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18、第百十八章

  熙宁二十五年春时,赵长源尚职于大理寺。

  时皖州爆发吞田案,官吏乡绅欺上瞒下联手迫农将耕地挂靠兼并,农无生路,有皖南二十八人上京告御状,全程遭捕杀,至大明门外只剩四人。

  四人经过三杀四闯御状关先后魂归离恨,赵长源于大明门前接下万民状,亲自带人下皖州复案。

  历时半年,案件厘清,查办皖州大小官员胥吏衙差文房账算等五百四十三人,以贿赂朝臣妨碍周律罪判处乡绅员外多达千余数。

  三台大政方针反贪反腐,在赵长源主理下,贪官污吏无不受到应有惩罚,杀的杀黜的黜,一时世风丕变,官无不洁己爱民。

  数五百余官员涉案,说查办就查办,几乎把整个皖州官场大换血,汴都牵扯其中的的官员见势不妙旋即选择壮士断腕,好险好险才没被牵连进去。

  赵长源被惹怒时手段之狠作风之硬官场无人不知晓,这也是三台合议中多数台臣主张把赵长源是年秋调离大理寺的原因之一。

  当时大理寺卿铁弥死活不肯放人走,甚至准备把赵长源作为继任大理寺卿培养,而三台重臣们利益受损,极力要弄走赵长源,赵新焕正好利用这个情况,努力从中斡旋才勉强保下赵长源在汴都继续为官。

  官场不是那些二三十岁莽撞年轻人能玩得转,若非有赵新焕在中台相位置上拼命保着,若非有陶骞在吏部努力暗中罩着,赵长源早已被排挤外放,又哪里会明升暗降转去户部当差。

  士大夫多以同俗自媚于众为善,无论是从大理寺擢任户部,还是又从户部调任鸿胪寺,大环境如此,赵长源未因调职而改作风,开平侯府大公子办事手腕硬之事便是都人皆知。

  正因如此,赵峻柏多年来拿捏稳了老母亲和大哥,却惟怕对上侄儿赵长源。

  述儿回家后告诉他真正伤他之人非杀手,而是堂弟赵长源,适得赌坊大东家和赵长源是朋友,赵长源此举只为逼迫他归还赌债。

  赵峻柏在家中时曾和他夫人黄氏分析:“赵长源不惜弄虚作假也要伤害赵述性命以逼还赌债,原因无非是那赌坊也有赵长源的份。

  不然赵长源堂堂官身,缘何会同那些奸商混迹在一处?我曾听侯府下人说过,大公子有位少年结交的商贾好友,他媳妇认那人作义兄,做生意也是赖于那人带教。”

  赵长源和那人交游如此之好,那人做生意会不带着赵长源赚钱?

  黄夫人非常认同:“你说得对,官//商//勾//结,天下再没比这个更好的赚钱搭档!”

  在赵峻柏最初打算中,他本不准备和这个大侄子为敌,一来是因赵长源虽为侯府嫡长然则早已放弃了爵位继承,甚至为避免误会还带着母亲搬出了开平侯府,光这一点而言他就对赵峻柏争夺家产构不成威胁;

  其次,赵长源从赵新焕手中继承赵氏宗主之位,赵峻柏和他儿孙们姓赵,是泊阳青田赵氏后代,得靠赵氏荫蔽,不能背离祖先,不可得罪宗主,是故赵峻柏起开始只是打算收集能够对付赵长源的证据,为自己以后的人生铺路。

  赵峻柏这些想法黄夫人也知道,可又听赵峻柏咬牙叹:“孰料赵长源如此步步紧逼,竟到亲手伤害述儿的地步!”

  这让赵峻柏觉得极其愤怒,加上听说全老太太今日中午用饭时又没怎么进食,大约是母子连心,他隐约觉得老母亲大限将至,匆匆准备后与夫人黄氏闹来开平侯府。

  堂堂侯爵府邸,勋爵人家,最要面子,绝不会让家丑外扬,向晚,得知赵新焕下衙回家后赵峻柏与黄氏登门来算账。

  彼时赵新焕刚换下乌沙补服,在侯府二偏厅和上官夫人说话,赵峻柏夫妇不用下人通禀直接掀帘而入。

  赵新焕正坐着吃茶等待下人传饭,见二弟黑着脸进门,不知他又准备作何妖,常态招呼道:“饭否?一起罢。”

  “谁要吃你家饭!”赵峻柏直接戳到赵新焕面前,唾沫星子喷他哥脸上,气势汹汹:“你儿要杀我述儿,我哪里还敢吃你家一口饭?!”

