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22、第百二十二章

  由来拜佛求仙问道无不带有功利心,故久而生出“无事不登三宝殿”说法,开平侯府赵家和国子监祭酒窦家解亲后,关系只剩官场公务往来,窦家曜怎会无事而登门?

  目送吴子裳抱头鼠窜般这边招呼不言那边喊上不看,三人蹦哒出二道垂花门,赵长源整理衣袖来会窦家曜。

  大约是人快到而立之年多少都会身形走样,猛然再见,昔日还算翩翩公子的窦家曜臃肿成肥头大耳鼓肚圆的邋遢子,从椅里站起时需两手用力撑扶手。

  他往前两步迎赵长源,陪着笑脸拾礼:“大哥别来安善否?”

  “安也,窦公子不必客气,请坐。”赵长源拱手回礼,径直坐主座,两手肘分搭扶手,轻向后靠,不经意间仪态翩翩,更多是身为主人之从容:“不知窦公子今次到访,所为何来?”

  “呃……”窦家曜未讲完的寒暄噎在喉咙口,原本就因等待倍感忐忑,此刻更觉得身上涔涔直冒汗。

  将话语在嘴里团几团,须臾,他心虚轻咳,嗫嚅道:“日前在外偶遇赵余,彼时匆忙,没来得及说上句话,故我、我寻思来探望探望她。”

  “她不在我这里。”赵长源神色平静看着窦家曜,未露厌恶色亦绝无欢迎态,只这般平静待之。

  迎着那般平静目光,窦家曜反开始惴惴不安,不安到嘴巴发干嗓发紧,他灌自己好几大口茶水,适才再道:“我知她不在大哥宅里……”

  “窦公子不必客气,”被赵长源把话打断:“马齿徒增,不敢居长,窦公子直呼某名字亦无妨。”

  “……”自然是借二百个熊胆来他都不敢直呼赵长源名或字。

  窦家曜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示意旁边桌上他带来的那些礼品,道:“我带了些补品来,您平日案牍劳形,可多用些补品保养,也给嫂子和赵余带有,皆是好物,用着效果上佳才敢给您带。”

  那厢不听悄无声息进门来,至赵长源耳边耳语了什么,罢,轻轻拾礼等候吩咐。

  赵长源听后对窦家曜道:“外厢有事待我过去,窦公子有事此刻不妨直说。”

  言外之意,我也挺忙,你有话快说,我能帮则帮,不能帮就别互相耽误时间了。

  “无事,当真无事!”窦家曜咬定牙关,死活不肯吐实情。

  不到半柱香时间后,窦家曜和他带来的礼品被赵宅下人一道恭送出门,赵长源乘不听所驾车去往汴都府慈幼院,留窦家曜提满手礼品站赵宅门外跺脚懊恼,后悔不已。

  慈幼院收容孤苦儿,有遭遇天灾人祸家中无有一亲长的孩子,或有各种原因被遗弃,或父亲为军战死而后舅夺母志,情况种种不一而足。

  汴都府慈幼院规模仅次于祁东府慈幼院,院中养育孤儿大小共计千余众,即便少年们至十五岁立刻外出挣钱谋生,慈幼院单靠朝廷公门救济仍很是运转不下去。

  不听回主人之问道:“院里往昔常日再食,不时单食,偶尔还会断粮,不过幸亏有董家娘子。”

  汴都富贵如烟云,烟云总有不到处,慈幼院日子艰难,诉求无有受理之门,董之仪号召高门官眷及豪右善者捐助已有许多个年头,然她势单力薄能力有限,慈幼院情况不受公门重视,问题至今得不到根本性解决,董之仪整个人投身在此仍时时深感杯水车薪,况乎汴都本就是个名利场,随着她父亲不再居要职,许多官宦人家也就不再继续搭理董之仪,不再援助慈幼院。

  至于小鱼儿会在此做义事,乃是赵首阳和霍闻昔定期来此义诊,她被赵首阳强行带出来散心,一来二去间她和这里大小孩子交上朋友,性格也开朗些许。

  侯府上官夫人曾说过小鱼儿,让她莫要参与那些无济于事之举浪费时间和精力,世子赵长穆知后鼓励其夫人为慈幼局捐款捐物,上官夫人悻悻不再约束小鱼儿,甚至连抓紧再为小鱼儿相婆家的事亦不曾再多提起过。

  彼时天色已晚,南空边低垂隐星子,天幕是带着深蓝渐渡暗紫色的黑,赵长源来到慈幼院时饭堂里最后一拨孩子才吃上饭,董之仪和小鱼儿在婴幼房里照顾襁褓幼儿,小娃哇哇啼哭,声听得人揪心。

  “阿裳刚还在这里,”赵余被怀里哭到撕心裂肺的婴儿折腾得耳鸣,小木床上另一个屙脏尿布的娃娃也不停哭,她只好腾出一只手去暂时拍抚之,偏怀里这个暂时无处放,手忙脚乱中还要应付她大哥哥,急慌慌道:“约莫是去拿东西了,应很快回来——”

  小木床上的娃娃哭更厉害了,董之仪在屋子另边一个人同时喂两个小娃吃米糊,顾不及这边,赵余情急之下把怀里这个无处安放的四个月大小娃娃塞给她大哥抱:“哥你帮我抱一下!”

