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26、第百二十六章

  “阿嚏——阿嚏!”

  自大内出来的赵长源甫进官驿门,来不及掏出手帕遮挡口鼻旋即偏过头在手肘里连打出两个喷嚏,鼻子不通气起来。

  霍如晦被皇帝派来给凌粟复诊眼睛,正随后进门,问了声:“着凉?”

  序入十月,正是转凉时,最易受冷。

  “大约是被人念叨的,”赵长源撑撑精气神,疲惫中偏头看眼大医官,觉着霍如晦身板似不比去年挺拔,但气色还不错,语气淡然道:“老话不都说打喷嚏一个是被人骂,两个是被人想,三个……三个是啥来着?”

  这几日来她很累,一天事抵得上在庸芦时五天量,身心俱疲,此刻脑子压根不愿动,想不起来的东西绝不深究。

  霍如晦道:“三个是着凉。”

  “……”赵长源眼角弯了弯,藏下高压下难得生出的笑意。

  行至楼梯口,她抬手做请示意霍如晦走前面,自己则落后一级台阶而行,道:“我离汴都许久,今朝归来尚未曾回家,不知母亲近来可好,身体又如何,她胸闷气短症有许多年,以往大夫都说根顽固,去除不得,只能往后好好养。”

  这几句话说得不能再直白,听起来是赵长源在关心母亲陶灼健康,实则也是在变相打听霍如晦和陶灼近来情况。

  都是官场里谋生的公门人,谁也不比谁脑筋转得慢,霍如晦深解赵长源言外之意,面浮笑意,语焉不详道:“五日前为令堂复诊,她表里情况较几年前皆大有好转,待你得以回家,她会更高兴。”

  言罢,又问:“有人知我定时来官驿,遂拜托我问问你大约何时才能忙完回家?”

  “唔。”既然霍如晦选择避而不谈,赵长源同样选择不答,抿嘴笑了笑,梨窝深深。非她不愿答,而是事关紧要,半字不能泄露。

  “知了。”霍如晦掂掂肩头药箱带,也把赵长源上下打量,感叹:“你这有仇当场报的性子还真是随令慈。”

  彼时走到廊拐角,转进去第二间即是凌粟房,赵长源停步低声问:“大医官每每看见我,心中是感慨多还是遗恨多?”

  霍如晦愣了愣,没想到沉稳之人会如五岁孩童问出此等问题,失笑摇头:“遗恨如春草,行远亦还生,你比寻常人观事更深,知世上事并非只有舍与得,我能有今日这一步已很是余生之幸,算来还当谢你,你父母确然生养了个有担当敢作为的好孩子。”

  “那是……”赵长源听了此话忍不住嘚瑟,像是被亲长当面夸奖的蓬头稚子,既有几分骄傲又少不了几分害羞,背起手哼哼道:“您太是得谢我,回头请我们吃饭。”

  “你们?”霍如晦促狭:“一个你却是还不够让人头疼,还有谁?”

  赵长源惊讶,食指挠挠眼角满脸认真提醒:“阿裳呀,还有我家阿裳!”

  为促您二老关系转好,我不在时我家阿裳多淘心费神您不知道哇,那您这不是过河拆桥么。

  霍如晦深深看过来一眼,柔柔笑出声,旋即迈步朝凌粟房间走去。她身后走廊转角处,赵长源须臾后也跟着笑起来,低低笑出声,心说霍大医官老不正经,竟然戏耍人。

  庸芦罗纳恰是个边陲小城,不仅无有医术高超者,而且条件恶劣草药难寻,眼睛医治是精细活,凌粟之伤只有院首大医官霍如晦以及外科圣手花子陀两人能处理,周使团随行医官不敢动手,只是尽己所能保住眼球不摘除。

  待使团回到汴都来,凌粟眼上伤口已长合,霍如晦奉旨前来,查看情况后不过是再做进一步检查,以防留下什么隐藏后患。

  此前凌粟伤目睁不开,被霍如晦用特制药水清洗,几次下来,令人意外是他伤目不仅可以睁开一点点,甚至主诉能察觉到模糊亮色,尤其白日里面对向阳之窗时他说能看见光亮增强,霍如晦大喜,遂制定整套医治方案来用,现阶段是按时来给他清洗伤目。

  别看霍大医官五十来岁,做事尤其干脆利落,为凌粟洗目不仅不需要任何帮忙,反而嫌赵长源恁长一条杵着碍事,赶她回屋歇。

  可不得抓紧时间歇息么,出使归来不停气处理相关事情,要用最快速度把和庸芦那边有利益输送关系的人揪出,赵长源在皇帝支持下暗中坐黎泰偏殿协调有司配合三台做事,借天子名义搅起汴都风云,实打实体会把了柴大爷的辛苦,此刻眼皮沉重到恨不能往地上一躺直接和衣而睡。

