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10、第百一十章

  自贺氏父子伏法,相权一分为三,皇权得到巩固和加强,满朝大臣在遇见关乎社稷江山的紧要大事时,至今还没人敢真跳出来同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皇帝柴贞梗脖子唱反调。

  说通俗些,老子一顿拳脚打,逆子安生十来日,这点效果还是有,你说御史撞死在黄金台阻止皇帝封赏谢岍?岂知艰难坎坷加谢岍身而历练之非是皇帝柴贞之意。

  林老郡王身后事还没办完,第三日上午,赵睦收到可靠消息,以钱国公钱根为首一帮官员准备在郡王府丧葬毕国事再议时,强行推鞠赵两家子去挣秦国驸马,他们也不敢在此时机不成熟时把争储选人过早推上风口浪尖,他们在试探皇帝柴贞的底线。

  官制新革,温良恭俭仁的皇帝在灭贺过程中透漏出的实力和手段令群臣震惊,他们摸不透皇帝实力,万不敢轻举妄动。

  而一旦赵睦当选秦驸马,她以后便再无可能进三台执政,依柴周祖训,本朝驸马仕途止步正四品,不得过重参政,何况乎他国驸马。

  是日下午,赵睦抽身来城外三清观,没找见吴子裳,遇上青雀大太监干儿子白雉,青雀大太监是皇帝身边最为得用的太监,皇帝子侄们见之尊敬称呼“爷爷”,看见白雉那瞬间赵睦说不清楚心中是何感受。

  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

  高兴的是她可能不会从此和阿裳各自踏上人生路,难过的是,阿裳将会被自己生身父亲逼送到她身边,不管阿裳是否愿意。

  大爷要拉拢赵家渟奴,要紧紧把赵家渟奴拉拢在皇权旁边,确保渟奴是皇权最忠诚的拥趸,有真实身份和挚爱之人两件事情握在大爷手,赵睦此生逃不掉俯身为国臣的命。

  从三清观再赶到大内,向晚,等候已久的宫人引赵大公子至皇后中宫,彼时未见帝后人影,吴子裳和皇后之女公主聘在院里编竹物。

  “渟奴阿兄迟了整两刻,”公主聘坐在马扎上扭头看过来,两只手里乱糟糟抓着两把竹篾:“老爹爹说饭前两刻你便能到,呐,现在是正饭点。”

  “……”赵睦步履变得缓慢而沉重,有些不敢看阿裳和公主聘头对头坐在一起的样子,没应声。

  直到走近前,赵睦给公主聘拾个礼,问:“阿聘在做甚?”

  以调皮捣蛋顽劣不堪著称的公主聘此时难得乖乖坐在矮脚马扎上,举起手中竹篾道:“阿裳姐姐教我编滚灯,姐姐说你也会。”

  当然会,她曾为吴子裳编制过。

  “唔……”赵睦含糊应,视线不受控制往吴子裳身上去,来时路上她心中万般情绪充斥,见到吴子裳后恍恍然只剩心疼。

  阿裳,阿裳就这么来到她生父身边,与生父最宝贝的小女儿头对头编着竹滚灯。

  看见阿裳那瞬间,赵睦感觉得到,阿裳二十余年来对“家”之一字的向往,此刻已尽数化成无法羡慕的嘲讽,冰棱子似地刺进阿裳胸膛,该有多疼,该有多难受。想到这些,赵睦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指尖颤抖。

  那厢里,皇帝柴贞突然从厨房门里探出半个身子,身上套着襻膊和围衣,唤道:“净手吃饭啦,阿聘来帮忙端菜!”

  赵睦这才注意到,那边在厨房里忙碌的两道身影竟是大周国皇帝柴贞和皇后贺氏。

  公主聘哗啦丢下手中竹篾跑去厨房帮忙,院里不见半个宫人婢女的影子。

  吴子裳停下编竹篾,望向斜对面灯火可亲的中宫小厨房,怔忡须臾,微笑起来:“赵长源你看,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多么温馨幸福。”

  “何时知的?”赵睦舌根发苦,忽然不知自己这些年做的对不对。

  吴子裳拍拍手上竹屑,脸上笑意未减:“还记得翁桂?与翁桂不往来后确定的。”

  赵睦几番张嘴,没能出声。

  “我好像到哪里都多余,”吴子裳低下头,用手戳才扎成半个粗略骨架的滚灯,仍旧微微笑着,笑容形容不来的复杂:“怎会有人如我这般样呢,到头来一场笑话似也。”

