六部尚书大臣入内,不得耽误。

  无人知晓赴庸芦使团回来后与皇帝密探何事,亦无人打听得出皇帝召三台大相公入内是何目的,即便三台之下百司几欲为赈灾事忙疯,却仍旧不耽误群臣对皇帝此番同时见使臣和三台相的讨论。

  众说纷纭,越说越可怕。

  按照常规与皇帝行事作风来讲,倘赴庸芦使团带回来的是扬我国威壮我国志的好消息,大内早已先三台一步发出口头庆贺令了,议论至此,群臣中忐忑焦虑情绪如瘟疫飞速蔓延,不到一日笼罩整个汴都官场。

  然而事情发展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尤其是向晚时候,大内连续使鸾台侍郎刘人达、雷义,西台侍郎崔天异,西台中书舍人宋应兴、王贞仪、许负等数人分别持诏赶往鸿蒙、沿海及江下等受灾之地。

  无人知这些人究竟要去做什么,有官员凑起来分析以上大员离都所带随行,隐约发现几拨人马里皆有三法司官员。

  那些官员是奉命去追究受灾地牧民者过失罪责还是另有目的?此行意义有二可能:或许非同小可,或许大惊小怪。鉴于以往灾中不予追究牧民者过失旧例,众人对此事看法偏向“另有目的”。

  派刑狱官出汴都还远远不算完,熙宁三十年九月十九日注定是个不同寻常之日。

  入夜,禁卫军围数座朝廷勋爵大员府邸,鸾台侍中晏作宾、兵部尚书钊梁伯朱见昇等大员府邸皆在其中,汴都官宦高门里更加人心惶惶,不知病榻上的皇帝葫芦里卖什么药。

  等利益相关者以最快速度反应过来,试图和彼此取得联系以采取行动应对突变时,他们发现自己已被不知何时围起的“高墙”,束缚住了所有能够行动的力量。

  可怕,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感觉浸透全身,比起或实力雄厚、或能力高强、或心狠手辣的对手,看不见敌人才最可怕,不是么?

  不能完全算是看不见敌人,赵长源不正是头号怀疑对象么,使团在庸芦的事被他捂得严实,连有司问其会谈进程他都嚣张傲慢不予回复,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演绎的淋漓尽致,他这样做是为何?

  “那些动静定和庸芦国脱不了关系,”鸾台侍中晏作宾同样被困家中,拧着眉头和最受他重用的大儿子晏楚坐在书房分析:“以往从未出现过赈灾过程中前线查办赈灾官员情况,至于公家目的究竟为何,还要看此番刘人达他们去受灾地办谁,总之无论是办当地牧民者还是办赈灾官员,这都不是个好兆头。”

  “此刻谈兆头恐怕为时已晚,”晏楚被外头传来的女眷哭哭啼啼声吵得心烦,靠在椅子里用一根手指头在桌面上用力戳:“这回派出去的两台人里哪个不是公家忠犬,不是三台相爪牙?据悉鸾台雷义和西台王贞仪同去沿海,鸾台刘人达和西台许负同去江下,那厢里曲王在沿海赈灾,右仆射许敬尧在江下赈灾,明显是奔着翟曲二王去的!”

  说完,晏楚又补充道:“冲着他们谁去都和咱家没关系,咱个既不归翟王又不站曲王,麻烦如何都落不到咱家头上来。”

  “不一定,”晏作宾捻着下巴上的胡须沉思,放低声音否定儿子观点:“门外禁卫军不是说曲王府也被禁卫军围困了么,二王同时被查反而印证公家不是冲二王而去,再者说,如今公家春秋渐高,东宫仍旧未开,二王是立储最正统人选,公家如要办他们那不是自决后路。”

  晏楚把知道的消息放一起从头捋一遍,思量片刻,笃定道:“肯定是赵长源那小娘养的又在兴风作浪,我早同您说过那厮不是个省油灯,能在公家和群臣间左右逢源的人他野心会小?”

  说实话,只要知道是赵长源面见皇帝后,才有鸾台西台派官员赴受灾地的事,正常人都会猜测是赵长源蛊惑了皇帝。

  “可问题是,今朝动静若真是他所谋划,那他到底想干啥,”晏作宾歪着脸谨慎琢磨:“他是针对谁?朝廷里并无他政敌,甚至也没有他爹的政敌,不至于他闹出如此动静只为报复针对谁,还是说……”

  晏作宾越说脸色越不好,而后,他似被封住穴道般愣住。

  “爹?”忽不闻父亲出声,坐在书案对面的晏楚忙稍微向前倾身来:“爹您怎么了?”

  晏作宾脸色难看起来,禁卫军几日前初围晏府时他都不曾有这般反应,晏楚见父亲如此,心中顿生不安。

  未几,谨慎为官大半生的小老头忽起身冲到书房那头的卷案架间,急切地在成排成排的旧书堆老案册中翻找起来,不慎踢翻书架旁用来熏香驱虫的落地三脚铜香炉,撞伤脚趾他也毫不在意。

  “爹您找啥?您说一下,孩儿也好帮您一块找。”晏楚跟着过来,被老父亲这般魔怔样状态吓到,尾音发了颤。

  父亲从来处变不惊,不知是何事会让他如此不安。

  “找份十二年的誊抄卷宗,你帮我找,”晏作宾手和话音齐齐在轻抖,鼻翼翕动,被他翻找过的书册公文散得毫无章法,动作掩藏不了此刻他内心的恐惧:“找十二年熙宁百新案,死的是赵长源他三叔父赵礼达,你帮我找誊抄的卷宗,快些!”

