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24、第百二十四章

  人之感觉何其神奇,把手指贴在火炭炉子上,疼痛感几个呼吸时间漫长犹如几个时辰,倘若是坐在位倾国倾城的美人身边,欢欣愉悦感使人便是接连坐上几个时辰也只会感觉时间飞快如息。

  朝廷遣赵长源为正使臣持符节赴庸芦谈判,使团自二十九年冬月出发离汴都往西南,一去可谓杳无音信,半封书信不曾回来过,吴子裳心里隐约总觉不安。

  期间她常与凌粟发妻潘夫人往来,大抵因赵长源和凌粟同使庸芦去了,吴子裳与潘夫人在一处时互相之间竟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感觉。

  直至三十年,春三月,西南有加急军报自驰道入汴都,道是两个月前少帅林星禺率开山军硬扛庸芦重兵威胁而全面南推兵线二十里,四万众开山儿郎齐出天门关,直压日荼河南岸。

  需知整个西南开山编制是五万,一口气南推四万人可谓倾巢而出。

  赵长穆从朝堂带回消息来给吴子裳,头头是道分析:“只有大哥他们在庸芦谈得顺利,开山军才能士气高涨趁势压过日荼河,阿裳莫担心,开山军这是拼上家底在给大哥他们撑腰呢,使团凯旋指日可待!”

  至于西南边局势究竟如何,吴子裳长时间以来只能偶从策华公主柴聘口中获悉一二,每次所知情况无不让人揪心,当初蒙昆山五城是战败而丢,欲拿回何其艰难,可想而知使团在庸芦是如何举步维艰。

  此番得赵长穆分享最新好消息,吴子裳已是非常高兴,孰料时至傍晚,赵新焕给她带来令人欣而若狂的惊喜。

  “这是附在呈三台军报末尾,另外送回来的家书,”赵新焕把火漆完整的信封递过来,带笑道:“驿马明日上午离都,你若有回信,此刻写了,我带走,正好让驿马带去西南。”

  家书附在军报后,一则说明赵长源来信时是和开山军在一起,二则表示赵长源在提防朝廷里什么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权限查看千里加急的开山军报。

  “现在,来得及?”吴子裳捏着信封的手控制不住轻颤,尾音亦然。

  “来得及,”赵新焕悠然坐在交椅中,慢条斯理:“爹爹也正好尝尝你家的好茶叶。”

  “实在多谢父亲!”吴子裳应得干脆。

  她迫切想要拆信看,难得顾不上太多其他事,吩咐下人给赵新焕准备晚饭,她则抓紧时间回内书房看信回信。

  宅门外拴马桩空荡荡,门前亦无马车停,向晚归家的陶灼来到饭厅准备如常和阿裳一道用饭,进门却见赵新焕独个坐着在用餐。

  “阿灼,”赵新焕飞快放下碗筷起身,有些浑浊的墨眸里浮起笑意:“你回来了,可曾用饭?一起吧。”

  饭厅不大,此刻灯火可亲,陶灼注视灯影下的赵新焕片刻,忽然发现他苍老许多,须发向灰白。

  “阿裳呢?”陶灼在门后水盆里净手大方过来在对面坐下,自己动手盛粥,和善与待寻常访客无二:“她在家吧。”

  赵新焕随后坐下,视线落在陶灼盛粥的手上,道:“渟奴给阿裳写了家书送回来,阿裳去书房写回信。”

  关于开山军军报入都,陶灼落黑前已找自己兄长陶琪打听过,知渟奴在西南平安,她便倒底松口气,眼下猛然听到家书,脱口问道:“只有给阿裳的消息?”

  赵新焕失笑:“信封上写的清楚,渟奴笔迹,要阿裳亲启,想来未曾提及你我,不然阿裳早跑过来与我们说了。”

  “渟奴记挂阿裳是人之常情,”陶灼轻搅动碗中热粥,眉眼间难掩失落,偏还非要嘴硬着找补:“我们两个老家伙,确实没必要凑年轻人这个热闹哈。”

  “……骗你哒!”赵新焕灿烂笑,从怀里掏出封信探身递过来:“呐,渟奴给你的家书!一封大信封里头装三小封,我们一人一封哩!”

