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09、第百零九章

  又几日后,入八月,鸿胪寺值差官员天不亮收到宫里人来递消息,道是林老郡王身体已从脚底开始变凉,敦促鸿胪寺赶紧备齐一应丧葬用具。

  鸿胪寺官员们点卯后整个忙碌起来,赵睦强行抛下典客署里那摊子事,赶着九城门到点起钥第一波冲出城,一路纵马狂奔,终于赶得及在城外三清观门口,拦住昨夜因晚到无法投宿驿站而歇观中一宿的吴子裳。

  “事发突然,你且听我言,”赵睦把人拦在观门前最后两级台阶上,一手按在石围栏上作阻,稍微仰脸看吴子裳,语速颇快,失了几分素日沉稳:

  “你入京来乃中他人计谋,今林郡王府事急,我需暂去处理,盼你能在此等候三日,此三日间无论收到何种消息千万莫要入城,若因此使得生意上钱财有亏损,事后皆由我来赔偿,只盼你在此逗留三日,三日后我来与你详说。”

  闻赵睦话毕,吴子裳平静目光越过赵睦肩头淡淡落向别处,是赵睦看不懂的神色。

  “阿裳……拜托了。”赵睦目光灼灼望吴子裳,想去拉一拉她手腕,又怕看见她厌恶躲避的模样,按在石围栏上的手指尖泛白,最后未多半字言语,转过头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紧赶慢赶还是时间不够用,回到鸿胪寺,群龙无首的典客署已是人仰马翻。

  据《熙宁革制》对鸿胪寺释意,凡高阶官员殁于京,分由鸿胪寺卿、少卿、丞代表朝廷前往祭奠,并提供丧葬之具全力帮助准备林郡王府林老郡王身后事,鸿胪寺自丞至卿无能闲置者。

  上午巳中,消息传来,林老郡王鹤薨,帝令暂停所有国事,辍朝三日,内外缟素,以亲王爵规格行丧葬事宜,文人哀泪,武人垂首,举国上下无不悲者。

  百年林氏忠勇不断,“家国若有难,林氏作先锋”,林氏子弟已为国为民而死得血脉单薄,世人本就惋惜,林鹤更是大周上个盛世缔造者中最后故去的一位,周人感念之,若无前代人流血牺牲筚路蓝缕开创出大好局面,后头哪会有熙宁朝更上一层楼的机会,林鹤当得起天下祭。

  赵睦正儿八经见到传闻中的开山军少帅林祝禺是在第二日下午,彼时郡王府已过了初期时的慌乱,一切事宜有条不紊起来。

  多年来林郡王府子息凋敝,先林老郡王子孙辈多人先后死国事,只余庶孙一人,即开山军大帅林四平,且因庸芦陈兵天门关外,林四平述职结束即刻匆匆回西南,不在汴都,而留其子林星禺堂前守灵。

  待郡王府内外不再纷乱时候,林星禺派人接回了被曾祖父于半月前特意送出城的郡王府正牌嫡重孙林麂林祝禺。忙碌中见一顶软轿直接抬进王府,大家对此人议论纷纷。

  有人道:“就这些年来林祝禺的事迹看,此人理当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英豪,年纪轻轻的,不就是打仗伤了一回,咋还坐上轿了,真娇气。”

  林祝禺,实实在在少年英豪。

  不满十岁压过赵睦一举夺汴都院试二考第一名;十三岁守日荼河线一战成名;十六灭庸芦王牌山地军打出开山军威和大周国威;二十一率兵平勃旅陆名传叛乱,威加西南,熙宁新生代武将谱排先后,此子综合实力名列第一,可不就是少年英豪么。

  那厢又有人背后嘀咕说:“闻说此人擅使两把刀,一把长苗刀,一把环首短刀。”

  苗刀长,用于战飞沙走石的雪山天门,远远雪峰,莽莽近川,一望无际,苗刀豪横,硬刃碰硬敌,大开大合,寸长寸强;

  首刀短,用于战滇枢郁郁葱葱的十万大山,十八拦刀近身缠绕,还刀入鞘开膛腹,美人盘簪卸臂脖,闪身截腕断手把,寸短寸狠。

  雪山上硬碰硬的肉搏也好,深山丛里迅且活的伏击也罢,林祝禺凭两把刀守西南绵延千里的国境线,庸芦人称他是山林梦魇,陆名传称败在他手里心服口服,周帝柴贞更是称之“林家十二郎尽打神仙仗”,而这般年少成名的年轻人之模样呢,光明磊落也好,阴狠毒辣也罢,怎么都不该是眼前这个状态。

