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11、第百十一章

  熙宁二十八年后半载,难得四方安定,而且好事连连。

  前有周秦恢复邦交开通互市旧茶马道再度连通东西,秦公主嫁林郡王府十六郎而普天同庆;后有大内妃嫔为帝再添柴氏小皇女,庸芦与周边军大帅日荼河会晤谈争端,西南休战;以及年底开平侯府嫡长子娶妻。

  区区侯爵子弟娶亲之所以与几件朝廷大事同日而语,乃因其婚礼规模之高几乎比肩嫡亲公主出嫁,更由皇后亲自主持,故此有传闻流出说吴氏女乃柴氏沧海遗珠。

  是日,大雪纷纷扬,十里女红妆,迎送亲队伍自大内出而经大明街去往开平侯府,场面盛大熙宁年来无曾有出其右者,时人无不艳羡。

  待乱糟糟混沌沌一日结束,华筵散去,宾客尽欢,雪住风停,赵长源不曾醉酒,与吴子裳疲惫不堪分躺卧榻两头。

  “结束了。”赵长源嘀咕,眼睛望着床帐顶部精美绝伦镶宝嵌玉的雕绘,有些恍然。

  吴子裳已卸下凤冠霞帔,额前一道金凤冠所留红痕又深又长,无气亦无力应声:“嗯。”

  自昨日白昼起至现下,她总共只吃了两块点心,尤其今日,天不亮穿上凤冠霞帔,衣装繁复,不便更衣【1】,又因成亲礼繁缛恐出错,心中倍感紧张,不吃东西也恶心想吐,由是滴水未进。

  忙糟糟事情结束,她像被抽走骨架的木偶傀儡,软绵绵没有丝毫力气,甚至累到忘记还在和赵长源赌气。

  两厢沉默片刻,里外没有丝毫其他声音,吴子裳气声道:“我觉得饥了,你呢?”

  “我,我有些困……”赵长源眼睛沉沉睁不开,提在喉咙口的石头落回肚里,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人开始犯困。

  自几个月前起至今明,她一直为婚宴成亲之事忙碌,平均每日只睡一个时辰多些,此刻的困倦远远盖过腹中饥饿感。

  谁曾想到成个亲能把人累成这狗样?比在衙署连轴当差还要累出百倍,人直接瘦下去两圈。

  赵长源忍不住嘀咕:“倘天下人成亲都是小两口亲力亲为而非由他们父母一手操办,则把整场亲事办下来,两年轻人知得其中艰难不易,往后过日子遇见争执和难关时又怎会动辄闹解婚离异。”

  “对。”吴子裳深表同意。

  因为所有可能发生的矛盾在筹办婚事过程中早就噼里啪啦争吵过了,对,筹办婚事起至今日胧明第一扎爆竹在开平侯府正门外点燃,赵长源和吴子裳耽为那些纷杂头大的事不知争吵过几多回。

  有次意见分歧非常大,二人争吵,气到赵长源撂挑子不干,气到吴子裳两日没吃进去饭食。

  可最后,大内来人催要具体结果,两人还是耐着性子坐下来把问题商议解决,过程中二人还把聊天内容逐字逐句记录下来,怕来日争吵上衙门后没证据,因为此前争吵到扬言这亲不成了的地步,二人嚷嚷要到衙门把钱财分说明白,不结这烦人的亲了。

  能把赵长源气到挠头跳脚后还得乖乖坐下继续沟通的,从来只有吴子裳一个人。

  开平侯赵新焕教育孩子别有一套,之前次子三子成亲,他便是让二子自行承担相应事宜,事无大小,悉皆自负,轮到“长子”也依旧,因着吴子裳喜轿从大内出,陪嫁数百抬,成亲典礼场面比赵二赵三更加盛大,要赵长源操心劳力事更多。

  几日以来,无论白天黑夜,忙碌不住的开平侯府里,到处都是“大公子”、“长源”、“渟奴”等称呼此起彼伏,人人遇事首选都是找长源,找长源,找长源。

  天爷,长源好累哦。

  “赵长源,”此时,吴子裳摊开手脚躺着,嘴里嘟哝道:“你出去找点吃食呗。”

  卧榻另头,赵长源死活不愿动:“我好累,你去,再给带杯水喝。”

  “你去。”吴子裳把“球”踢回来,外头好冷,她才不要出屋。

  赵长源把头转过另一边,不应。

  片刻不闻回答,吴子裳像个原地打转的陀螺样磨着身子横过来伸脚蹬在赵长源大腿上,蹬也蹬得无力:“你去嘛,我把收的礼金数一数。”

  侯府亲长们给的改口费,皇后给的压箱钱,杂七杂八红包收了满满两个挎包。

  赵长源躺着不动,任吴子裳蹬了她好几脚,终于提起一口气努力坐起身,顺手拍了下吴子裳脚板:“吃啥?”