  说着说着,那个眼泪啊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掉,止不住地往下掉。

  “阿裳……”赵睦嗫嚅,冲动在体内叫嚣着,无比想带吴子裳离开,公家这场“鸿门宴”杀人诛心,她半点不想赴。

  “该说的话,公家下午时候皆已说与我知……你不要辞官,也莫要冒险去惹别几个暂时惹不起的大人物,”吴子裳胡乱用手背抹擦眼泪,半低头,笑着:“你娶我吧,我报你当年照顾带养之恩情。”

  似乎只有娶的是吴女,是与赵长源青梅竹马的吴女,而非临时找来应付的什么人,秦使团那边才勉强说得过去,赵睦才能在这场无妄之灾中保全自己。

  借口勉强了些,却是皇帝借与秦和谈之机逼迫赵睦吴子裳,赵新焕也参与其中了的,皇帝需要牢牢攥住赵长源的把柄,赵新焕是要赎多年来对陶夫人的愧疚,待皇帝和开平侯确定赵睦有此心意,所有一切就都由不得人意了。

  当长辈决意如此时,赵长源和吴子裳的想法又有何要紧与否?

  赵睦却愣在那里久久无法回神,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人兜头给了一榔头,灵台上混沌不堪,甚至耳朵里嗡嗡响,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

  阿裳和她,终于只剩下昔日那点照顾的情分了么?

  与皇帝一家三口共用饭对赵睦来说是人生第一次,对吴子裳来说,却只盼是人生最后一次。

  公主聘莫名很喜欢赵老叔家这位阿裳姐姐,用个饭也要坐在阿裳姐姐身边,吴子裳幸而要忙着应付公主聘,不然恐无法以常态坐在饭桌前与皇帝面对面。

  赶在禁卫军入夜要戒严宫城前,赵睦和吴子裳步行走出大内。

  “先送你回家吧。”赵睦站在马车旁,朝吴子裳伸手欲扶她登车。

  车前挂着照明风灯,照出车旁人模样,吴子裳看着对方,身形颀长,骨架偏细,人//道是书生文弱,却原来锦袍下罩的是个女儿家。

  那么这些年来自己承受的痛苦算个什么?一边满心是赵长源,一边又无法接受与男子好,发现自己喜欢和女子亲近时,吴子裳以为自己是病了。

  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里是陈知遇陪伴在她左右,为放下赵长源,阿裳曾和陈知遇在一起过,可是后来又分开,因为阿裳放不下赵长源,陈知遇接受不了。

  “不知可否送我去三思苑?”吴子裳低声表达想法,小心翼翼起来。

  “三思苑?”赵睦一时疑惑。

  吴子裳低着头不与赵睦有任何目光接触,却清楚感觉两道视线带刺般落在自己身上,嗫嚅道:“康万青下台后,三思苑不是被你收到麾下?”

  “……王静女此时不在汴都,”赵睦解释了,微顿,说明道:“若母亲见你回来,必定高兴万分,那厢林郡王府事未罢,三两日内我不会回家去,你尽管放心。”

  吴子裳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明言表示反对,沉默着提裙子自己登车。

  不听按公子示意来收登车凳,目光询问公子怎么走,被赵睦摆了下手,让他不要操心。

  待马车发轫而去,不多时融进车水马龙中,赵睦独个步行,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往前眺望看不到尽头的繁华大明街,她忽又转回身看向柴周帝国的心脏周皇宫。

  庄严肃穆的建筑群伏在穹顶夜幕下,无数火把和灯笼给这个过于庞大的宫城笼罩上一层温和朦胧的光晕,弱化了它食人肉骨的狰狞面目。

  那里面住的是柴周皇族,而这座宫城的主人,是披着温顺绵羊皮欺骗了所有的狼,一只忍辱负重的头狼,一只可以牺牲自己女儿也要维护他狼群利益的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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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郡王府丧葬事毕,爵位继承顺理成章落在林祝禺头上,林祝禺袭爵时,秦国使团为表对煌煌五百年林氏家族的尊敬,由正使秦东宫之弟秦王携秦公主亲自登门贺。

  然而令谁也没想到,这一贺不打紧,在皇帝为赵睦吴子裳定下亲事隔天,秦使团来与周皇帝禀,秦公主看上了林郡王府上十六郎。

  故老郡王子息单薄,传至重孙辈,嫡庶共只有林祝禺林星禺“兄弟”二人,之所以称呼为“十二郎”和“十六郎”,不过把他们同林鹤几位手足之膝下那二十来位重孙们放在一起序列,十二,十六,至少听起来林鹤这脉不是太凋零。