  灵堂门口,仆人皆行跪礼拜嫡公子,年轻人住着手杖步履缓慢出现在众人视线。

  从跨门槛到迈进来,低眸抬眼功夫将屋里一切观察清楚,包括每个人所在位置、举止乃至神情,是多年从军者特有的敏锐,此般深藏不露的气息赵睦只在谢岍身上见过。

  林祝禺全身缟素,身形比赵睦想象中要单薄太多,脸上长年戍守天门雪山留下的晒伤痕迹仍在,眼皮有气无力半垂,精神低迷。

  和林祝禺坐一起后,赵睦感觉拿手指头轻轻顶他下他都会倒,给人弱不禁风之感,半点不似庸芦人口中所形容那般可怕。

  大约是重伤初愈,林祝禺瘦得皮包骨头,坐也只能坐没有扶手只有靠背的将军椅,还得是倒着坐,因为后背有伤未痊愈。倒着坐是胳膊搭在靠背上,下巴垫在胳膊上,就这样半趴半坐在那里,且无法久坐,不然受过伤的腰和整个后背会很疼。

  连坐都如此艰难的人还瘸条腿,更别提跪下为林老郡王守灵,故而从头到尾老郡王灵前只跪着林祝禺堂弟林星禺一人,林家子息单薄若此,见者咸悲。

  有来祭拜者离开前慕名过来与林祝禺拾礼道节哀,林祝禺也都是半趴在将军椅上应,抱个拳回之已算很尊重对方,他精神头不大,病恹恹,嘴里也没话。

  又片刻,典客署有官员进来耳语赵睦,有事需要赵署丞亲自过去一趟处理,半个时辰后待赵睦处理完事情再回来灵堂,时已至午,里外都在用饭。

  灵堂里静悄悄,外头嘈杂声依稀传进来,烧桑条的铜盆冒着缕缕烟,孝子孙草席上难得空着,连守护供桌后长明灯的小仆亦不知去了何处。

  林星禺跪整个上午,此刻大约趁无人来祭拜用饭休整去了,放眼看过去,空荡荡灵堂里,只有侧堂这边还剩林祝禺独个趴在将军椅上,闭着眼,眉头轻拧,额头鼻尖挂有细密汗珠,似乎睡着了,但明显并不安稳,或者说正被通身伤痛折磨。

  赵睦曾在江平受过重伤,一看林祝禺样子就理解是怎回事,约莫连守灯小仆亦是这位十二郎退出去的。

  多年来,赵睦不曾交游过林郡王府这位比自己年幼五六岁的小嫡重孙,却然不知为何,她从林祝禺的行事举止来看,总觉得自己与林祝禺神交已久。

  二人虽一文一武,却然有许多观点和做法不谋而合,比如当年收复坞台川之战,赵睦和谢岍在汴都交流自己的想法,结果千里之外的林祝禺带兵所行与赵睦想法如出一辙,二人说句相见恨晚不为过。

  “林少帅……林少帅?”赵睦过来轻声将人唤醒,稍微弯下腰低声问:“开饭了,给您带一碗?”

  林祝禺从不安的休憩中醒过来,初初睁开的棕色眸子里有几分浓稠哀痛未得及时散去,看赵睦一下后,此人眼皮微垂,又变成那副恹恹模样,有气无力:“有劳,半碗。”

  真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也是个不外气的人,或许林祝禺见到赵长源,与赵睦见到林祝禺感觉相同,才会这样不外气。

  赵睦被鸿胪寺少卿和卿联手钉在林郡王府听使唤,至少三日内离不得此处,不免要与林祝禺有更多打交道机会,她心里甚至有些感谢鸿胪寺卿和少卿,给了她这样个和林祝禺认识的好机会。

  汴都风俗如此,白事上劳做吃杂拌配馍馍,富贵贫贱区别无非食材不同,这厢赵睦亲自去打两碗饭端过来,未用托盘,还用一根筷子串了俩馍馍。

  彼时林祝禺已从将军椅上站起身,撑着手拐立在棺木供桌前低头看盛放桑木条的竹篮子,冷硬的脸上面无表情,甚至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要帮忙么?”赵睦用脚踢过来个宽面椅,碗放上去,手里举着串有俩馍馍的筷,以为林祝禺是想为铜盆里添桑木条为其曾祖父祭。

  林祝禺摇下头,转身过来,走很慢,单手把将军椅拖过来放宽面椅前,这回正着坐,夹起块碗里肉用询问表情看对面随后坐下来的赵睦,意思是问你要不要吃?