  陶夫人一愣,旋然大喜,拍了两下手才接过信,急切地撕开看,嘴里叨咕着:“就知渟奴定然也惦念父母,我的孩子我还能不了解她么,她无论走到哪都不会不惦记家里……”

  大约是考虑到父母如今春秋渐高,眼神不好使,赵长源在信中所书字体较寻常要大,信纸要比正常多出几页。

  陶灼逐字逐句阅着,边担忧问道:“听说开山军兵线南推,刀枪箭弩直接压到庸芦军鼻尖子上,两方人现在剑拔弩张,和谈推进不下去,五城未归,边民未尽回周土,外头何来那些凯旋在即之说?”

  赵新焕嘴角微扬起:“剑拔弩张其实是好事,说明庸芦快到黔驴技穷时,能在庸芦国内逼庸芦君臣跳脚,以往是我小看了渟奴本事。”

  现阶段虽尚不知使团这些时间以来在庸芦具体经历过哪些事情,但大体情况帝党还是比较清楚。

  看着陶灼在灯光下那般认真读信,赵新焕感叹道:“以往渟奴总希望,可以守着大方向的规矩而探索出她想象中的道法,试了将近十载,终究要以失败告终,以为她会丧气,结果是她让我们倍感意外。”

  渟奴在庸芦面对的复杂情况与巨大压力,一半来自庸芦朝廷而另一半来自柴周朝堂内部,说白些,当利益输送机制和国家邦交往来间的关系建立起来,他人欲破之,必有流血和牺牲。

  一直以来,公家和帝党都把他家渟奴作为中和帝党与世家群臣的“和事佬”来培养,譬如当年祁东军将领郁孤城暴出女扮男装事,群臣义愤填膺要杀郁孤城以正纲法,然则皇帝态度强硬要保之,君臣开始对垒。

  彼时君不肯让步,臣不愿低头,无计可施时,是渟奴设计取来折中之法推动事情解决,既象征性地惩罚了郁孤城,如了群臣意愿,又顺公家意思保下郁孤城在军中。

  士大夫阶层中的世家不愿向皇帝低头妥协,而又怯于真正掀天与皇权翻脸,在达到部分自己的目的后,便是不得不接受退一步的措举,他们想为自己争取利益,还不敢正面与皇帝硬刚,渟奴的折中润滑,使之成为调和皇帝和臣子的重要存在。

  士大夫亦逐渐开始在对垒时暗中打听“长源何意”,彼时帝党欣慰三十年谋划终于见效果,未曾想人家渟奴竟是“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他家渟奴自己的谋划已经于悄无声息中开始,颠覆士大夫阶层之认识,超出帝党之预料。

  “瞧着吧,阿灼,”赵新焕道:“汴都里的好戏,且还在后头等着上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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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数日后,日荼河周庸交界南岸名为“谅滩”的平坦滩地上,两处水流自此汇合往北流去,周庸两方营地东西坐落对面而扎,营地往南去一里有座临时搭建的两层木楼,是为两国谈判所在。

  驿马带回朝廷回复同时,也悄悄带到正使家书,赵长源颇为高兴,与众官员议事毕,第一时间来找凌粟。

  “你猜我给你带来什么?”正使站在行军榻前,罕见面带轻松笑意。

  行军榻上,凌粟恹恹靠坐在床头,几乎半张脸被包扎严密,只露出一只眼睛来,配合道:“进山打到吊睛白额猛虎了?”

  “咦,可比大虫金贵多,抵得上整万金哩。”赵长源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封信,得瑟在凌粟面前一晃:“你看这是啥?!”