  这个小娃娃方才尿湿被褥,湿的搭出去了,阿裳去取干净被褥尚未回,又不能直接把小娃娃仍床板子上,只好走哪抱哪。

  赵长源何曾抱过这般幼小的娃娃,顿时僵硬在原地。

  赵余终于腾出手去照顾小床里的娃娃,赵长源被匆忙路过的慈幼院义善轻拨了下示意让路,她抱着娃娃转身让开一步,移动中小屁孩停止了一下哭泣,那瞬间,有什么抱娃秘诀忽然被“大公子”发现。

  赵余还在不嫌臭地收拾那个屙脏的小娃,那厢喂饭的义善们各自忙碌,不知过去多久,吴子裳终于找来干净小被褥,进门就看见赵长源在逼仄的婴幼室里踱步,肩头趴着个昏昏欲睡却未真正入睡的小娃。

  屋里不算非常安静,诚然比她出去时没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吴子裳胳膊上还抱着套小被褥,进门后只通过背影判断出那边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潇“公子”是赵长源,可惜还没来得及唤赵长源,她人可就立马被董之仪那声“来个人帮忙”给唤过去。

  董之仪在喂小孩饭,那个小孩八个月大,天生兔唇,为亲长遗弃,好心人捡到送来慈幼院,他进食饮水皆不易,稍不慎便会呛着甚至丧命。

  每天慈幼院到吃饭时场面如同打仗混乱,义善们一忙就是两个时辰,简直忙完这餐饭转头接上忙下一餐,压根没个消停时候,直待把婴幼室里这帮娃娃照顾完,吴子裳才得以头蒙眼花中去搜寻赵长源身影,只见那人安静地在四处转看屋里陈设用具,肩头还趴着个呼呼睡的小娃娃。

  要赶在宵禁前回家,赵余忙完手头事第一时间过来接走赵长源抱着睡的小娃,彼时她大哥肩头衣物已被涕泪蹭脏。

  赵余把小娃放铺好的小木床里,气声说着话:“脏衣物我就不给大哥洗了,这里忙得不可开交,我也没空,大哥接上阿裳便抓紧时间回去,路上若再堵堵马车到家正好宵禁。”

  “忙完吧?”赵长源也怕被宵禁卡路上,甩甩长时间维持一个抱娃姿势而发酸的手臂,低声道:“出去聊两句。”

  入夜后温度凉下来,当大小孩童被照顾妥帖,四处不再如适才吵闹,注意力从耳朵转移到鼻子,嗅觉灵敏起来,发现空气里是形容不上来的难闻气味,有奶腥、有霉味、有矢溺之臭,还有各种形容不上来的混杂。

  赵长源至门外相对僻静处站定,道:“落黑窦家曜去找我了,说曾在路上遇见你,没说上话。”

  赵余个头本不算矮,但那段婚姻磋磨使她变得缩手蜷脚,即便如今勉强算走出阴影人却不再似婚嫁前舒展,此刻站在风灯照不到的地方,自卑怯懦得好似仆奴。

  闻罢赵长源之言,她沉默着深深埋下头,片刻,嗫嚅告状道:“他曾来找我,是这里义善们帮忙赶的他走。”

  “他纠缠是为何意?”赵长源问:“复婚?”

  内向并非三年五载可改,赵余点头,紧接着摇头,清晰感受到大哥在注视着自己,犹豫再三,她鼓起勇气尾音颤抖道:“我此生绝不与他复婚!”

  赵长源默了默,慢慢抬手,然尚未抬起时,面前垂首而立的赵余吓到旋即缩起脖子做出躲避动作,赵长源心里一酸,手轻轻落在五妹妹头上,安抚般摸了摸她头,柔声道:“准备如何摆脱他,可需要哥哥帮忙?”

  “……”赵余沉默,又沉默,片刻,道:“等那个人下回再来我打算和他说清楚,但是,之仪说还要再想办法,那个人可能不会罢休,我,我想,解决问题要抓根本,之仪想让我问问你,他们家,或者那个人,最近是否遇见什么事?我们能力有限,许多事情打听不到,本想问阿裳,又怕打扰她忙碌。”

  “阿裳听见你这话可不愿意嗷。”赵长源欣慰小鱼儿能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再是一味逆来顺受,同时又隐约间感觉小鱼儿和董之仪似乎关系比和哥哥更亲近。

  哼,有事和董之仪商量也不说赶紧找哥哥帮忙嗷,臭丫头。

  彼时正好吴子裳也忙完过来,巾帕擦着洗干净的手接上赵长源话,答小鱼儿道:“大事倒是没听说,只闻得窦家那老太出年至今身体不是太好,反正她不会是良心发现让儿子弥补你来了,她那种人压根没良心。”

  赵长源点头:“朝堂上也未闻言窦祭酒近来如何,我回去即刻着人把窦家消息仔细打听了,明个天黑前给你回信。”

  话落,外头街上传来报筹声,住在这里的赵余抓紧“赶”兄嫂回。

  不听今次更换车架,小小一辆纯木私车,走起来速度慢,车内空间也狭小,只一面坐板,吴子裳嘀咕着钻进来:“你是不是训斥不听了?”

