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07、第百零七章

  柴周天子使团奉国书访雪原诸部落,使臣们自是有正经差事要办,使团同行之商队至目的地后正式与使团分道扬镳,各干各的事,吴子裳直到离开犬戎牙帐也没再见过赵睦。

  但犬戎老汗王的小女儿苏颜合纥一直在吴子裳身边晃悠,从出力联系皮毛采购到商队在犬戎的食宿出行,她都帮了很大忙。

  苏颜合纥有事没事总爱在吴子裳面前晃悠,身着件与北原族样式相仿的长袍,毛茸茸暖帽上两个小鹿角,腰间别根鹿笛和挂着串银铃铛,走起路时叮叮响,热烈诚挚又明媚,给人所有印象里无一与勾心斗角权力争夺有关。

  在犬戎第六日,苏颜合纥换了件领口腰带绣鹿纹的绿色袍跑来吴子裳跟前晃悠:“周使团上午已经离开我部去往奴廉金部落,你没有去送别唉!”

  吴子裳刚和几位犬戎猎户做完贸易,收进来二百余张成色做工皆中上等的货,闻言笑道:“既如此,我回北岩时可以不用偷偷摸摸了吧?”

  “还不行,”苏颜合纥撇嘴,拽着旁边帘子上的流苏叨咕:“汗父年迈,已不理事许久,喀干达尔是个守旧的讨厌家伙,最不喜欢变新,反而正合牙帐里那些首领老家伙的口味,你们使团其实不应该第一个来犬戎,与我们部落的互市贸约没谈成,他们再去其他几大部落十有八//九也是要吃闭门羹。”

  “那也没办法,”吴子裳两手捧着碗热奶茶,看了眼苏颜合纥,道:“谁让我们头个遇见的雪原部落就是你们犬戎呢,再者说,犬戎是雪原最大部落,无论使团和其他部落谈得如何,诸部落对于是否与周通商互市,最后不还得看你们部落的态度?”

  “唔……”苏颜合纥停下霍霍流苏转身坐到吴子裳对面马扎上,习惯性用左手肘去撑膝盖,上身略微前倾,若有所思:“照你如此说来,周使团只是采用了对他们而言最有效率的办法来处理与雪原部落的事,

  他们主要任务是赴秦,等周秦签订交好盟约,届时二国所有往来必经林海雪原,我们这些雪原部落最后还是会被迫与周秦之间往来,如若不然,我们就属于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想法越梳理越清晰,苏颜合纥激动拍手:“届时东西两国夹击雪原,我们再答应互市便是处于被动地位,周所给条件绝没现在好,且多年来喀干达尔不时让人去抢北岩,北岩的鸿蒙守军虽不好战,但在防御上基本没吃过亏,这说明鸿蒙军战斗力不虚,要真打起来雪原未必是敌手!”

  这些应该是大王子喀干达尔与诸首领将军想到的事。

  “吴某一介商贾,不懂政事。”吴子裳低下头喝奶茶,身上那股“别来沾惹我”的清冷劲真是谁教的像谁。

  “你肯定和周使团里那个翻译首官关系不一般!”苏颜合纥反手撑住膝盖,笃定道:“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周使团的想法?还有,第一日晚上你醉酒,正是那个翻译官背你回去的,你们周人不是最喜欢说男女授受不亲么,不然就是他趁你醉酒欺负你。”

  “欺负”这个词此时听来用的也不合适呢,男人未经女人同意而动手动脚叫做欺负,可赵长源那人……

  “有个事一直忘记给你说,”吴子裳忽然觉得奶茶有些腻,喝得嗓里不舒服,清清嗓转移话题道:“我向使团军爷打听了你那次说的大周女将军,军爷说我周确有此人,而且不久前新从其他边军借调到鸿蒙,好似还去了北岩城任职,你要去找她比试么?”

  问罢又补充:“听说她现在被贬,已不再是将军,位卑官微,不知会否答应与你比试。”

  互市未通,邦交未建,“公门人私与雪原部落贵族往来”的消息传出去,恐怕要给公门人招惹来祸事罢。

  “你们周人就是麻烦,成日里禁锢人的规矩一套已套,还说甚女子不能做官不能抛头露面,否则会贻笑大方,”苏颜合纥十分鄙夷道:“在我们雪原都是女人当家,男主外女主内你听说过么?男子负责狩猎挣钱,女子全权负责其他一切事宜,我们雪原部落家家户户都是女人当家,女人当首领当大汗都是正常,不像你们周人,实在虚伪。”

  吴子裳但笑不语,游牧特色决定雪原部落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雪原女子和男子只是角色分工不同,而他们地位相同,其实细想来,雪原男女分工与周农有些相似。

  周农也都是男人下地干活,女子操持家务,但周农家庭里是由男人当家做主,女人更像是个工具,一个会给男人生儿育女奉养老人操持家务任劳任怨的工具。

  苏颜合纥不知周农家庭是怎样的运行模式,好奇问:“既然你们周国女子地位那样低,你是如何突破重重阻碍当上大老板的?”

