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17、第百十七章

  赵述被攮一刀,赵峻柏夫妇到开平侯府闹事,闹得整个侯府前院鸡犬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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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常父辈与儿子们提起自己年轻时,多是喝了几碗酒坐着吹嘘光辉岁月,大手一挥满嘴道是“你老子我当年如何如何”的英雄事迹。

  赵新焕十五从军征,至而今五十多岁位极人臣,所经历之事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后辈小子可望不可及,他却从来不在子女面前说年轻时候,更不曾提过少小时候他们一母同胞的三兄弟是如何生活,三兄弟又一起经历过哪些趣事和苦难。

  三叔赵礼达就义后,赵家三兄弟唯一一次听父亲主动提起三叔是赵长源手足三人年十二岁时候。

  那是父子四人漫长人生里某个很平常的夏日,赵新焕休沐,拘子三人在书房陪他看书写字,三儿子北疆复性子急,总写不好端方工整的楷书,父兄并未批评,他自己气到撂笔:“甚个破毫,顿笔后压根提不出锋!”

  赵新焕放下手中书卷过来这边小桌前捡起三子的笔检查,罢了,他递此笔给旁边的“长子”和次子看,自己则折身从书桌后的八宝墙下排小柜子里取出个笔盒。

  里面装着只几十年前的名家制毫。

  “这是你们三叔父小时候赔给我的,”赵新焕把这杆笔递给急脾气的三儿子,道:“拿着好好用,可比你耶老这辈子用过的所有毫笔都金贵,绝对要出锋能出锋,要藏锋能藏锋。”

  那杆笔大有来头,据说乃是当年赵礼达在大内举行的世家子弟学识比赛中奋力杀出重围所得皇帝亲手颁发的奖品,得后被他转手赔给大哥赵新焕。

  二儿子东归来缠问父亲事件具体情况,赵新焕总不愿多言,小兄弟仨揣笔跑去松寿堂问老祖母,老祖母看见这杆笔,面露怀念,终究还是把毫笔因何而来的故事娓娓道出。

  道是赵新焕十二三岁时候随其父开平侯入大内玩耍,碰上今上柴大爷他爹诗兴大发正对着自然美景畅怀作诗,赵新焕看见旁边有纸笔,顺手把皇帝所作诗一字不差记录下来。

  先皇帝观之颇喜,称赞开平侯小世子有过耳不忘之能,懂他观景之心,特命人取来根他用过的笔送开平侯小世子。

  待喜滋滋回到家,小世子赵新焕那叫一个宝贝那根笔,怕弟弟们毛手毛脚弄坏,也不想被老二通过向父母撒娇耍赖而索要去,遂藏起来不给二弟三弟看半眼。

  大哥不给看御赐毫笔,甚至抠搜藏起,老二赵峻柏觉得大哥真小心眼,不仅自己生气不搭理大哥,还撺掇老三也别搭理老大:“咱个兄弟俩都不搭理大哥后,大哥慢慢地会感到被孤立,会心生愧疚,我二人届时就可以只管等着老大来找我们道歉,主动拿那破笔给我俩玩啦。”

  “呵呵。”小老三赵礼达从来不听二哥赵峻柏放狗屁,大哥爱把东西藏何处他门儿清,某日他趁大哥不在家,偷溜进大哥屋里拿了笔自己出去玩。

  赵新焕的担忧实在非是空穴来风,小孩们下手不知轻重,九岁的老三把笔拿出去和小伙伴们显摆,传来传去间不知谁手欠弄折了笔杆子。

  小赵礼达大方不追究人家责任,自己却怕回家被老大揍,笔杆子黏又黏不上,末了他也没办法解决,干脆躲在家里后园某个犄角旮旯自己玩,玩累后倒头睡在了两道高墙形成的逼仄夹角里。

  直到天黑睡醒,饥肠辘辘回前院去找饭吃,小赵礼达忽然发现平素节俭的侯府今次上下灯火通明,而且人来人往,连平时少见到的其他汴都赵氏子弟都出现在他家,每个人脸上尽是焦急不安的表情。

  是他揣着断成两截的笔躲在旮旯里睡,家人一下午找不见他,又闻老二告状说老三弄折了老大的御赐毫笔,家人以为老三是怕回来挨打,在外晃荡不慎走丢了。

  这厢全家老少亲朋好友四五百人满城风雨地找他,他倒好,睡眼惺忪揣着两截断笔出现在灯火通明的侯府前庭,甚至满头雾水拽拽着急到不停掉眼泪的姐姐,问:“二姐二姐,你们在找啥?”