  赵睦不挑食,暂不知视食物如命的林祝禺愿意从自己碗里让食物给自己代表着什么,她点了头接受,并向对方示意手里串在筷上的馍馍。

  林祝禺摇头,认真把自己碗里肉挑出来往赵睦碗里夹。

  “你不愿娶城外那姑娘?”林祝禺忽然问,嗓音哑似烟熏,低缓,尾音细细听时隐约有清秀气,官话不熟,口音偏西南。

  赵睦要用筷,把馍馍取下来垫放到凳上,并不纳闷儿林祝禺神通广大会说出这句话,答道:“非不愿,而不能。”

  “症结?”林祝禺简洁问。

  “耽误她。”赵睦答。

  郎有情妾有意的事为何偏不能成?据悉开平侯府待吴氏女亲若己出,更不曾公开表示过反对婚嫁,林祝禺挑干净碗里肉,端起碗低低哼道:“我在枢州,见过如你般拧巴者,是二男子。”

  话讲多时可确定林祝禺的西南口音也并不纯正,而是杂糅了西南边境四大州的各地之方言。

  说着,林祝禺忽探身凑近过来,直勾勾看进赵睦眼睛:“你俩为哈子?”

  这人有双琥珀般的浅色眸子,视而洞若观火,直透人心,望向赵睦时却无攻击性。

  “因具在我。”赵睦用筷的方头蘸饭汤,在凳面写下一个字,“坤”,她从未在人前如此坦荡过,便是当年对谢岍坦白身份也是因她闯下大祸,谢岍替她挨揍差点被揍死,二人经历过共患难赵睦经才向谢岍吐露实情。

  此刻面对林麂林祝禺,赵睦直觉此人不会伤害自己。

  “巧。”林祝禺似乎笑了下,但脸上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通了。”赵睦会意。

  这就解释得通了林郡王府嫡出重孙林祝禺多年来的所有经历。

  多年来林老郡王为何把唯一嫡出重孙远远藏在西南深山老林里,原因竟在于此,林郡王府对外宣称世孙留下有血脉子息,没想到是个女娃娃,同赵睦一样假扮做了男儿。

  “可悔过?”赵睦促狭问,因为自己偶尔午夜梦回,曾悔过。

  林祝禺摇头,星弟已平安长大。

  她于襁褓之时便被曾祖父安排走上这条路,目的正是混淆视听,以保堂弟林星禺能平安成人,她作为林氏子孙任务已完成,今朝若是觉着这条路走得不开心,随时可以撂挑子走人。

  所以林祝禺才会看起来啥都不在乎,啥都无所谓,包括生死,只是公家半道上态度强硬地把她给喊回来,不让她养好伤后再回西南蹦哒,怕她发狠寻仇,再把开山军内部杀个天翻地覆。

  军伍尽知林祝禺打仗手段凶狠,甚至战后从没俘获过俘虏,因为都被她杀得干净,尤其对待侵略国之兵卒,只要你脚底下踩的是周国土地,无论你说你是越界过做啥来的,凡碰上林祝禺她统统让你有来无回,甚至各种惨死。

  九洲诸国间不杀俘虏之公约对林祝禺而言平时勉强有用,但当俘虏是因侵犯周土而被俘时,所有公约律令在林少帅面前统统形同虚设,守脚下国土,守身后百姓啊,林氏儿孙从不含糊,至于被人陷害蒙冤受难的事,林四平或许会选择忍气吞声,但林祝禺从来不答应。

  若是让这家伙在祁东休养至痊愈,她必回开山重整旗鼓,届时便是谁也拦不住的血流成河,开山军几大副帅得统统嗝屁,汴都必定因那些势力覆灭而再度风起云涌。

  林四平制约二十年才有今日开山军之平衡,尚非能让林祝禺掀天时,所以皇帝把林祝禺给逮回来,按在了汴都雕梁画栋金堆玉砌的温柔乡里。

  赵睦知道林祝禺遭遇,此刻一手馍馍一手拿筷,弯着腰与林祝禺头对头吃饭,俄而,罕见地嘟哝问:“此局,你觉我胜算如何?”

