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23、第百二十三章

  人为何会抛弃自己孩子?这个问题好多人曾问过。

  林祝禺看着堂弟林星禺在林四平身边玩耍闹腾时,曾在心里偷偷问过,父母为何要抛下她而双双离去?

  谢重佛看着侄儿侄女在其父母膝下承欢打闹时,曾在心里偷偷问过,母亲为何疏远她把她丢给师父师兄们养活?父亲为何从来不在乎她,把她扔在高原和大漠不闻不问?

  郁孤城看着百姓一家三五口父母带着儿女们在集市上开心采买时,曾在心里偷偷问过,父母为何会在逃难时选择带走弟弟而抛下她?

  吴子裳看着公主聘在父母跟前随心所欲时也曾在心里偷偷问过苍天自己身世,生父当年或许只是一时消遣,身体不好的母亲却将她认真生养,甚至搭上了性命。

  离推老家曾有人评价阿裳母亲,说:“吴家那女儿看着老实,实则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女人,曾想攀上高枝当凤凰,结果富贵公子腻歪后就忘了她。”

  在吴子裳对母亲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母亲温婉坚强,从未对她吐露过半句对父亲的怨念,母亲直至病故都不是被抛弃的怨妇样子。

  可是母亲病转重前分明能联系到汴都,却只是默默把幼女托付给那个人的过命兄弟,更甚而母亲至死不知那人真实身份。

  那人有很多孩子,那人宽容,慈爱,仁和,对所有孩子都很好,包括像谢重佛赵长源等人在内的其他异性侄儿女,可那人也确实抛弃了阿裳母亲和阿裳。

  “很小很小时候,我曾怨过他,觉得是他抛弃了我和我娘,所以我们日子才过那样艰苦,母亲才受那样多罪,”深夜,阿裳仰卧床外侧和身边人聊天,嗓音微哑,非把一条腿搭在身边人身上,嫌热不愿盖被,滴里嘟噜说着话:“直到叔父找到走丢的我,把我带到你面前,你成了我哥哥,我们成了家人,后来许多年里我其实一次都没再想过那个人,甚至也很少回忆起我娘。”

  因为生活在被爱包围的环境里,阿裳被宠成小魔王,不逾矩而随心所欲的小魔王,不缺爱所以不会动辄遗憾或憎恨,不会怨怼或愤怒,甚至当猜出那个人想要以她为把柄通过婚姻来栓住赵长源时,她内心也是平静的,只是有些唏嘘,以及,多少会有那么点点难过。

  “慈幼院的情况若想从根上解决,可能还要再等上至少一年半载,”赵长源执意拉被角盖住阿裳肚子,侧身而卧,月光泄入窗户既柔且弱,她看不清楚阿裳脸:“我回头去找找凌粟,请他帮忙在礼部户部想想办法,应该多少能改善改善那些孩子的生活条件。”

  “哎呀你这个人真的是……”方才还在感性中的吴子裳有些不满地蹬了下被子,“我想同你感慨感慨,你满脑子只有解决问题。”

  赵长源把被踹下去的被子重新拽回来给她盖肚子上,不解风情问:“又要赌气啊!”

  “这怎么能叫赌气呢?”吴子裳拍开某人趁盖被子之机乱摸过来的手,拧她:“风月里的赌气怎能叫赌气呢?这得叫//情//趣。”

  赵长源被逗乐,手被拍开就再过去,拧也不怕疼:“可你确实是因看见慈幼院那般恶劣情况,才提起父母抛弃孩子这个话题的,你看见问题本质,我试图解决问题,没有毛病。”

  “……”吴子裳掐她手,咬着牙由衷慨叹:“我以前怎么会觉得,没有你的话我就会过得像个活死人呢?真是大错特错。”

  “是我离不开你,”赵长源偶尔也会开窍,会说些甜言蜜语似骗人的鬼话:“若你当时不答应成亲,阿裳,生不如死的人将会是我。”

  吴子裳不信,哼地将身往外挪去。

  赵长源拽她不动,干脆自己凑过来:“那岁过年,你在外未归,大姐姐带孩子们随大姐夫回来,我抱着谢知方听他喊舅舅,夜里入梦立马梦见你带了个娃娃回家管我喊舅舅,吓得我半夜哭醒。”

  醒后擦干眼泪靠在床头枯坐半宿,恐惧从现实延蔓延梦中,又从梦中延伸到现实,许多个痛苦的深夜她都那样一点点自己熬过来,辗转反侧也好,痛苦折磨也罢,总归不敢动任何冲动和妄想,惟怕阿裳会永远躲开她,死生不见。

  “怪谁?”吴子裳推她,不让这个气人的家伙靠近,“还不是怪你自己,独断专行,啥都不和我说!”