  整个前庭里三五十号人顿时全愣了。

  彼时,找弟弟找了整个下午的赵新焕刚风尘仆仆从京畿表姨家找人回来。

  他自西侧门进门,看见老三全须全尾站在那里发懵,无明业火顿生满胸腔,走过来时愣顺便徒手掰折了一枝他祖父生前种的花椒树树枝,开口就是咣咣喷火:“找啥?找你这个小王八蛋!不就是弄折根笔,竟还敢离家出走,今个不打死你我以后管你叫大哥!”

  小赵礼达见状不妙大叫着冤枉拔腿便跑,还是被捉回来狂挨大哥一顿揍,大哥揍完大姐二姐联手揍,姐姐们揍完爹娘揍,那天整晚可怜的小老三嗷嗷疼得没睡成,老二赵峻柏举着灯给老三的屁股拔了半宿刺。

  刺从何来?是赵新焕气到拿花椒树树枝抽老三,树枝上满身是刺,打人的扎了满手掌心,挨打的扎了满屁股蛋。

  今次回忆这件旧事不是要讲笑话给后辈儿孙听,而是赵新焕在给膝下所有儿女介绍他们亲二叔父赵峻柏是个什么样的人。

  弄折笔挨打那件事里,从头到尾只有看热闹的老二赵峻柏没打小老三,末了老娘和大哥大姐各自偷偷给老二塞药让老二去帮小老三把受的伤处理处理,孰料老二赵峻柏趁火打劫,拔刺要三弟付他一千钱,母亲和大哥大姐给的那三瓶药膏他分别收了他三弟八千钱、五千钱和三千钱。

  小赵礼达要面子,不肯让下人来给他屁股拔刺,只好接受老二所有要求。

  这就是赵新焕和他一母同胞两个弟弟间曾经发生过的年少趣事。

  今次赵峻柏再来开平侯府闹事,赵长源等人把他们夫妇晾在偏厅,赵新焕身心俱疲,失望痛苦。

  比起他自己膝下三嫡子间令人欣慰的无私信任和守望相助,他的二弟弟赵峻柏因天生聪颖长相俊美且灵活嘴甜等各种优点而得父母无条件偏爱,以至于最终养成他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和大局的丑恶嘴脸。

  而今赵述在赵长源家里受伤,即便责任悉数被推脱到那些杀手身上,证据也做的无可挑剔,事发第二日傍晚赵峻柏仍旧在侯府里闹疯了,这也是赵长源早料到,何况乎赵述确实为赵长源亲手所伤。

  至于为何赵长源要亲手伤赵述给人以把柄,此正是赵长源手段阴狠处,若她只起报复心思而没把敌手弄死之念,那才是真正令人倍感恐惧的事。

  时在事发现场的人中,凌粟起开始有些觉得没必要非伤赵述:“毕竟赵述与长源还是亲堂兄弟,手足相残非君子所为。”

  刘启文正好给凌粟解释了几件赵峻柏家如何压榨算计赵新焕家,听完那些,凌粟想起自己那泼皮无赖般的老祖母,顿时感同身受,甚觉得长源还是过于仁慈了。

  其实赵新焕家里人心中都清楚,赵峻柏因怕赵长源说到做到当真弄死他儿子,故不得不为赵述拿出百万余两白银的赌资还债,全老太太情况如今不敢言明朝,他若再不借机闹腾,开平侯府的荣华富贵以后恐怕再也没有他的份。