  她有感觉,林祝禺比她而言更加敏感聪慧,各种能力甚至更在她之上,只是这人无心仕途,无心官场,奈何退又退不得,走也走不了,干脆一副“能活就活着,死逑也不亏,爱咋咋地”的无所谓样。

  “选择有三,”林祝禺沉吟,挺直腰背坐须臾舒缓后背痛感,端着碗的手放在膝盖上——她现在连端碗的力气都不够,说话时她声音低,语速缓,不紧不慢无波无澜:“一和亲,二速娶,三辞官,再待时机。”

  “二是最优选,”林祝禺似乎连说大段话都没力气,中间非要停顿休息几息,待气息平稳才又再道:“算计你的人,下手狠噻,半步后路不给留。”

  此人是谁?非赵新焕,非谢昶鞠引章,乃是皇帝柴贞,三台相在这些事里最多算从犯。

  皇帝柴贞是真正狠人,也对,能在八王之乱后安然坐皇帝位到今日,即便平日天下颂之以“德仁顺俭”,他骨子里也绝非善类。

  包括趁林祝禺重伤而接她回汴都来将养,也是皇帝柴贞深思熟虑所做决定,此刻,赵睦和林祝禺二人联手猜不出皇帝做这些事其最终目的究竟是做什么。

  “头疼。”林祝禺恹恹吃碗里饭,简明要扼表达了对汴都这些事的态度,她不喜欢政治,尤其不喜欢争权夺利和算计。

  赵睦道:“谢重佛尝提,可出鸿蒙兵压过雾宿河。”

  林祝禺掀起眼皮看眼赵睦,视线收回落自己碗里,长而浓密的黑睫在眼下投出影,声低缓,烟嗓平静:“文曰战,武投命,民离散,到头来……”

  中间停顿须臾,歇口气,继续道:“天子坐江山,勋贵享太平,百姓为儿寻坟头。”

  在林祝禺这里,以战挣权从不是种选择,而是走投无路时的不得不为。

  赵睦同样垂眸看碗中食物,直觉使她选择坦率直言,甚至不用顾忌灵堂周围是否有其他耳目,此直觉源于林祝禺给的安全感:“我欲以鞠迟意为幌子,实谋翟曲,何况秦东宫本就属意从此二人中择一而用。”

  翟曲二王是目下朝臣最青睐的储副候选人,更是最合适过继给天子柴贞的,只要二人不作死,将来皇帝位必落其一头上。

  恢复邦交不容易,秦使团也是想谋把大的来,定看不上皇帝把兄弟家孩子鞠迟意与赵长源;周皇帝柴贞呢,猴精猴精,此时绝不会助长任何翟曲二王争储风气,硬碰硬推出鞠赵二子给秦使团选择。

  这般情况后续如何走向,端要看朝臣是何想法,若朝臣不怕惹怒皇帝执意推翟曲上位,那么军权在握的皇帝便能理直气壮让鸿蒙军兵压雾宿河了。

  以上是赵睦和谢岍俩臭皮匠推敲出的皇帝想法,根据是谢岍收到同袍友郁孤城来信,鸿蒙军暗中开始备战,北岩守城军甚至收到军令,已把雾宿河畔的百姓撤走。

  “祸水东引,是个选择。”林祝禺中肯评价,稍停顿,再道:“然则曲势尚不成熟,必设法脱身,钱氏兄妹,狡猾。”

  言下之意,你这条计谋稍有不慎便会玩脱,委实过于冒险。嘿,难得世上也有连林祝禺这个晕胆主【1】都觉得冒险的事。

  “准备一桌席,来了两桌人,”赵睦用筷轻轻敲碗沿,振掉饭里挑出来的小黑点,西南口音不易辨别:“我是打算把饭菜回锅再分成两份上桌,你呢?”

  “我嘛,”林祝禺慢吞吞道:“好酒好肉只以(一)桌,啷个有本事坐哈啷个吃噻。”

  作者有话要说:

  林星禺日记:

  莽莽西南,缺吃少穿,在我们开山军,只有视你为同生共死之袍泽者,才会把自己碗里食物分给你,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你。

  【1】晕胆主:胆子超级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