  鉴于要抓紧时间回去,不听未等车里人坐好便提醒之后匆匆发轫,晃了车里人一下。

  “没呀。”随后钻进来的赵长源半蹲下身等吴子裳先坐,两手分别撑在两边车厢上,胳膊远远伸不开,足见空间狭小。

  “早知道方才让不言不看乘这辆车先走了,她两个小丫头肯定坐得下,”吴子裳紧贴角落坐下,拍拍旁边坐板:“你过来挤挤坐吧。”

  马车行驶晃动幅度有些大,赵长源按住坐板,起身坐过去时故意把吴子裳重新拉起身,她坐下后又把人一揽,低低道:“你坐这不就妥,唔?”

  赵长源被捂住了嘴,吴子裳有些害羞地搂住她脖耳语:“不听在前头驾车呢,你别乱闹嗷。”

  忽然被赵长源抱着坐在她腿上,吴子裳有些害羞。

  为避外人知她们关系好,防止商贾央她求官走关系为不法事,她们于正常情况下从未在外有过这般亲密的肢体接触,当然,小时候不算。

  吴子裳忽然想起个事,额头贴着赵长源耳朵,道:“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次去二姑姑家拜年,她家有个表妹总是粘着你,还让你喂她吃饭,我不愿意,和她抢哥哥,她抢不过我她就哭,你嚷了我。”

  自小到大赵长源嚷吴子裳嚷得不计其数,却然差不多每次嚷她都记得为何,想起那些,赵长源抿嘴笑,笑得梨窝深深:“是你先把人家吵哭的,还是在人家家里。”

  小魔头,嚣张的很。

  “是她脸皮太薄,”吴子裳不服地哼哼:“我只是学出你嚷我时的一成功力,她就哭了,然后你不是也嚷我了么,把我也嚷哭,那次回家你就是这样抱着我乘车回去的。”

  赵长源捏她脸:“还不是因为你一点委屈不能受,嗷嗷哭,边哭边嘟囔哥哥坏,还说再也不要搭理我,哭得母亲和父亲轮番哄不住,末了还是要我抱着哄,吓得二姑姑家大小孩子再没人敢惹你。”

  寻常寄人篱下的孩子性格常敏感而多疑,生活中表现处处小心谨慎,阿裳偏生不同。

  阿裳由她“哥哥”和婶母教养着,在他人面前从不曾生过自卑心,更不认为自己是外人,想要的勇敢去争取,不喜欢的大方说出来,反而让那些表堂兄弟姐妹们对他们自己生出质疑——“我凭何能和阿裳去抢东西?”

  小鱼儿虽为亲生,家中亦无人苛待,然其性内向不争,反而容易被人欺;再有就是二房赵峻柏,本是同根生,贪心何不足,坑亏同胞兄长,反诬亲人害他。

  由是观之,有时血脉并非约束亲情之必要。

  吴子裳正趴在赵长源怀里圈着人家脖,闻言顺手团捏后者耳垂,气声哼道:“那怪谁,都是你教的。”

  说罢又道:“小鱼儿若是有我两成厚脸皮,她就可以不被欺负了。”

  “那个董之仪……”赵长源把人揽紧些防止滑下去,欲言又止。

  吴子裳脚尖踢在车厢壁上,一点一点:“她不是你朋友么?还是相过亲的那种。”

  “……”赵长源赶紧把人搂紧亲了又亲,变相讨饶。

  被吴子裳无情捏住嘴:“少来这套,以前干过的那些缺德事我可还没原谅嗷,说赌气随时赌气的,你提的时候最好给我小心些。”

  连忙嗯嗯点头才得吴子裳松开手,赵长源想报复,装腔作势要咬吴子裳手指,旋即被阿裳另只手揪住耳朵,她只好低笑着讨饶:“小姑奶奶,我错了,错了呢。”

  说话声音低低切切,在狭小空间里听得人心痒痒,吴子裳脸贴在赵长源侧颈旁,须臾,反趁赵长源不注意飞快抬头亲了她下。

  似这种偷袭般的事吴子裳小时没少干,只是她小时候不懂别的事,单纯喜欢抱着哥哥啃脸,倘换作现在再让她啃,她肯定……

  “不要闹哦阿裳,”吴某人思绪正要乱飘,被低低警告:“我们在聊正事。”

  吴子裳不听,继续亲。

  还没等赵长源为故意逗她而装正经制止,吴子裳把脸埋进赵长源侧颈里:“赵长源。”

  “嗯?”

  闹耍的笑意尚未从脸上散去,埋于心底最深最深不曾提及过的痛苦已脱口而出:“你说人为何会抛弃自己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