  “此话怎讲?!”赵新焕被二弟逼迫得不得不站起身,表情俨肃:“渟奴家里进刺客的事已经转给有司去查,真相出来之前,二弟说话要谨慎!”

  演戏么,不是只有赵峻柏会,赵新焕更是炉火纯青,以往从不曾假意对待过弟弟,便让二弟以为自己那点小聪明可以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呸!”赵峻柏往旁边啐一下,指着他大哥赵新焕鼻子道:“你不就是嫌这些年我在外连累你么,你还跑到外面给别人说我偷你钱,证据呢?堂堂中台大相公,说话要讲证据,你拿出证据啊!”

  赵新焕也是一头雾水,老二偷拿侯府钱的事他没给别人说过,连儿子们都没说过,他知有些家事和手足间的矛盾多半是因为妯娌们掺和进来才变得复杂,所以从侯府账房查到钱被老二偷拿时他直接把消息捂得严实,没让夫人和子女知道。

  “是我说的,”上官夫人敢作敢当,站出来直面赵峻柏道:“是我在松寿堂陪母亲聊天,母亲亲口告诉我,二弟自归都至今先后三次得母亲应允,而从侯府账房分别拿走白银一个六千两和两个七千两,这难道还有假?事情你既然敢做,难道还怕别人说?!”

  其实上官夫人心里也多少有些纳闷儿,这事她只在自己院里和身边人闲聊时嘀咕过,不满老太太偏心眼,拿大儿子辛苦挣的血汗钱去补贴二儿子,其他啥都没说过,可这些话是怎么传到老二夫妇耳朵里的,莫非自己身边出现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你放屁!”黄夫人跨步上前和上官夫人吵,两手挥舞配合着语言而动作,修剪漂亮的长指甲几乎划过上官夫人眼珠子:“谁看见我们拿你家钱了,证据呢?你拿证据出来啊,否则告你污蔑!”

  上官夫人险些被长指甲划到眼睛珠,下意识抬胳膊去挡护自己眼。

  赵峻柏以为素来强势的上官夫人要动手打人,飞快地大力推了上官夫人一把,同时另只手拽过自己媳妇护到身后,指着他大哥鼻子骂:“赵列宿你要不要脸?!我管你要证据还要不得么?你没有证据就去胡说八道污蔑我,你给我道歉!”

  上官夫人毕竟一介女子,经不起赵峻柏突如其来一推,踉跄着撞到凳子重重摔倒在地。

  自己媳妇在自己家被别人伤害,饶是赵新焕脾气再好也不能忍,顾不上去拉上官夫人起身,甩手一个大巴掌把本就没站稳的赵峻柏抡跌在地。

  列宿当年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即便几年前曾中风偏瘫,身体大不如前,一双手仍旧是曾经降烈马挽长弓的,此刻开平侯一巴掌打下去,直打得赵峻柏口鼻出血眼前发黑,跌在地上久久没能回过劲。

  “啊!!杀人了!开平侯杀人了!”黄夫人凄厉大叫,冲上来就要抓赵新焕。

  赵新焕要下意识躲着去护刚自己站起来的上官夫人,反而是上官夫人眼疾手快推搡黄夫人把她往厅外撵,嘴里也没闲着,火力全开同黄夫人吵。

  侯府普通下人不敢近前来凑热闹,赵新焕和上官夫人的心腹二三人听到动静赶过来,看见赵峻柏夫妇撒泼,他们也不敢随便动手,只能将身挡护在主人面前,咬牙挨了黄夫人不少抓打。

  不多时,闻讯后的赵长穆和赵长美把些要紧话分别叮嘱给自己发妻,兄弟二人急匆匆赶来二偏厅,彼时赵峻柏长子赵值也终于赶到,中庭里彻底闹腾起来。

  见自己母亲和大伯母在激烈吵架,赵值赶忙上前劝阻,张开双臂拦黄夫人在自己身后,一脸迷茫问面前两位长辈道:“发生何事,大伯父大伯母,究竟发生何事?”