  嘴上这么说,吴子裳自己心里也没底,若十六岁那年她逼赵长源拿出态度时,赵长源把真相如实相告了,她会如何?

  约莫会躲开。“初见君时尚年少,白马春风闹。再见君时不相识,各自天涯老”。这般结局正好套在她身。

  彼时,没真正看清楚自己内心与情感的她大抵会当真选择躲避吧,躲得远远,伤得深深,而她的躲避于赵长源而言无疑最为致命。

  在鸿蒙北岩城知赵长源真实情况时吴子裳生气实在半点不假,不想再见到赵长源同样半点不假,可赌气赌到秦国那段时间里,她亲眼看着赵长源整个人快要碎掉的样子时,她的心也跟着好痛好痛,痛到感觉自己也要碎掉了。

  所以她们两个人究竟是谁离不开谁,这谁说的清楚呢。

  “你这个人真不正经,”吴子裳趁机控诉过嘴瘾,方才净被欺负,不讨回来怎么成,“竟爱上自己带大的小妹许多年。”

  赵长源黏糊贴过来,又开始乱亲乱摸,含混不清叨咕着:“没办法,爱就爱了,又换不了。”

  被阿裳推她:“跟你赌气呢,别乱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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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部管天下军伍兵械,事宜比大理寺差事并没有好上手多少,赵长源上任后亦不烧三把火,由着大小事宜按照本部司原本的运行规矩来,她悠悠然安见菊花开,又见菊花残,偶尔装模作样对存疑事旁敲侧击一番。

  期间皇帝柴贞不豫,西南庸芦再度因他们自己人在朝堂上意见不合而与周西南边境发生大规模冲突,开山军大帅林四平病,庸芦军趁机掳走边民数千众,连夺蒙昆山五城。

  周与庸芦通商归通商,边民定是要接回,此诚已非一千两千边民被掳问题,仗要打,哪怕是一个两个边民为庸芦所掳开山在国土和国民问题上也绝不会妥协,可林四平病了,病得有些奇怪,根据林祝禺透漏,她堂弟林星禺暗中来信道原因,林四平中了细作下的毒。

  关于边境问题,周开山军三大副帅与庸芦军尚将军拓客会谈谈三轮,未果,至冬月下旬,周朝廷国书之【1】庸芦朝廷,要派人去与庸芦谈判归还边民与城池问题。

  庸芦朝廷主战主和派正直斗争激烈,周使臣此去庸芦,既不能损害周与庸芦已有之商贸往来,还要不费一兵一卒索要回边民和五城,彼时庸芦朝廷内主战派正压主和派一头,嚣张跋扈甚,使团此去任务艰巨,甚至生死难料。

  自赵长源调任过来,兵部大小要员几乎无不在提防刑狱出身的赵长源,几时之间里,兵部上下充斥种隐藏在平静表象下人人尽知般的焦虑和紧张,再照此般状态发展,心里有鬼者会疯。

  恰值此难得机会,兵部尚书朱见昇趁机假意推荐赵长源持符节前往谈判,以期吓唬吓唬书生出身的文官赵长源,有出使经历不代表能担任一团之正官,朱见昇欲让赵长源事前立马知难而退,主动提出离开兵部。

  孰料平日最为恭顺配合上官的侍郎黄庵当场反对此建议,毛遂自荐欲替换下赵长源,打得兵部尚书朱见昇措手不及。

  既有争议,三台旋即集结各部重臣商议。

  七成台部要员认为如今皇帝不豫,朝廷档口要务乃立东宫安社稷,西南事非朝夕可解,倘抽派举足轻重的重臣出使,一来显得周廷实际中太过重视与庸芦区区冲突,恐庸芦蹬鼻子上脸,反而加大索周国要回边民和城池的难度。

  二来,无论哪位重臣此时离开汴都,对朝局而言都是不可预估之变,原本平衡的势力不平衡了,不管重头将偏向哪方,局面都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数。

  变数难料,谁都不愿自己吃亏,既如此,何不干脆赞同赵长源持节使庸芦?再者说,放眼天下,没有比赵长源更合适的人选了。

  首先,赵长源是兵部官员,与庸芦谈领土边民归还事是为本职;其次,赵长源是柴周皇帝义儿侄,派“他”赴庸芦也算给足庸芦朝廷面子,正好免得翟曲二王势力互相趁机坑对方,试图让对方主公去涉险;再有,赵长源是中台相赵新焕嫡长子,家国有难需要赵长源上,赵新焕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要是赵长源能在庸芦出点什么事,那便是再好不过的情况。