  “这个……”吴子裳忽然觉得嗓有些痒又有些疼,干咽两下道:“是因为最初时候有人支持。”

  “谁,”苏颜合纥锲而不舍问:“你家人?”

  “……”吴子裳迟疑瞬息,点头:“算是。”

  “那就不是单纯家人了。”苏颜合纥得出如此结论,紧接着冷不丁问:“是那个赵长源?”

  吴子裳无奈而笑:“绕不过去了是吧?”

  苏颜合纥道:“只是好奇他为何唯独照顾你,你们男女之间也不如我们雪原部落纯粹,你们动辄容易让人往风月事上想,更何况那个赵长源看你时的眼神委实不算清白。”

  “那个人眼睛就长那样,她看条狗都显得深情,”吴子裳干脆破罐子破摔,至今没想明白苏颜合纥这几日来为何总好奇她和赵长源有何关系:“既你不相信我所言,我干脆承认就是。”

  “你和赵长源真有一腿啊?!”苏颜合纥惊讶中还不忘捂住嘴放低声音,惊讶过后是叹惋:“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吴子裳不接话,真心实意道:“这边结束采购后,我会继续去往其他部落,你有否认识甚可靠的向导?”

  话题再次转移,苏颜合纥明白过来吴子裳方才所言是逗她,撇起嘴略显委屈道:“我可以为你当向导,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和赵长源的真实关系。”

  吴子裳嗓痒,痒到没忍住咳嗽出声,并及时地别开脸遮住嘴,罢,干咽两下道:“若是交换,你这点条件可不够。”

  “你们周人真狡猾,”苏颜合纥坦白道:“这些时日来你应该听别人说过,我同喀干达尔存在权力争夺,他想继承汗王,我也想,不过现在他处于上风。”

  正常人听到这里,多会问句为啥,问苏颜合纥为啥想要继承犬戎汗王位,吴子裳不然,简明要扼道:“你想让赵长源帮你?若是如此,抱歉,你找错人了。”

  “怎会错呢,”苏颜合纥道:“周人爱财,使团里那么多人,给点钱什么都说,赵长源家世身份不难打听,找你帮忙也绝非没有根据,若雪原与周成功通商互市,对你和赵长源来说都有好处。”

  完成通商任务,赵长源回汴都定会受到相应恩赏;周与雪原互市,旧茶马道再度打通,吴子裳赚钱机会更多,苏颜合纥甚至具体说了能给予吴子裳哪些利益。

  吴子裳在心中告诉自己,所为只是对苏颜合纥允诺的利益心动,道:“我后日将动身去往奴廉金部落,若届时使团还在奴廉金,我试着向她引荐你。”

  苏颜合纥高兴地从马扎上蹦起来,喜怒哀乐全表现在脸上,怎么看都不是个心机深沉会争权夺利的人。

  世事有时真是无巧不成书,两日后,吴子裳率领商队在苏颜合纥导路下取最短路径奔赴奴廉金部落,万没想到,吴子裳路上爆发风寒烧热,捱到奴廉金时人已病得水米难进。

  万幸,洽谈未果而决定次日离开的周使团还在奴廉金,周人病了找周医呸,是找赵长源,苏颜合纥直接跑来周使团以吴老板名义找赵长源。

  风寒之症放在底层家户里熬不过去便是丢性命,索性使团随行医官最擅长出门在外易患的各种杂症,手边也有好药材,给患者一碗药灌并一根针扎,不多时人就开始发汗。

  期间睡睡醒醒,吴子裳仿若掉进小时玩过的万花筒里,头脑意识不曾有过片刻间清楚。

  不知过去多久,她在难受不踏实的睡梦中被摇晃醒,结果头里更难受,恶心想吐,嘀嘀咕咕也不知自己嘟噜些啥,反正有人把她抱起来靠在了怀里。

  靠起来后感觉脑袋晃得不厉害,便也没那么恶心,她努力掀开眼皮,看见自己是身在马车里,抱她的是赵长源。

  是赵长源啊。

  病中的吴子裳忽然好想哭,想放声大哭。

  她实在病得难受,想像小时候那样缠着哥哥,让哥哥哄,让哥哥喂药,让哥哥陪着,可哥哥没有了,甚至世上从来没有哥哥这个人,“哥哥”只是别人扮演出来的人物,是假的,骗人的。