  “家书!!”凌粟惊讶万分,抬起接信的手甚至指尖颤抖,再开口已哽咽了音腔:“怎么会有家书送来……”

  会谈过程中,为确保现场情况不第一时间泄露回汴都,不泄露给庸芦有些朝臣知,赵长源与庸芦代表大臣立下约定,会谈过程中一手情况只通双方皇帝,赵长源持节佩符而来,无需如庸芦代表大臣般动辄需要请示他们皇帝意见。

  而赵长源南渡日荼河前曾与开山军大帅林四平促膝长谈,随后使团渡河,保险起见,甫入庸芦境内使团即暂停了与汴都的联系。

  凌粟自受伤以来,最思念莫过妻女。他伤重,坏了只眼睛,虽必要时仍会出席使团议事和决策,然则不可避免有迷惘煎熬时,“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此时距离离汴已有六个月时间,他对妻女的思念如日荼河上的风,日夜从未间断过。

  “嘘,”赵长源食指竖在嘴前示意他低语,坐到床边悄声道:“吴子裳把家书附在公文后头,照吴子裳那性格,自是少不了要捎带你夫人一份。”

  凌粟拆着信失笑:“长源呐长源,若是给外头知道你并非表面看起来这般铁面无私说一不二,他们还会对你唯命是从么?”

  “从不从,他们都得从,”赵长源拍拍怀襟示意,起身道:“你且慢慢看吧,我也要回去喽。”

  回去看家书。

  “长源,”待赵长源快走到屋门口,凌粟隔着半个屋子唤住她脚步,问:“今个谈的如何?”

  赵长源正一手挑开厚重的御风毡帘,没说话,半回着身朝凌粟抬了抬下巴,成竹在胸。

  入夜后的日荼河畔寒风凛冽,裹着冰粒打在脸上有如小刀割,赵长源裹紧氅衣穿梭在星罗棋布的营房间,熟门熟路回到自己屋。

  栓门,掌灯,顾不上脱下氅,正使大臣迫不及待拿出怀里家书拆开看,里面有枝晒干压成的樱花书签,信纸只一张,上书十个字:

  小妹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只一枝干花书签,赵长源捧着它珍若稀世宝,眼底眉梢笑意染,梨窝深深,甚至心头公务阴霾暂卸不忧。

  日荼河沿线飞沙走石,隆冬过后积雪至三月仍未化,日荼河甚至有地方厚冰层尚未解冻,两岸除碎石沙尘与冰雪外寸草不生,一枝花签一枝春,阿裳这是在催促她回家呢。

  回,当然要抓紧时间结束这里事宜启程回汴都,有些事时机逐渐成熟,快到收网时,她要回汴都亲眼看着,更何况阿裳也在家里期盼她回家。

  正使大臣恨不能立马乘风飞返汴都。

  待把花签妥善放好,赵长源坐将军案后继续整理写了十几年还没写完的《千行稿》,心情本愉悦,整理到最近许多事时,不可避免想起凌粟受伤事。

  两月之前,此地尚是一片平坦荒滩,周使团并不在此,而是在百十里外一座庸芦小边城罗纳恰驻扎,与庸芦代表大臣在罗纳恰会谈归还城池和边民问题,而被庸芦俘虏的数千周边民,则被押在附近做苦役。

  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庸芦代表大臣是庸芦君主弟弟,名副其实主和派,然其麾下两位副大臣分属两派而同时皆是主战派,每次会谈无不吵得赵长源两眼放空,不出所料,当周使团提出让庸芦归还城池和边民时,对方提出赔偿条件,狮子大开口要周赔偿庸芦军费等开销四亿五千万两,还拿周庸贸易作威胁。

  周使团百万个不乐意,谈判桌上各显神通,又是周旋又是消耗,赵长源等人设法挑起庸芦代表大臣和两位副大臣矛盾,以及两位副代表大臣间矛盾,通过各种明暗手段,计谋百出,在整个使团共同努力下,谈判眼看要取得关键性成果。

  便在此时,主战派和周国贸易这边取得联系,欲先发制人,要在签署盟约节录书前一晚宴请周使团,意图加害赵长源,这些在事发之前都是不为人知,即便是赵长源专门撒出去的暗影也未曾查探到,那些躲在暗地里的人如附骨之蛆,令人窒息作呕又奈何不得。