  吴子裳被拍,继续拿脚回击蹬她,彻底忘记成亲前她还在和姓赵的赌气:“我要热乎带汤的,吃完我要睡觉,睡到明个下午!”

  豪言壮语说完,又立马痛苦哀嚎,两脚倒腾着空蹬:“不行啊,明个还要早起敬茶!”

  赵长源挪下卧榻,没吭声,青丝半散,身着寝衣,拔上鞋顺手拽了旁边衣架上的裘袍裹上,大步流星出屋。

  喜宴新散,夜渐深,侯府上下得赵新焕吩咐主仆尽皆歇息去,去厨房一路上没碰见什么人,赵睦正对着满桌喜宴所剩菜肴不知从何下手时,刚洗干净脸上锅底灰和大红大绿胭脂水粉的赵新焕哈着冷气一头扎进来。

  “父子”二人隔着大案板桌四目相对,须臾,赵长源忍笑道:“父亲耳朵没洗干净。”

  半只耳朵还是黑的。

  儿子娶妻,本地有闹喜姑舅【2】风俗,那些以谢昶为首的和赵新焕同辈的伙计同僚们更是趁此机会放开了戏耍赵新焕陶灼夫妇,女人家还讲究个矜持,赵新焕成了大伙儿头个戏耍对象。

  大红纸扎的滑稽冠戴头上,还揪了石灯上点缀的红绸花系上面,红纸裁的条条卷出波浪形,贴在耳朵上充当耳环,一拉垂到肚前,一走一弹悠,见者咸被乐开颜。

  鞠引章给他二哥抹了一捧锅底灰,照脸糊糊得赵新焕鼻子嘴巴直往外喷灰,谢昶玩心更大,追着他赵二哥抹胭脂,直把赵新焕脸上扑得一团红一团粉一团白一团黑,花花绿绿,连耳朵和脖都没幸免,热闹得似直接在脸上开了个大染坊。

  作为“新郎官”,赵长源本也逃不过被捉弄的遭遇,结果这小王八羔子煞是狡猾,趁众人看三台大相公热闹看得起劲,直接祸水东引喊大家起哄她爹去,同辈小辈放开了闹腾赵新焕,赵长源撒腿就跑,不仅躲起来把脸洗的干净,甚至还抽时间更换了被凌粟和刘启文按着抹锅底灰时弄脏的喜袍子。

  此刻,“父子”二人再相对,赵新焕忍了好几下,才没有脱了鞋扑过来用鞋底子抽赵长源。

  “给阿裳也弄点吃的带回去,我瞅她整整一天没吃东西,”赵新焕随手揪来个冷鸭腿吃,也不嫌冷肉油腻,鼓着嘴叮嘱“儿子”,须臾又道:“这阵子你们当是累坏了,好好歇息两日,明个我要早起押班,不需阿裳盼明起早去敬茶,你们回去前记得到松寿堂给老太太说声。”

  之前赵长穆和赵长美成亲侯府就没有新妇敬新茶,以及没有婆母教新妇立规矩这一说,如此一想给赵新焕当儿媳妇其实挺好。

  “妥哩,”赵长源点燃台上一只小炉子,“煮面片子,您也来点?”

  “……大公子同你老子真客气,‘来点’是来多少,够塞牙缝么?”赵新焕坐到靠墙的椅子里吐槽,捏着鸭腿的手豪迈一挥:“且煮一大碗来,白日席上净喝酒了,啥都没吃。”

  赵长源烧上水挽袖子去和面,赵新焕看着她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结义四兄弟里最幸福的小老头。

  “今个你谢老叔闹腾最欢,”赵新焕啃着鸭腿琢磨:“等他家佛狸奴成亲……”

  “谢二成亲时谢老叔是老丈人,”赵长源在瓷盆里揉面团,吃着力:“咱这边没有闹老丈人一说吧,您报复得了谢老叔?”