  那天轰然倒塌的是吴子裳整个世界,最痛苦莫过于从头到尾她清醒地看着世界在自己眼前坍塌成废墟。

  一片废墟。

  她实在是太痛苦,却也没时间和精力去通过买醉或者发疯等其他方式发泄,她把情绪全装在心里头,一滴眼泪不肯流,若无其事地正常处理事务,正常为生意奔波。

  不沉默着灭亡,则沉默着爆发。

  若非终于病倒,医官诊断出此病有内外两重因素导致,她便算成功瞒过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可惜她病了,外因寒凉入体,内因心思郁结。

  她实在是太痛苦了。

  大概是这些年积累的所有心思齐齐爆发出来,吴子裳烧热退下去后,如山倒如抽丝,人仍旧时好时坏,直至年根上到达秦国元都咸京,她仍旧头晕无力没愈,见不得丁点冷风。

  彼时秦咸京已为大雪彻底覆盖,冷得街上处处少行人。

  周使团下榻国使之馆,赵睦为免私事惊动秦国君臣,损周臣形象,而让吴子裳以家属名义与她同住。

  国使往来事繁巨,听说秦国对恢复邦交态度积极,谈判应该进行得颇为顺利,国书和国礼给秦国后,凌粟能不时抽空来看看小阿裳,负责互市项谈判的赵睦反而日日忙到很晚,有时甚至夜不归宿。

  吴子裳想,赵长源是周使,办差不回来时在外住的条件肯定比与自己同住好,下榻国使馆至今数日,赵长源皆打地铺睡在隔断屏风外。

  这夜,除至,九洲新年基本无二习俗,秦在秦宫里以国礼盛情款待周使团,吴子裳在使馆里拥炉独坐,面前放着盘饺子,便是她的新年了。

  外面烟花爆竹声此起彼伏,紧闭的窗户上倒映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烟花,稍纵即逝,吴子裳想过去看,又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最后悻悻作罢。

  饺子从热放凉,吴子裳闲,把饺子沿取暖小火炉的炉沿摆放几圈,一个一个地,把它们烤成金黄,烤得焦脆,甚至烤得有几个自内而外冒油,肉香味扑鼻,吴子裳只闻得呕心,没有丝毫食欲。

  饺子烤好,她再一个个把饺子夹回盘里,甚至还能把饺子摆放成贺新岁的如意盘。

  做完这些,她又枯坐些时候,外面愈发热闹,显得国使馆内愈发冷清,正准备起身洗漱去休息,紧闭屋门被敲响,不紧不慢两声,而后推门声起,是赵睦。

  看见小桌上那盘烤得金黄还带花样摆放的饺子,赵睦心中不是滋味,懊恼自己回来晚,示意手中食盒道:“银米粥,尝几口?”

  早上出门前她叮嘱厨房晚间给吴子裳做送些清淡粥食,此刻之所以变成饺子放在此,是阿裳自己向厨房呼索。

  吴子裳撑着椅扶手稳而缓慢站起身,不语,眉目低垂转向那边脸盆架去洗漱,每一步都走得乏力。

  赵睦放下食盒过来想扶,手指碰到吴子裳手肘瞬间,后者如触剧毒般躲开。

  赵睦停步,手指屈了屈,手垂回身侧,看着吴子裳行至脸盆架的背影,低低道:“谈判事宜进行顺利,上元节过后能结束,待使团回到汴都时盖已入夏,我们……”

  “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吴子裳拧干洗脸布,继而去用牙盐净牙,嘴里嘟嘟哝哝,听不出情绪起伏:“你的恩情我已经还不起,此番再添救命恩,若照世俗桥段来,再往下我就该以身相许了,这是多么可笑的事。”

  赵睦闭了嘴,只觉自己活该,又觉得自己怎么不算求仁得仁。

  天下利分六三一,六成属士大夫,三成进国库,仅仅一成归百姓;国臣心分六三一,六分在百姓民生,三分在江山社稷,仅有一分归国臣私有。

  这一分,今朝也要没了。