  赵峻柏他就是盯上了开平侯府的万贯家财,甚至觉得侯爵让给他做他都有那个资格。

  谁也不愿家里出这样的事。

  赵峻柏夫妇及其儿子刚在前厅大闹过一场,此刻他们一家几口还在那里,赵长源赵长穆兄弟带父亲回后面书房,一家人坐一起说起过去事。

  侯府里最末的龙凤胎小重山和小楼雨甫听父亲红着眼眶讲故事听不出更深门道,他们的哥哥姐姐们却在父亲话毕之后各自沉默着低下头去。

  惟见大哥哥看着自己受伤的手,二哥哥手指搓着腰间玉佩穗子,三哥哥低下头后飞快偷瞄大哥哥,四姐姐暗暗塞给五姐姐一个黑色糖块,龙凤胎羡慕地咽口水,四姐姐从五姐姐背后递过来两块,龙凤胎迅速塞嘴里。

  糖块甜甜的,姜味很浓,入口的初甜过去后糖块变得又辣又甜,龙凤胎辣得皱起小脸。

  子女们所有小动作都被赵新焕看见,他不说话,欲去端茶杯吃茶,手伸了伸又收回,依旧情绪低落。

  “分家么。”许久后,龙凤胎听见大哥哥赵长源说出这样一句话。

  所有人视线都落向大哥哥,龙凤胎下意识心生反对。

  在他们目前受到的世家教育里,分家会使得家族从兴旺走向衰弱,只有那些能力不够的家主或者没落的世家才会在穷途末路时选择分家,然后各自为营。

  从来兴旺之家兄弟姊妹必定团结一致。

  赵新焕仍旧不语,用有心无力般的神情看“长子”。

  这厢里,老二赵长穆若有所思应道:“若如此,祖母那边怎么办?待分家消息传出,无论分几多家产给二叔父,他们夫妇也定会去祖母跟前闹腾一番,这几年大哥还没看出来么,他们贪,永远得不够。”

  还有句“祖母素来偏爱二叔父”的评价,老二赵长穆抿抿嘴没有说出来,他怕父亲听见会更伤心,祖母偏心二叔父一家,即便二叔父没回来的那几年,侯府这几个儿女也都看得门儿清,他们的老祖母是位了不起的长辈,后辈儿孙无不敬重佩服,然则她偏爱次子也是事实。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乎父母耳。

  赵长源沉默片刻,从容回应出四个字:“由不得他。”

  闻言,赵长穆眉心轻压,一看就是在认真考虑大哥之言。

  赵新焕在几年前转让宗主位时便把侯府权柄逐步下移给老二赵瑾赵长穆,老二如今是汴都勋爵门第中难得一见的正儿八经当家世子,只要他点头同意分家,则分家事便不再仅是他们爷儿几个关上门自己聊聊这样简单了。

  思及此,赵新焕开口问努力减弱存在感的老三:“北疆复,你咋想?”

  “啊?”忽遭父亲点名,赵长美吓得猛一激灵,下意识看向赵长源,嘴里磕绊着:“我我我,我想……”

  “有话直说,别看你大哥,”被赵新焕提醒,“也别看你二哥。”

  赵长美好委屈,连看人都不让看,只好重新低下头:“述堂兄总是管咱家人借钱,二哥和我更是多次借给他,他除去不敢找我大哥,竟是连狮猫儿和小鱼儿也不放过,长此以往,他会如蚂蝗那样吸我们血,甚至吸干我们血他也不会罢休,父亲您不知,述堂兄还为弄钱而去找过阿裳……”

  “是大嫂,”赵长美自行注意改口称呼,再继续道:“他甚至跑去找过大嫂借钱,他夫人也找过用荀和二嫂,赵述借钱从未还过,昔年您帮衬二叔父乃因他与您是同胞兄弟,可我们兄弟姊妹欠二房子弟什么了?他们竟敢还理直气壮要我们帮衬他们,如此下去咱家非被他们拖垮,赌博它是个无底洞,不把人害家破人亡哪有终止嘛!”