  钱国公曾分析:“开平侯府嫡长子名声在外,为政理事的确不负天子“擎天架海”之赞,汴都朝堂龙盘虎踞,最不需要的就是聪明人,赵长源太聪明,于朝中各方势力而言,他是比时局莫测更不可预估的变数,他走了最好。”

  翟曲二王要争东宫,赵新焕铁打忠君,赵长源虽从未确然表明过立场,然则对二王或其他任何势力拉拢悉皆无动于衷,此般节骨眼上,正好借朱见昇误打误撞的建议把赵长源打发去庸芦,对朝中那些不肯战队的年轻官员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提醒:

  连堂堂赵大公子都能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更别不自量力了,接下来该拥附的拥附,该投诚的投诚,趁一切还来得及。

  三台决议通过后,有司以最快速度定下使团名单,借口拯救边民于水火之急要赵长源率领使团三日后即刻出发。

  刘启文从在鸾台当差的好兄弟翁桐书处得知此事,头天晚上把赵长源和凌粟两家人喊出来吃个便饭,事发突然,没在啥名楼定桌,而是在家寻常的烤肉铺子。

  值天气开始转冷,烤肉铺子生意火爆,没有空閤子间,众人坐在喧闹的堂里,靠墙处每张大桌只由半人高的木板子隔开,堂里其他桌椅横竖排布,过道不宽敞,上菜伙计们往来穿梭,食客们走来过去,小孩子们滋哇乱叫还乱跑,实在好生吵闹。

  待人都到齐,桌中间炭炉子架上肉片烤得滋啦啦响,凌粟发妻潘夫人正在往杯碟里倒开水再清洗之,凌粟那个一岁多点的女儿趁人不备滑下座椅窜跑出去。

  潘夫人眼风扫见女儿跑过去的残影,嘴里“哎?!”地一声低呼出口,正要撂下手中活计去抓女儿,看见坐在对面适才在与刘启文说话的丈夫坐着没动,潘夫人旋即松下那口气,不紧不慢转过身去寻找女儿身影。

  果不其然,偷溜的臭丫头被追加酒水回来的赵长源捉个正着,还被抄着两个腋下举起来,与赵长源脸对脸。

  “想跑去弄啥?”赵长源来到饭桌前,故意板脸逗小娃:“坐我跟前吃肉肉吧,今个不跟你阿娘了,夜里也跟我回家吧。”

  凌粟女儿与赵长源四目相对,不说话,须臾,伸手指头去抠鼻孔。

  “还不想说话呢,得有一个半生了吧?”赵长源笑着把小丫头还给她娘亲,手指拨了拨小丫头脑袋上扎的软软小啾啾:“唤声叔父听听?给你饴糖吃。”

  “……”凌小丫头不情愿地被放坐进她的专属轿椅里,这下偷溜不了了。

  潘夫人微笑着引导女儿:“妮妮,唤赵叔父。”

  “……”凌妮妮垂在椅子前的两条小短腿晃啊晃,朝赵长源咧嘴笑,笑罢伸出一只小胖手,手心朝上,要饴糖吃哩。

  “笑笑就糊弄我啦?”赵长源被粉嫩小丫头的灿烂笑容甜得简直心要化,手里两块饴糖放到小丫头面前的轿椅桌面上,无不宠溺:“不唤便不唤吧,笑一笑也能换糖吃,谁让你讨喜呢。”

  凌妮妮不搭理赵长源,捏起饴糖给阿娘要阿娘帮她拨开糖纸,潘夫人引女儿言谢,小丫头就只再冲赵长源笑,罢,无奈的潘夫人同女儿商量:“只能吃半块哦,我们马上开饭喽。”

  凌妮妮不愿意,摇头摇得小啾啾乱甩,实在太过可爱。看得赵长源忍不住嘿嘿乐,坐下后碰碰凌粟胳膊,问:“你闺女咋还不肯开口说话?”