  入庸芦后处处提防谨慎的凌粟,在城内一家周人商铺里打听得有多批周商入城,此现象有些反常,他无有足够证据下结论,赌一把让赵长源提前一晚去与庸芦代表大臣签署节录书,他则以副使身份代替赵长源去赴庸芦代表副大臣的宴。

  事出紧急,赵长源边加派人手去探查相关事宜及证据,边按照凌粟建议采取行动,她自然为凌粟布置下护卫人手,正常情况可保凌粟全身而退,孰料宴会上出现刺杀意外并非是针对周使臣而来。

  庸芦两位代表副大臣的其中一个遭到刺杀不幸当场身亡,栽赃嫁祸好手段,里外千众庸芦军民登时群情激愤,混乱中,凌粟被庸芦民用筷子戳伤一只眼睛。

  凌粟竟愿以身为饵,请庸芦代表副大臣及那些隐藏在他们后面的周势力入局,赵长源派去护卫副使臣凌粟的十二个禁卫军及四名暗卫,最后总共只狼狈回来五个。

  那厢赵长源与庸芦代表大臣签署罢节录书,出来后发现了凌粟塞在她蹀躞包里的遗书,上面没写什么感人肺腑催人涕泪的话,只三行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今去若不归,愿化滔滔江水,与君盛世重逢。”

  那夜宴会刺杀造成整个罗纳恰城百姓动乱,要打杀周使团为他们庸芦大臣报仇,此事之下,周使团自然也引出了藏在反对和谈促成的副大臣身后的周人,赵长源以此庸芦之刺杀///暴///事为凭而振臂呼开山。

  早已埋伏等候在日荼河北岸的开山军少帅林星禺出其不意率军渡河,犹如神兵天降,硬生生扛着庸芦重兵之压一口气南推兵线三十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同时使团挟持一名庸芦代表副大臣安全撤出罗纳恰城,回到开山军护卫范围内。

  庸芦从没见过如赵长源这般嚣张又不要脸的周人,周使团挟持仅剩的庸芦副代表大臣退进开山军保护范围,紧接着大张旗鼓邀庸芦代表大臣来日荼河畔会谈,庸芦觉得赵长源此举委实不要脸,甚至都不害怕再挑起两国交战。

  当然,庸芦若非岁欠收,他们不会渡河北上去抢柴周边城和物资,他们看似胜利,实则也是粮草拮据,供应不起大规模开战,才最终被赵长源威胁。

  即便庸芦代表大臣有些不敢此时前来,因一位副大臣死在宴周臣之会上而群情激愤的庸芦国民,也硬生生用舆论攻势,把他们国家的代表大臣及其团队愣推来日荼河畔与周谈判,当然,那些群情激愤事中少不了赵长源推波助澜身影,她要的就是把庸芦代表大臣架在火上烤,逼他配合促成和谈。

  有部分激进庸芦军小规模和开山发生摩擦,发现开山军比以前林祝禺在时更加不要命,庸芦军摩擦中出现惨重死伤,后方粮草又出了点意外,军中报复周使团的嚣张气焰落下许多。

  庸芦代表大臣不得不率团队来应周使团之邀请,为表与庸芦代表会谈之诚意,开山军后撤十里,安营扎寨不谅谷外,始终保持把周使团纳在保护范围内。

  周使团入庸芦后,因是战败而会谈,起初情况的确举步维艰,赵长源沿用旧规矩,试图用正确方法解决争端,直到刺杀破坏会谈,凌粟以身为饵,才真正把赵长源从原本的温和求索,硬拉到浴血问道上来。

  日荼河畔凌厉的冰沙狂风,到底还是刮进了春三月的锦绣汴都。

  作者有话要说:

  赵长源日记:

  愧对仓实,愧对刺杀中身亡的所有暗卫和禁卫,今朝谋划启,如有悖逆天地君亲之嫌,愿大罪俱在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