  “哎哎找找找!”晏楚不知道父亲为何忽要找那样份老掉牙的卷宗,还是飞快应了,立马帮忙翻找。

  前阵子书房大清理,书册搬出去晒日头,晏楚看着几乎占满半间屋子的旧卷宗公文,想把熙宁十五年之前的统统清理掉,若是有用可以去有司调阅查看,孰料他父亲死活不同意。

  晏楚也没办法,他知父亲性格谨慎小心,三十年前做区区八品芝麻官时经手过的公文都保留着誊抄,父亲不同意清理埋在角落吃灰的堆堆废纸,他只好将之尽数保留,也所幸没扔,不然这时父亲要找用可该如何是好。

  十二年的旧公文卷宗誊抄本占满墙角两个落地架,父子二人翻找好大会儿,当年赵礼达案厚厚一摞的誊抄卷宗被晏楚从不起眼的角落里翻找出来。

  斯文了一辈子的晏作宾此刻也顾不上体面不体面,提起下裳蹲到地上把卷封打开,与晏楚合力把足足三百余份卷宗铺开在地,他戴上叆叇趴地上一声不吭翻找起来。

  “您找什么?”晏楚蹲在旁边,伸着两条胳膊护着老父亲。

  “找人,你别管,我自己找……”晏作宾拒绝儿子帮忙,他找到一份塞给儿子一份帮他拿着一份,边挨个问名字出现在那些卷宗上的官员:“董公诚此人现在何处?”

  晏楚飞快想了,答:“在管理皇史宬,六月谏案后他因过被贬,董家而今算得上没落。”

  “康万青死了,潘人杰也死了,”晏作宾颓然萁坐于地,找人名找得咻咻喘息:“仝富平呢?”

  “您是问的前禁卫军镇殿将军仝富平吧?”晏楚翻起眼睛想,掰着手指头道:“潘人杰是几年前江平拐卖案时被革职查办,畏服罪而自缢身亡于狱中,仝富平和康万青一样是六月谏案栽的,康万青左迁赣州,意外死于瘴气,仝富平因罪徒四年,似乎是去年刚放出来,啊对,仝富平儿子还曾雇凶杀人,刺杀过赵长源。”

  那件事当时闹得挺大。

  “爹,”晏楚越说越疑惑,踮脚蹲在地上,搂着怀里誊抄问:“您找这些旧东西出来,莫不是今朝事和熙宁百新案有关?”

  晏作宾停下翻找后,却在随意一瞥中看见落款官员初写着“左吉泰”三个字的卷宗,他伸手去捡,轻飘飘一张卷纸拿起来有如千斤重,重得晏作宾浑身发抖,牙齿互磕的声音与话语同响:“报仇,是报仇,赵长源来报仇了。”

  说罢这几句荒唐话,他抿抿干涩的嘴,用力吞咽几下,嗓子连发音都变得艰难,抖若筛糠的手伸出去仍指不准儿子手中那些近在咫尺的誊抄纸。

  晏作宾喉结重重上下滑动着:“前国子监祭酒董公诚、前汴都府尹康万青、前西州牧潘人杰、前镇殿将军仝富平、前礼部侍郎左吉泰,还有贺晏知贺经禅父子,这些人当年都参与在赵礼达案,害死赵礼达那件事上,他们都出了力。”

  赵礼达案晏楚不是特别清楚,那时候他也才十五六岁,日日被父亲压迫着读书做功课,从未分神去关心过朝廷事。

  晏作宾粗重喘息着,紧紧攥住了儿子晏楚手腕,不知自己已经红起眼眶,抖得上下牙齿咯咯作响:“时隔快二十年,赵长源来给赵礼达报仇了,儿啊,”言至此,中年男人两道浊泪顺颊而下:“我们晏家,要遭殃了!”

  “……怎么会呢,晏家、晏家不会有事,”听罢父亲分析而有些荒神的晏楚努力定下自己心神,说着自己都不敢信的话安慰父亲:“咱家没站过贺党,没参与二王争储,当年赵礼达案是公家下旨斩他首级,您即便负责审讯他那也是奉命办事,赵长源没理由怪罪到咱家来,再者说,当年赵礼达案涉及官员不下百人,赵长源即便有擎天架海之才,他还能血洗整个朝堂?”

  大约是人的胆量会随着年纪增加而减小,晏作宾虽无哭腔,努力镇静的脸上已是涕泪横流:“当年赵礼达变法,侵犯整个士大夫阶层利益,朝廷里几乎所有人都想弄死他,咱个老家的水田和茶山亦尽数被收走,分给那些个无田佃农,我既负责审理案,又岂会轻易放过他,那个时候,局面到那个份上,他赵礼达很是死有余辜,他不死,我们就得饿死,”

  晏作宾抹把脸,视线仍旧模糊,还要尽量保持着最后一份冷静:“可楚儿啊,赵长源是条不吠的犬,他蛰伏多年,既是要给赵礼达报仇,就绝对不会放过咱家!”

  “我们不怕他!”晏楚搀扶住老父亲,暗示着鼓励:“倘赵长源当真是针对旧事而来,那么大家绝对要自保,要反抗,甚至不惜和他同归于尽,咱家不会有事的。”

  赵长源,区区竖子,不过是未及三十一个后生,想要撬动运作将近百年的柴周官场,想要与士大夫阶层为敌,简直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