  幸赖自己房间在凌粟隔壁,赵长源回去后脱下乌沙倒上卧榻,官袍靴子皆在身,眼皮一合瞬间睡着。

  然大约是累过头,又或许是脑袋里思虑之事多不胜数,她开始做些凌乱颠倒的梦。

  梦中一时烈日当头,她跟三叔父赵礼达在水田里补水稻苗,踩到条黄鳝,误以为是水蛇,吓得一屁股跌坐进水田,弄得满身泥水,动静大,三叔父转过头来看,捧腹哈哈笑,赵长源坐泥水里看三叔父,可三叔父头戴宽檐斗笠,她看不清楚三叔父面容。

  她挣扎站起身,脚下一滑又朝前摔下,脸扑进水里,梦境跟着霎那转变,还是烈日当空,地面干皴解开似褪下的蛇皮那般,裂缝最宽处能容赵长源合掌伸进去,四下看,饿殍在衢,哀鸿遍野,倒在路边的稚子朝她伸手,奄奄一息。

  赵长源赫然迎上稚子求救的绝望目光,旋即迈步朝稚子跑,想把人抱起来去找吃食,孰料身子一动竟再次一头扎进另个场景里。

  眼前脍炙满桌,鹌鹑蛋等各种百姓罕见菜肴食之如饮水平常,耳边欢声笑语,是当年赵长源才回开平侯府时的家宴。

  “兄长兄长,我是北疆复,”粉雕玉琢的男孩偷摸拽长源袖肘,偷摸塞给她个什么东西,偷摸道:“这是我从隔壁姜家偷摘的映日果,就这一个,可好吃啦,你尝尝!”

  赵长源接住那青红相间的映日果,果子不知被陌生的三弟弟装了多久,外皮都是热乎乎的,赵长源刚要开口谢,上官夫人细嫩的右手拎住北疆复耳朵,左手夺走映日果,骂北疆复:“你这个小野畜牲,何时又翻墙去隔壁偷果子?!不学好的玩意,好好的公子哥不当跟谁学翻墙爬树做那没教养事……”

  指桑骂槐,赵长源听得出上官夫人这是在讽骂她,讽骂她是在外头野长大,比不上家里长大的公子们矜贵有教养。

  赵长源像木偶人坐在桌前,所有人都在说笑,这场为迎接她回家的家宴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哥哥……哥哥?”

  背后隐约传来道熟悉的呼唤声,饭桌前的赵长源猛然转身去看,忽而再掉进新场景。

  “说了不要抱送子观音上花轿!”阿裳坐在窗户下椅子里,气得偏过头去,咻咻喘气:“那是讥讽你还是讥讽我?我是不会要小孩的!赵长源我今个不想再给你说第九百遍。”

  是成婚前两人因为琐事吵架,赵长源成亲晚,按老习俗说需要阿裳怀里抱尊送子观音出嫁,以期成亲后阿裳要快快诞下麟儿,阿裳很是八十万个不愿意。

  被大婚琐事缠身的赵长源也早已没了往日耐心,疲惫中把语气放得有些重:“我说了我理解你想法,可那只不过是道形式,装装样子给别人看即可,没谁敢因为你抱了观音像就非逼着你要孩子,哪怕你上了轿子后把观音给我,我一路抱着也可以。”

  “不,”在孩子这个问题上,阿裳咬定青山不松口,死活不肯答应:“你自己都说了那只是道形式,虚礼,所以不抱又如何,谁若笑话你,你也只能受着,毕竟这是事实!”

  对啊,毕竟都是事实,知根知底的人互相扎起刀子最是能张口就来。

  却当时赵长源也不知自己倒底是怎么想,被阿裳戳穿得难堪,摽着劲非要按照规矩来让阿裳抱观音,阿裳死活不同意,两人就这么吵架,红脸吵、梗脖子吵、吃饭吵、睡觉也吵。

  尤其睡觉时候,阿裳不让赵长源那头犟驴睡床,拿脚蹬她,她躲,边躲边抱着枕头非要睡床,床太小躲不开由是挨踹,她干脆捉住阿裳脚踝威胁:“累的很,别踹了,再踹我可要反击了嗷!”