  赵新焕咔嘣咬掉鸭腿上一点脆骨,哼地架起二郎腿:“我看未必,他家老二野的很,他日是嫁是招赘亦或是其他谁也说不准,你谢老叔今个还故意祝我早日抱大孙子,嘿,他个老狗,我看他家老二将要怎么办。”

  开平侯府几嫡子无论成亲先后反正此时皆膝下空空,而人家谢昶已经当祖父了呀,谢斛膝下儿女双全。

  赵长源无声失笑,没想到父亲他们老几位互相之间还挺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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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碗素面片装食盒里提回熹微院起卧居,赵长源身上落了层薄湿,外头又下起夜雪,彼时吴子裳盘腿坐在卧榻上,手里抓把红枣啃着充饥,认真在数摆满周围的交票子红包。

  “先过来吃东西,”赵长源到桌前取出热腾腾面片两碗,带汤,热的,“吃完再算回本没回。”

  吴子裳哗哗啦啦挪下卧榻,顺便揭掉张不慎夹带到衣袖间的交票,扔下手中枣摸着额前那道仍未消下的压痕过来吃面片。

  世人在形容菜肴好味时所用最高级赞美是“有家味道”,而所谓家的味道本质不过是至亲之人所做饭菜味道,两口喷香热腾面片扒拉进嘴,吴子裳鼻子猛然发酸起来。

  是了,多年以来,无论身在何处,无论身边是谁来往,吴子裳心心念念家的味道原来还是和赵长源有关,赵长源做的饭啊,是家的味道。

  每个人掌勺做饭都有自己独特风格和味道,任谁也取代不了,在吴子裳记忆中,家的味道和归宿感系在赵长源,她无数次试图逃避和忘却,无数次以失败告终,真令人唏嘘。

  “忽想起件事。”吴子裳半低头,脸几乎埋在硕大的碗口,掩饰着带了委屈哭腔的话尾音,不愿让赵长源察觉自己哭鼻子。

  “什么?”赵长源吹吹夹在筷上的热面片,眼睛看过来,只看到吴子裳对着自己的乌黑发顶。

  目光抬落间,她悄悄发现,自己和阿裳经过这段时间不停的吵吵拌拌,关系似乎没之前那样僵硬了。

  吴子裳眼前起雾,不知是被面汤热气所熏还是因为眼睛发胀,她低低叨咕:“你在大理寺当差时住在那边,有次我拿着生意契书去找你,那回其实算是你头次给我做饭吃。”

  “瞎说,”赵睦把面片吹凉送嘴里,兜着慢慢咀嚼:“你小时候每回半夜爬起来喊饿,都谁给你煮的粥吃?”

  阿裳小时候刚回来那阵子天天同赵睦睡一起,大约是在外流浪时饿得怕,晚上用再饱饭半夜仍旧会醒来喊饿,赵长源就夜夜去院里小厨房给她煮各种粥吃,持续小半年,直到阿裳适应了衣食不忧的新生活,这才慢慢不再深夜喊饿。

  “那不一样,”吴子裳大口吃热面片,烫了舌头尖,囫囵吞咽下,道:“后来外头还起过闲话,说你在住的那地方养了位大美人。”

  赵长源歪起头,左手食中二指并在一起缓慢而用力在桌面上点了三下,吴子裳在声落后悄悄抬起头,与对面人四目相对,片刻,她后知后觉过来,羞赧低下头:“原来是我。”

  “可还记得那日隔天清早有人来敲门?闲话便是那位仁兄所传,”赵长源把吴子裳再打量,脸颊上梨窝深陷:“也不知他究竟是何眼光,能把你形容到美得天花乱坠。”

  “那说的不就是我嘛!”吴子裳剜过来一眼,泪眼汪汪不服气,她长相不差的好不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端端正正不歪不裂,哪就当不起别个夸两句?

  赵长源点头应道:“是呀。”

  吴子裳:“……”

  万没想到从来正经的赵长源会说出这种回答,“是呀”,两个字,没有半点不妥,吴子裳却悄然红了脸颊。

  “你今天脑子有些不正常,不想同你再多说半句话。”生意场上身经百战的吴子裳不可思议地害羞起来,又羞又有几分薄愠。

  低头喝热汤掩饰慌乱,结果又烫了她舌头,忍不住埋怨:“你干嘛弄这样热的面片子汤呀!”

  “报复你,”赵长源愣了下后淡然回答道:“谁让你这张嘴怼我这样厉害。”

  “红包钱不分你了,”吴子裳舌头尖烫得麻木,气愤地下决定:“一个子儿也不分你,全归我!”

  赵长源不说话,就弯起眉眼跟那里笑,桌边炭笼里炭火融融,灯盏光线橘红,她从不敢奢望想象的场景此刻正在眼前真实发生着。

  作者有话要说:

  【1】更衣:上厕所

  【2】姑舅:公婆

  吴子裳日记:

  赌气是赌不下去了,但跟赵长源吵架时我掐死她的冲动不止有过二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