  “在家偶尔也说的,在外头时不肯吭声,”凌粟用公筷把炭火架子上的肉片翻面,看两眼坐在对面的妻女,看见那娘儿俩还在抢饴糖,失笑:“总也跟我不亲,都快背全《弟子规》了,愣不肯开口唤声爹,嘿,她耶老欠她老子娘的她倒是都要讨回去。”

  潘夫人怀孕中后期最辛苦时,甚至是生产女儿过程中从鬼门关走一遭时,凌粟都因出使而未在她身边陪伴,甚至女儿长这一岁多来他投身公务忙碌不休,鲜少陪伴导致孩子同他不亲,他个大男人,提起这些时心中满是愧疚。

  孩子渐渐长大,本该多陪伴,此番他又要随使团出使庸芦。

  户部也要出人进使团,凌粟主动报名,岳父潘广彭和他分析了此番西南面临的困境,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友人长源匹马单刀去赴会,回家与夫人说了此事,潘夫人无条件支持他所有决定。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使团要紧急出发,所需物资要各司配合从简从速准备,刘启文知道这两位公门人忙,仍旧坚持喊人出来吃便饭其实也是有事。

  饭至半,他拿出个玉石制信物放赵长源面前,熊掌般的手拍赵长源肩膀:“兄弟啊,知这回你的事不简单,为兄不在公门,也帮不上你和仓实太多忙,这个小玉珏你们拿着,到庸芦若是想办点私事啥的,商号里那些伙计尽管调用。”

  吴子裳最是认得这小玉珏,乃是刘氏商号里认物不认人的最高信物,比启文阿兄本人更有威信,便是从此侧面看,亦该知使团赴庸芦有几多危险。

  旁边凌粟女儿不慎把饭勺碰掉到地上,吴子裳应声转过头来,看见了孩子纯真无邪的笑脸,以及潘夫人泛起微红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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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团出发当日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仲秋,晨微冷而露凉,队伍自大明门外出发,旌旗蔽空浩浩荡荡。

  因西南事紧急,使团除辎重及个别官员外所有人弃车而以驾马为主,离家别亲者不敢回头。

  如预计,当日傍晚队伍跑出汴州,到达湖州境内第一家公门驿站。驿站路接驰道,恰坐落当地市集前方,使团队伍到达时引起较大围观。

  人多眼杂,队伍亦随有禁卫军护送,恐约束禁卫不得而生意外事端,更恐有人趁机生乱,赵长源进驿站后找来副使及几位要紧官员商议,众人决定次日卯正时由正使带部分人手先行离开。

  夜里落了场雨,次日卯正,天色尚未明,虚空中秋冷雾气尽弥漫,潇凉,赵长源至马棚下来牵马,见凌粟在看对面厨房门口蹲着玩抓石子的蓬头稚子,面露微笑。

  “冲着别家娃娃傻笑个啥?”赵长源借着厩棚下的火把光给马套马鞍。

  凌粟收回视线继续整理马鞍马带,美哉道:“昨个清晨离家时我那丫头唤爹爹了。”

  “是么!”赵长源笑,说话时嘴里往外吐白雾,“喊你要糖吃?”

  闻得此言,正弯腰整理马肚子下马鞍带的凌粟仰头看过来一眼,咧嘴笑:“才不是要糖吃哩,是喊‘爹爹不走’,听得我当真不想离开她半步,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啧,你没女儿你不懂。”

  当时是,凌粟要出门,女儿妮妮竟在后头追,追着喊“爹爹不走”,凌粟把女儿抱了又抱,告诉她,“妮妮在家听娘亲话,爹爹很快就回来。”

  小丫头不舍,拽着爹爹袖子不松手,被轻轻掰开便哇哇哭,直待凌粟打马走出巷子,拐弯时回头还看见女儿追在后面跑,哭得撕心裂肺。

  情绪稳定如赵长源,此番也多少仍被那句“你没女儿你不懂”给刺激到些许,咬咬牙紧好马鞍道:“那就快些办事,速战速决,争取放你早日回家陪女儿。”

  “这个管,”凌粟把马鞭子尾端绳扣往手腕上缠:“正使要说话算话。”

  “骗你便与你女儿作同辈。”赵长源如是言。

  “启得赵使知,”那厢里,一名禁卫军大步流星过来,抱拳禀告:“可以出发了。”

  赵长源应下禁卫军,看向马厩更深处些的凌粟:“走啊,仓实。”

  “走啊,”凌粟解下栓在桩上的马缰绳拍拍马脖,语调轻快昂扬:“男儿立于世,建功立业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重佛日记:

  哪有什么天生修道者,不过是师门垂怜,收留了六亲缘浅的无根娃,我虽也六亲缘浅,可昔年下山时须发尽白的师父说我“尘缘未了”,我本以为这四个字是句玩笑话,后来直到三十岁,我信了它。

  【1】之:到,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