  皇帝柴贞大喜,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林家虽然名声在外,今朝有实权者只剩林四平拜开山军大帅,新袭郡王爵的林祝禺重伤后弱不禁风,日后在汴都明显不会对他人构成威胁,林星禺看起来更只是在他父亲和“堂兄”光环笼罩下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寻常世家子。

  他娶秦公主成为秦驸马,既能给足姬秦国面子,又不会对柴周朝廷任何一方势力造成威胁。柴周和姬秦朝廷需求基本得到满足,各退一步获得双赢,何乐而不为。

  最高兴是刘启文,不知使了甚广大神通,竟把近年来因各自忙碌而愈发难聚齐的旧友们,再度齐整团做一处。

  不聚不知道,人人都成了拖家带口的,只剩刘启文抱着肖九两个孤家寡人相依为命。

  “连长源也要娶妻成家弃我而去了,”刘启文假装娇小靠在肖九肩头抹泪,一手朝这边举来酒碗,“这碗你得喝干净,不然我可实在太伤心。”

  “喝喝喝,他们都放不开喝,我可不能也让你伤心!”赵睦心里也许是高兴的,酒盅换成酒盏,酒盏换成酒碗,对刘启文的起哄照单全收。

  只闹腾赵睦也没意思,刘启文和肖九一唱一和又捉弄别人去,赵睦再度被满屋子跑耍的小孩儿们围起来,最后甚至被胡韵白儿子拉着去了屋子那边和他们一起玩。

  不知是何原因,赵睦走哪都尤其招小娃娃喜欢,她自己也非常喜欢小孩子,与小娃娃们在一处时总能见到赵长源脸上梨窝深深,温柔眉眼里有溢彩的流光。

  可是吴子裳不喜欢小孩子。

  “长源今岁也老大不小了,”凌粟妻潘夫人抱着女儿碰了碰吴子裳胳膊,凑近低语着:“待你们明年办了事,抓点紧,争取后年让长源抱上胖娃娃,他那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抱着自己孩子时得高兴成啥样?”

  吴子裳笑了笑,正不知该如何接话,潘夫人怀里粉嫩嫩的小丫头忽然手舞足蹈起来,她即刻转移话题和潘夫人围着这个小丫头聊起来。

  因着都拖家带口,宴散较早,刘启文从头欢闹到尾,却是最沉默寡言的高仲日酒喝得最多,大伙儿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子升心里大约还在念着那个董之仪,”把人都送走后,刘启文手搭着肖九肩膀站稳,另只手用力拍赵睦肩膀,大舌头道:“人都贱的很,得不到的永远意难平,在身边的又不懂去珍惜,长源呐,长源兄弟,你绝对不能学高子升!”

  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是让赵睦珍惜眼前人,不要总惦记已经不在的。

  “不会。”也喝不少的赵睦轻声应他,眼神有些迷离,下意识看向吴子裳,后者站在马车旁低着头安静等待。

  “我要回家去了,”赵睦推开肩膀上的熊掌,摆了摆手踉跄朝车去:“我先回家啰。”

  “有家真了不起嗷,”刘启文用胳膊圈住肖九脖子,酸酸道:“走,咱个也回家!”

  肖九哭笑不得,推他:“谁跟你是‘咱个’啊,你回你家,我回我家,走吧……”

  马车从四面八方来此,又重新散向四面八方,有聚,有散,有离,有合,似如人生,正是人生。

  赵睦吃不少酒,人正红着脸往体外散热,不能吹风,吴子裳喊她坐进车里来。

  不听心无旁骛驾车,固定在车内的风灯光影安静。赵睦靠缩在车门旁角落里犯困,身子坐不稳,脑袋一栽一点。

  怕她睡着磕碰,吴子裳开口道:“为何那样喜欢小孩子?”

  “……唔,”赵睦将散的意识疯狂凝聚,两手撑住膝盖,身子不晃了,眼气却仍旧沉得睁不开,带着鼻音道:“并没有多喜欢,只是遇见了而已。”

  吴子裳无话可接,顿了顿,努力语气如常道:“我不喜欢小孩。”

  “我知,”赵睦半低着头,似乎真的很困,努力强撑着在应话,逻辑和条理倒是清晰:“以后家里不会有,也不会过继,你放心。”

  “凭你做主。”吴子裳仍旧温声细语,嘴边挂着得体微笑。

  从那日去过大内见皇帝,吴子裳答应嫁赵长源,她似乎就变了一个人,变得端庄,得体,温顺,甚至是娴静,寡言。

  往昔热烈诚挚的阿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似乎连赵睦都半点不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