  “还敢反击嗷,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反击!”阿裳不知跟谁学的挣脱术,沿着赵长源捉她外侧脚踝的方向自内而外踹赵长源手腕内侧,连挣带踹,三两下成功挣脱束缚。

  孰料收回脚的同时赵长源扑身过来照着她亲上来,而后,而后阿裳飙出眼泪,因为赵长源牙齿磕住她嘴唇,疼得流泪。

  阿裳甩起条枕把赵长源狠狠捶了一顿,捶完稍微解气,孰料打哈欠时不慎又扯痛嘴唇,阿裳一脚给赵长源踹到床最里侧,自己胳膊腿舒展占据三之二床睡,结果夜里睡相不好咕咚掉下床,膝盖磕脚踏上,疼得不行,爬上床后又骂骂咧咧着把赵长源踹到外侧当围栏。

  梦里被阿裳踹了腰好几脚,腰疼,疼痛感甚至越来越清晰,紧接着,睡梦中的赵长源被腰疼疼醒,睁开眼,屋里夜色浓,身边蜷躺着个人。

  对方气息让赵长源瞬间放下乍起的攻击心,摸索着去解腰上官制玉带,稍微一动却腰疼得她嘶嘴抽气。

  差点睡着的吴子裳立马转醒,爬起来掌亮床头烛台:“你怎么,腰疼?”

  “……”赵长源不敢再动,躺着,于烛光里贪婪注视灯下人,不说话,眼中有初醒迷蒙,眼底血丝布。

  “趴好,给你按按。”吴子裳如是说着,一别期年的思念牵挂化成声无奈轻叹。

  赵长源躺的歪,又偏靠里侧,吴子裳别扭地跪坐她身边按揉腰背,方才还满腔满腹的话此刻半句说不出来,要说的话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盏茶后,大约是赵长源腰背疼痛有所缓解,伸手挠吴子裳脚板:“不疼了,歇罢。”

  “……骗傻子呢,”按揉得胳膊酸的吴子裳有些喘,拍开赵长源挠她脚板的手,道:“不疼你起来蹦两下我看看。”

  赵长源侧脸贴在褥上,道:“不然你用脚帮我踩踩也行,跪久腿麻。”

  用脚踩背,吴子裳小时候经常干,那时赵睦练习骑射,每日累得浑身疼,夜里洗漱后总会喊某小胖妞去帮她踩背踩腿踩胳膊,肉乎乎小脚丫踩得可舒服了,现在也是。

  吴子裳站在无有帐幔的床榻上认真踩背,两手插住腰问:“何时才能不这样累?”

  “等忙完这阵子,快了。”赵长源戳着被阿裳随手扔在床榻边的镶金玉制公服腰带,有些心虚,紧忙转移话题道:“官驿内外有守卫,你如何混进来的,假扮成官驿伙计还是伙房厨娘?”

  吴子裳脚上力道稍一加重,算是作为赵长源转移话题的惩罚,咬着后槽牙道:“你才假扮伙计厨娘哩,大医官喊我给她送药,我光明正大进来的,进来前还敲你门了,孰料你睡太沉没听见,我只好自行进来,不然外头人来人往,我站你门口算个什么,省得不识者再编造你流言蜚语。”

  “……”赵长源笑,梨窝深深:“咋会有人不认识你哩?你跟我长这么一样,不认识你的人得有多蠢?”

  吴子裳被逗乐,累到喘气,问:“哪里一样?”

  赵长源道:“一样好看呀。”

  “就是说出去见见世面好吧,”吴子裳没了力气继续踩,盘腿坐下来,忍不住感叹:“你嘴里竟然也能吐出象牙了。”

  “你说谁是狗……”赵长源欲唇齿相驳,恰时有人敲响屋门,在外禀报:“启得赵使知,三司联合文书已下来,咱们可以直接去提人了。”

  赵长源不紧不慢应下门外人,眼睛看吴子裳,吴子裳身子一歪倒床榻上,气声道:“忙啊,忙点好。”

  她们时隔十几个月没见,见面后没有想象中的亲昵和欢喜,匆匆几句话后,赵长源又被公务缠上身。

  吴子裳若说深明大义没有心中不满,那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陶灼日记:

  阿裳与渟奴大婚前几乎日日发生争吵,年轻人心气大,谁也不肯先低头,我怕她两个吵出隔夜仇,遂令二人宿在一处。

  我们屋里人坐着聊天时,洪妈妈问此举是否欠妥,我笑,这有什么妥不妥,阿裳打小跟渟奴一个被窝里睡大,不睡一起才奇怪,而且别人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她两个都想睡一起,就是拉不下那个面子,非得要我这个当娘的出面推一把。

  嘿,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