  用荀是赵长美夫人陈氏,赵长美此言虽非在讲大道理,甚至思考高度纬度皆不及长源长穆,却然是从实际情况出发给予了长源长穆立稳观点态度的基础性依据。

  这兄弟三人互相配合,当得上句天衣无缝。

  赵新焕目光依次扫过一众儿女,只看到橙红灯光下人人眉心稍拧,连不谙世事的龙凤胎都若有所思,屋里氛围并不轻松。

  今日向晚时候,赵峻柏闯来侯府为其子赵述讨公道,扬言是赵长源险害他儿死,又哭又闹,却然只字不提问题解决办法,全程都在哭诉他是如何因大哥在朝为官而被牵连落难。

  比如大哥在汴都享受荣华富贵,他却被贺党放官在外受尽苦楚,字字句句翻来覆去,尽在哭诉他全家老少过去十几二十多年如何如何难捱。

  这种人话术如此,他把一分困难放大成一百分苦难,全部给你摆在面前,逼着你主动说赔偿,届时事情解决他还能再落个好名声,道是什么“我从没提过钱的事,是你非要用钱补偿我”之类狡猾言论。

  真实情况只有赵峻柏家人和赵新焕家人知道,这些年来赵新焕没少贴补二弟,二弟在任上大肆敛财干混账事被御史捅回汴都来,也是赵新焕到处跑关系解决,甚至是赵峻柏的任期考核赵新焕也没少往吏部跑,吏部官员每次都是看在赵新焕是吏部尚书陶骞姑爷的面子上,才勉强肯给赵峻柏考核过关。

  赵峻柏每次因得不到满足而闹事时都会特别强调“长兄如父”四个字,他说长兄如父,所以当年大哥让他答应被外放他二话没说就答应,没想到他现在需要怎样怎样时大哥就不再管他如此种种。

  正是这句长兄如父,长兄如父呐,所以赵峻柏闯祸无不是赵新焕在给他善后解决,这些烂糟事当大哥的人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以往赵峻柏如此闹腾,赵新焕都是选择尽顺二弟心意,此刻唯余一叹再叹:“我的确因你们二叔父曾被贺党故意针对而愧疚,竭尽全力试图弥补,自他二十多年前被放官离汴都,咱家从未停止过帮衬他们一家,可是如今,帮来帮去反而帮成仇。”

  赵长穆道:“父亲放心,此事绝对不会透漏到祖母耳朵里。”

  长源长穆长美兄弟三人是又一辈人,压根不买二叔父这老套路的账,全程命心腹人把松寿堂围护严实,不让半点消息透漏至全老太太耳边,此刻又把赵峻柏夫妇变相牵制在前院二偏厅。

  “二叔父愿意闹腾,便任他闹腾去,旁边有吃有喝,还备了郎中,不怕有何突发状况,”老三赵长美道:“咱个一家人躲起来不露面,任二叔父他们在二偏厅哭天抢地,随便是一会儿滚地上撒泼,还是一会儿要拿头撞柱。”

  当年所谓“大哥对不起他们家”的外放事被赵峻柏翻来覆去说,赵新焕几番想过去和二弟继续理论,都被儿女围住拦下。

  赵新焕心里其实是犹豫且气愤难过的。他犹豫,犹豫是否真要允许孩子们用这般方式解决家中这般问题。

  赵新焕难过摇头:“你们祖母共生养子女共五人,我的双生姐姐如今一个不在一个瘫痪卧床多年,两个弟弟也是没了一个,我只剩下二弟弟,血浓于水,骨断筋连,他今朝闹腾若此,我心里实在难过。”

  他犹豫着,实在不忍心苛对二弟。

  怎奈个二弟如此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甚至叫嚣过往的情分算个屁,在二弟嘴里,天下所有人都对不起他,尤其大哥,他外放也是因为大哥牵连。

  赵峻柏三言两语把大哥多年来对他的包容和帮衬贬得一文不值,甚至说老母亲都不算什么,所以赵新焕又很难过,难过二弟把他们兄弟的情义抛得一干二净。

  赵新焕也气愤,气愤分明从小到大父母最偏心老二,老二却能一句话否认父母的所有偏爱,这是从小到大不曾得过父母偏爱的赵新焕最生气的地方。

  方才在二偏厅里对峙,赵峻柏夫妇完全胡搅蛮缠,赵新焕试图和赵峻柏沟通,搬出之前老太太和赵峻柏间的约定来,孰料今朝话到老二嘴里,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然口放厥词,说:

  “我是娘儿子,娘照顾我那是她应该的!现在她老了!她曾经的养育恩情算什么?她和我的约定不作数!”

  便是这一刻,赵新焕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上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