  “不关你事!你少插嘴!”赵峻柏上前拉开自己儿子,生怕大哥大嫂会动手伤害他宝贝儿。

  赵值这时才发现自己父亲半张脸肿老高,握拳转过头来咬牙质问赵新焕:“伯父动手打我父亲了?!”

  有时人到一定年纪后就不得不服老,赵新焕十五从军,身长也有六尺,算得魁梧,可今朝赵值挺着胸脯站在他面前威胁质问时,赵新焕忽然发现年轻人已经在武力方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赵新焕还未开口,他的两个儿子长穆和长美已经一左一右将身护到他前面,就像他们十三岁时护着长兄长源那样,这回他们护的是父亲。

  “值堂兄,有话好说。”赵长美一手掌心朝外竖在身前,示意赵值不要乱来,“父辈间的事我想我们晚辈不要插手的好。”

  赵值一边恼怒父母被欺负,一边又不敢当真在开平侯府和大伯一家翻脸,倨傲着冷硬点头:“那就请大伯说说,为何到外头造谣污蔑我父母偷你们侯府钱财!”

  原来事情赵值都知道,可以推测出赵峻柏一家人在家时已经商量过对策。反而是长穆长美初闻此事,讶然转头看父母。

  方才赵新焕和二弟叮浜三五吵好久,赵峻柏把话说得绝情,此刻气赵新焕喘气都难,稍顿,他摆手示意进屋说。

  待众人挪进二偏厅,长穆长美分别扶父母坐下,长穆给父亲递上茶,赵新焕连喝好几口,仍旧没能压下堵在胸口的那团闷气。

  还没待喘口气,不愿意坐下的赵峻柏立马翻脸,用力一挆茶盏没好气催道:“你说啊,当着孩子们面,你不把偷钱的事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赵峻柏!”赵新焕登时怒气上涌,在朝堂上斡旋百官时都没动过这般怒,重重把茶盏拍在桌上,茶水洒满手:“我且问你,二十二年你举家迁回来,是岁冬你说汴都地皮贵,买宅子钱不够,是不是管母亲要了六千两?”

  “证据,”赵峻柏同样面红目赤,咬牙切齿浜浜拍桌:“你拿出证据来!”

  呜呼哀哉,赵新焕就是苦于没证据,母亲口授,账房走的松寿堂开销,多少尽数记录在老太太名下,虽是赵峻柏亲自去拿的钱,此刻却被他一口咬定是替母亲所取。

  赵新焕不与他多纠缠,道:“二十四年夏,你说弟妹娘家出了点事,缺钱,又用旧办法从账房走我七千两,你认否?”

  说完这些,赵新焕气到捂胸口,一度呼吸不上来。

  见此状,上官夫人替夫开口,气愤不已道:“二十五年冬月,弟妹说要为你家老三赵玮准备聘礼,钱不够,又来从母亲那里拿走七千两。”

  “放屁!你放屁!”黄夫人从椅里跳起,要冲过来骂,被赵值拦护着,伸胳膊指着上官夫人尖锐骂:“说话要讲证据,你拿出证据来,莫想红口白牙在这里栽赃陷害,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举头三尺当真有神明么?如果有,则世间那些受尽冤屈和苦楚而如何都得不到正义伸张或德心回报的人,又该怎么说?

  “够了,黄氏,”赵新焕手捂胸口咻咻喘息,无奈地看向面前一家三口,看向他掏心掏肺贴扶了大半辈子的二弟夫妇,心里像漏大窟窿样地疼:

  “母亲亲口告诉你大嫂,难道这还不算证据?日常我贴补你们也就罢了,还让长穆也帮衬着你的儿女们,你此时竟然都能矢口否认,好,那就先不说我们兄弟间谁欠谁。

  我们兄弟三人,母亲从来偏心你,今朝母亲即便到那样大年纪依旧不停掏钱贴补你,她把自己养老钱都贴给你们了啊,你们有点良心可好?母亲和你还有个约定呢,你现在就按捺不住了?”

  几年前全老太太康健无虞时曾因老二不时闹事而与他有过约定,约定内容赵新焕不得而知,总之知道约定让老三不准再闹事。

  “扯淡!”赵峻柏往地上吐口痰,扒开他儿子而冲到赵新焕面前,隔着阻拦的长穆而冲他大哥嚷嚷:“你在胡说八道,你在混淆视听,你儿杀我儿,你又试图逼死我,你疯了!”

  “咱们倒底是谁疯?”赵新焕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老二,你摸着良心说,你一句长兄如父,我无条件帮衬你家到如今,当初你被贺党针对放官,你对外嚷嚷是因为受我牵连,可事实呢?事实是你和鞠家子弟仗着身份在外胡作非为,毁了贺党手下官员的女儿!人家要报仇,发狠要弄死你,是我,是我为保你性命而谋划把你外放的!不然你能活到今天?!”

  “这些话当着孩子们面我本不该说,可是……”赵新焕红起眼眶,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忍不住想哭,实在太委屈,被血亲兄弟捅刀子实在太疼:“可是你实在太过份,为了那点家产,为了开平侯这个爵位闹成这个样子,连母亲都不顾,你才是疯了。”

  “你瞎说!你在污蔑我!”赵峻柏却是更加疯狂,手舞足蹈叫嚣:“你帮衬我是你乐意,没人拿刀逼你!我是娘儿子,娘照顾我那是她应该的!还有什么狗屁养老钱,谁不知道她把养老钱都留给了你四女儿?再者说,现在她老了!她曾经的养育恩情算什么?她和我的约定不再作数!”

  话音没落,“啪!”一声脆响响彻偏厅,忽被父亲扒拉到旁边的长穆甚至因为距离太近而被刺激得耳朵出现蜂鸣,是赵新焕,赵新焕抡圆胳膊用尽全力打了二弟赵峻柏一个耳刮子。

  “靠你母!”赵值低骂一声冲上来要对赵新焕动粗替父亲报仇,结果被长穆长美兄弟俩三招两式按到地上。

  长穆抽了赵值腰带把人反手绑住,因赵值嘴里脏话多,又被长美粗鲁塞住嘴巴。

  赵峻柏完全被那一巴掌打懵掉,黄夫人张嘴又要哭嚎,被上官夫人指着鼻子警告:“你敢哭一声试试?!”

  “……嘤!”黄夫人吓得捂住嘴抽噎,男人被打,最抗事的儿子被绑,她不敢继续放肆叫嚣。

  赵峻柏还愣着,赵新焕抖着手骂他:“母亲生育儿女五人,唯对你无条件偏爱至今,当年父亲没后,侯府被抄家,亲朋戚友无人敢帮衬,老三饿得跟别人家的鸡抢鸡食吃,母亲带着姐姐们出去讨饭也从没让你饿着过,你听听你现下所说,此乃人子能言乎?!”

  明显赵峻柏还没从那堪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重重一巴掌里回过神,他本就肿起来的半边脸肿得更高,细皮嫩肉的脸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他看着赵新焕,接受不了自己连续被打两个耳光。

  片刻后,赵峻柏哭了。

  他没还手,也没和赵新焕吵嚷,直挺挺往地上一躺,哭着委屈说:“你打死我吧,今个你打死我吧!既你觉得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你,还口口声声说我是不孝子,那你当着你儿子们的面打死我吧!长兄如父,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还手的!!你儿要杀我儿,你要打死我,父亲在天有灵,就让他看看他的大儿子是怎么残害手足的!就让你的儿子们也看看他们父亲是如何欺负同胞弟弟的!”

  “你!”赵新焕一口气堵到胸口,气得站不稳。

  便是此时,赵长源和吴子裳回来了,没有禀报,直接迈步进门。

  长子掀帘子进屋那一刻,赵新焕心里那块石头呼咚落地,人踉跄着跌坐进椅子里,被长穆及时扶了下才没跌狠。

  “渟奴呐,”赵新焕委屈开口,两行眼泪唰然掉出眼眶,尾音颤抖,哭腔呜咽:“你怎么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